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 第93节
  可在这之后的整整一节语文课时间里,他都在想,这也不对。
  因为垃圾桶里的东西不会被很快倒掉,还会有人往里面扔新的东西。
  如果他不把恐龙捡出来,那么那张纸和里面的东西,会一直留在教室里,留在他的身边。
  文成业松开拳头,决定不折腾自己。
  在下课铃响起的瞬间,他站了起来。老师说“下课”,他在众目睽睽中走到教室最后。
  弯下腰,忍住恶心,他把垃圾桶那只绿色的恐龙捡了出来。
  文成业走出教室,站在栏杆边。
  教学楼高处的风有点冷,俯瞰楼下,树木露出枯枝,人员进进出出,如同萧瑟的池塘和里面缺氧的鱼。
  那只带着恶作剧意味的恐龙,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文成业的手越过栏杆,只要他松手,这该死的恐龙就能滚蛋了。
  他拽住恐龙的脑袋,将它从中间撕开,可当那抹绿色在他指缝冒头的瞬间,一股奇怪的烦躁感从他指尖窜到头顶。
  “千万别看。”
  如果不看,会被认为是在害怕吗?
  那个恶心的女老师会说什么?
  你还是很在意我们啊?
  想到这里,文成业双手如翡,展开了那只被撕开的恐龙。
  “啪”地一声。
  绿色便签纸被用力扔在办公桌上,依稀能看清上面复杂的折痕和被蹂躏的痕迹。
  体育器材室到了秋天,电风扇也不开了。天有些凉,窗户关得严实,因此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压抑。
  林晚星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文成业冷漠的眼眸。
  完全形容为冷漠也不恰当。文成业冰冷的眼睛里,其实还压着两团火焰。
  林晚星闲暇时看过的修仙小说里,常用这个短句来形容主角被压抑到极点的愤恨目光。
  按照小说里的套路,下一刻主角就要突然暴起。
  所以林晚星决定先动一下。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那里摆着一张板凳,是林晚星早就准备好的。
  椅子等了一上午,才等到要等的人。
  男主同学当然没有立刻听话,他非常固执地盯着桌上被揉烂的便签条。
  便签条上“19.20.”两个铅笔字淡得差不多了。
  而在办公桌右下角,同款绿色便签本刚用了小半。
  文成业也注意到这点,他目光更加坚实冷酷,锁定在她的脸上。
  林晚星直直对上男生的目光,温和地说:“请坐吧。”
  男生拳头紧贴裤缝,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
  林晚星在做新器材登记,见他不愿坐,就低头继续忙自己要做的事情,很随意地他:“你吃午饭了吗?”
  当然,这个问题也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林晚星习以为常,她只是自顾自说:“看起来是没吃。也对,收到这种东西,怎么也该纠结半天,茶饭不思,对吧?”
  “哐”地一声巨响。
  办公桌前发出了很大动静。
  文成业发泄似地拖开椅子,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
  响动后,整间器材室又恢复安静。
  头顶白炽灯的光铺散开来,从文成业头上落到肩膀,将他整个人照得纤毫毕现。
  林晚星和她的学生分坐在一张办公桌两边。
  这大概是林晚星第一次认真凝视文成业。
  文成业也看着她。
  林晚星没说话。
  时间轴缓慢地向前移动,从文成业紧蹙的眉头和拉得直直的唇线上,林晚星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诸如“你想怎样”“你到底想干什么”之类的台词,但怎么喊,都听上去不够狠辣。
  所以文成业需要思考好自己的台词,林晚星也在等。
  “什么意思?”
  终于,文成业清冷的声线响起。
  林晚星品味了下这句话,觉得文成业还挺聪明。
  但她没有和文成业进行任何虚与委蛇的交流,而是单刀直入:“是这样的,我查了下你这次月考的数学考卷,19、20题正确答案印反,而你的答卷也同样写反了。”
  “老师,当时我在草稿纸上演算好,写到答卷上的时候,正好誊反了。”文成业说。
  “嗯,我猜你也是用这个理由。”林晚星把手上的圆珠笔转了一圈,对文成业循循善诱,“可叫你过来,是想听实话。”
  “我没有作弊。”文成业重复道,“我只是把答案写反了。”
  林晚星盯着学生的眼睛,笑了下。
  她低下头,翻过一页笔记本,在上面徒手画了一张截图。
  并写道
  如图,正方形abcd所在平面与平面四边形abef所在平面互相垂直,△abe是等腰直角三角形, ab=aefa=felaef=45
  1.求证:efi平面bce;
  2.设线段cd ae的中点分别为p m,求证:pmii平面bce
  3.求二面角f-bd-a的大小。
  写完题目,她停笔,将自己的笔记本推到文成业面前,旋转360度。最后,她把她的那支圆珠笔,搁在文成业的手指前。
  文成业抬起眼皮。
  “那做一下这道题。”林晚星说。
  “我为什么要做你出的题?”
  “这不是我出的题目。”林晚星很平静地说,“这是你‘誊错’几何题的其中一道。”
  文成业闻言,目光微怔。
  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乖顺地拿起笔,按下按钮。
  就在要落笔瞬间,他突然松开了手。
  圆珠笔从他指缝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文成业抬起脚,踩住了那支笔。
  塑料和地面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不好意思老师,笔掉了。”文成业说。
  林晚星认真说道:“文成业,这种程度是没法激怒我的。我大可以领你到教务处,在你面前摆上和你上次月考一模一样的空白卷,你手边会有且只有一支笔。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把笔扔掉吗?”
  文成业还是看着她,少年眼神中原先的嘲讽意味隐去,但也还没到不知所措的时候。
  时间轴继续缓慢向前,操场上学生们的笑闹声,渺远得像在另一个空间。
  器材室里格外冷寂。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文成业反问。
  “是啊,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按理说,我是应该把你举报给学校的。因为你考试作弊,本质是对其他所有认真学习同学的不公平。”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教务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了,在我做决定之前,我想和你谈谈。“林晚星说。
  “你不会这么恶心,想感化我吧?”文成业突然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
  “首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作弊呢?”林晚星问。
  文成业愣住,突然靠回椅背,没有回答。
  林晚星审视着面前的少年:“你对一切都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可作弊说明你很在意考试成绩的结果。为什么这么在意成绩?”
  “是我在意吗,明明是你们很在意。”文成业说。
  “我们?”林晚星顿了顿,“你是说我们老师、家长?”
  “不然呢?”
  “所以你考得好成绩,是为了满足我们的诉求。”林晚星缓缓说道,“那你很在意‘我们’啊?”
  果然,这句话又触及文成业逆鳞,他再度露出压抑的暴戾神色,“老师,所以你还是没回答,为什么不把我送去教务处呢,你是真想感化我?”
  “说感化其实也不对。”林晚星向后靠去,说道,“我刚才在思考,像你这样的学生,就算我带你去教务处,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文成业脸上露出讥讽表情。
  “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你的父母家长老师全部被叫到一个办公室里,大家围着你,这种情况,你该怎么办呢?”
  桌对面的少年脸色冷了下来,林晚星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你应该自始至终都不会说话,因为沉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你作弊那么多次,应该早就想过被逮住该怎么办了吧?”林晚星停了一下,问他,“那你想知道,我会建议学校怎么做吗?”
  听到这话,文成业眉头皱了起来。
  “你可以闭嘴,一题也不写。但我会建议学校,之后每次考试,都把你放到一个单间里,你的试卷和别人不一样。我能保证,无论你的作弊方式是什么,又是谁向你提供考试答案,他都没法搞到这些。到那时候,你又要怎么做呢?”
  林晚星不断在说,也不断在观察文成业的表