骄阳 第66节
  他身边没有人陪伴,二十年来一直直觉行事。
  或许今天雷长寿一句道破梦中人,他其实……还是想碰金银。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在意这双手?
  在他内心深处或许真的想过重新回到银楼,抑或者,一直都没有放弃想做的事。
  *
  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旧式宅院,闻到了老旧木料的味道,贺老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反捆住双手,按在地上受审。
  漆黑的夜色,同样的深宅大院里,满满地站了一圈人,最前方是一个台子,上面架了一个融铜水的炉子,下面是火,等着要熔化那件金器。
  很多人围着他,举着火把,大声斥责,还有谩骂质疑声。
  最上面的人站在那,手里拿着一本红皮语录,一身绿色武装服,抬高了下巴问他:“贺延春,董商户的金佛,是不是你偷偷拿了、藏起来了?说话!”
  一旁已经换了一身同样绿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紧紧挨着那个十几岁半大孩子站着,他体态微微发福,脸上还有着皮带抽过的瘀血伤痕,磕磕巴巴在举证:“我、我昨天夜里,打算把金佛带来熔了,但是贺延春他不肯,我就和他争执起来,后来我就锁了门,去睡了……这金佛是我家长辈私存的黄金打的,我有权利处理,是贺延春,一定是他舍不得自己打出来的金佛,偷走了那尊金佛!”
  梦里的贺延春要年轻许多,五十出头,正是壮年,他抬头看着台子上的人。
  他们目光交汇,董商户短暂地躲了一下,但还是定定向他看来。
  贺延春只看着他,目光如炬。
  被按在地上的人,从未偷窃;站在台上说要捐赠的人,也不舍交出。
  某种意义上,他们出奇的在维护同一样东西——那尊金佛,那尊被宝华银楼奉为镇馆之宝的金佛。
  贺延春不想熔了自己的心血,即便挨打,也只咬牙哑声道:“我没有,我贺延春,一分一厘从未偷过——”
  他不认。
  他手脚干净,哪怕是一个打金匠的时候,也从不碰一分一毫。
  台上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嗤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带证人来,贺延春你也好好听听,你徒弟是怎么说的!”
  有人被推搡着带过来,站在了贺延春面前。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瘦弱,哆哆嗦嗦的,不敢抬头的样子带着畏惧。他不只是对台上,更多的是在看向贺延春的时候,眼神稍一接触迅速移开了目光,指着道:“我亲眼瞧见,是他,是我师父偷了那尊金佛……”
  “你放屁!你胡说!我——”贺延春被人按住,在地上无法动弹一步,他喉咙嘶哑几乎喊出血:“老子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偷别人一分钱、一粒米!”
  台上的人呵斥道:“贺延春,事到如今你还嘴硬!现在送你去农场劳改,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把金佛交出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做人……这是破四旧!你不能妨碍我们破四旧!”
  贺延春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他膝盖硬,硬挺挺几乎整个人都被按到了泥土里。尽管如此,他梗着脖子抬头,咬牙看着那个指证他的年轻人,质问为什么害他。
  对方却跟他划清界限,躲在火把下起伏的阴影里,怯懦道:“你、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是养父子,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要同你划清界限,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到这里,大约有了几分底气,略提高了声音质问道:“对,我得去找我父母,你要告诉我,他们是谁!”
  贺延春喉结滚动,对他道:“你是一个没人要的私生子,生下来就被扔在田埂上。”
  第74章 旧梦(2)
  “本来就是一个快要死了的孩子,你哪儿来的父母?”
  “野狗要吃了你,是我把你捡回来,养到这么大。”
  对方像是鼓足了勇气,抬头道:“贺延春,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
  他睁开眼。
  眼眶犹热。
  醒来已是清晨。
  地上有晨光与暗影的交界线,宽大地砖破损之处,有细草从缝隙探出。
  矮窗外是小孩跑过的脚步声和笑闹声音,模糊听到在喊“爷爷”。好像有这么一个孩子在,整个院子,整个老房子,都鲜活灵动起来,斑驳陈旧的时间冕针转动,尘土飞扬中,缓缓前行。
  苍苔满地,物是人非。
  贺老头坐了片刻,起身去洗了把脸。
  院子里,雷长寿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正在抽旱烟,瞧见他来,拿起烟丝叶子,也给他卷了一支。
  贺老头接过来,只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
  雷长寿瞧见笑起来,安抚道:“这烟叶是自家种的,烤过三道,劲儿大,老先生慢点抽。”
  贺老头原本有点眼眶微红,但他年纪大了,本就容易如此,这会儿被呛了几下旁人也瞧不出,只当是刚才咳嗽得厉害才如此。
  山上清晨微凉,太阳缓缓升起。
  阳光照在身上,贺老头揣着手,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觉得这样很好,也有些理解村口那些老人为何会这样了。
  年轻那会儿觉得这是偷懒。
  年纪大了,觉得这么懒懒散散,身上有光照着,暖洋洋的又活一天,挺好。
  白子慕在一旁院子里的光亮处,在跟哥哥玩儿踩影子的游戏,他负责躲,雷东川就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伸脚,小孩跑来跑去,额头上都冒了汗。转身瞧见贺老头出来,白子慕就不玩儿游戏了,跑过来扶着老人膝盖,亲亲热热地喊他:“爷爷!”
  贺老头笑了一声,点头道:“哎。”
  一旁的雷长寿却是看出端倪,故意逗小朋友:“子慕啊,怎么又要输了吗,你这可不行,每回快被你哥哥追上的时候就不玩儿了……”
  雷东川过来道:“爷爷,你别说小碗儿了,不然一会他该不和我玩了。”
  雷长寿:“……”
  贺老头哈哈笑起来,揉了小卷毛脑袋一把。
  村子里有一家豆腐坊,隔三岔五都有新鲜的豆腐、豆浆,本来是雷长寿要去买的,贺老头听见主动起身道:“我来吧,正好在村子里转转,熟悉一下。”他招手让两个孩子过来,一手牵着一个道:“走,爷爷带你们买早点去,东川哪,你一会在前头带路。”
  “哎!”
  雷东川走得快,加上山里都是碎石子铺的小路,转来转去,他在前头跑上几步就回头去看后面的一老一少。
  三个人慢悠悠从半山腰下来,走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豆腐坊的烟囱已经飘了白烟,木格拢着的豆腐被搬到房舍前的长桌上,笼布掀开,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卤水豆腐很是诱人,贺老头买了两块,瞧着对方装进袋子里,就提着背过手去,又道:“再来三碗豆腐脑,加糖。”
  豆腐坊的小老板操着一口乡音道:“大爷,没有豆腐脑啦!”
  “那来两碗热豆浆,加糖。”
  “好嘞!”
  两碗热豆浆给孩子们喝,贺老头就跟村子里其他老人一样,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爱喝这个,但看两个孩子喝得香甜,心里就特别高兴。
  有人过来打了一块豆腐,来的也是个小孩,自己捧了碗来,站在那等的时候也没走,反而一直往雷东川那边看。
  雷东川喝完豆浆一抬头,对方立刻冲他咧嘴笑了,带着点山里孩子的腼腆,没主动过来说话。
  雷东川认出是去年暑假在村里认识的小伙伴,挺热情的跟他打了招呼,雷东川脾气带了几分霸道,但在男孩子里这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帮人凑在一处玩儿,肯定要有个领头的,如果那个人厉害,大家伙也都乐意听对方的话。
  雷东川就是这么一个人。
  白子慕喝完了一碗豆浆,雷东川已经和那边的男孩勾肩搭背商量好要去哪里探险了。
  白子慕坐在那撇嘴,吃了一碗豆浆也没见多高兴。
  贺老头看小孩嘴巴上挂油瓶,过去哄他:“小碗儿,咱们再吃点别的吧?豆皮你爱吃吗,还是卤豆干?”
  白子慕摇摇头。
  他也不吭声,就坐着不走。
  好一会,雷东川才走过来,村里那个男孩捧着一碗豆腐往家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喊:“大雷,你等我们啊,我这就回去叫人——”
  雷东川摆摆手,一副在这等的样子。
  白子慕眼巴巴看他,喊了一声“哥哥”。
  雷东川走过去道:“怎么又没喝完?”
  白子慕其实就剩了个碗底,已经比以往好许多了,雷东川过去端起那点剩下的豆浆仰头都喝了,擦了擦嘴道:“小碗儿,你先跟爷爷回家去,我有点事,一会回去。”
  白子慕道:“哥哥,我也去。”
  雷东川摇头:“太危险了,等我探好路再带你去。”
  贺老头也跟着敲边鼓,哄了好一会,才牵着白子慕的手回家去。
  雷家老宅里没有电视,但是有一个收音机,运气好的时候能够多收两个台,这天上午,白子慕就搬了小板凳过来,挨着贺老头坐在那听了一上午评书故事。
  贺老头逗他:“子慕啊,你哥哥不带你玩,你生气不?”
  白子慕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跟老人说还是在跟自己解释,认真道:“哥哥是大孩子,可以去,但是我太小了,哥哥怕我受伤。”
  收音机里讲得十分热闹,单田芳沙哑的声音正在说一件天蚕宝甲,说到兴起时猛地一拍醒木,把白子慕都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小朋友就羡慕起故事里讲的“天蚕宝甲”来。
  白子慕咬着手指道:“爷爷,我也想要。”
  贺老头没听清,问他:“你要什么?”
  “天蚕宝甲~”
  陆平正搬了贺老头那边房间的被子出来晒,听见了笑道:“子慕要这个?好办啊,伯伯给你做个!”
  白子慕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跟着陆平去看天蚕宝甲了。
  贺老头坐在那咳了一声,也不见人过来,也有点等不下去,自己起身走过去瞧了瞧。
  陆平坐在一张小桌前,拿了一个烟盒拆开铺平了,认真在反面空白处画了图,然后翻找出一些细铁丝、铜丝,在那拧来拧去。
  贺老头刚开始还站在后头看,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陆平道:“你这弄的什么玩意儿,好好的线扭成这样,绞丝错嵌就没这么胡来的!”他自己坐下,把那些铜线拆了重来,陆平那几个步骤弄错,看得他冒火。
  “这铜丝太粗……”
  “师父,我带了细的!”
  贺老头不过随意嘀咕一句,就听见旁边陆平接话,大徒弟转身跑去搬了自己的竹篓来,在里面翻找出好几卷粗细不同的金属丝线,还有一把绞丝剪刀。
  贺老头看他一眼,陆平也没回避,还在那讨好地笑着:“师父,子慕等着‘天蚕宝甲’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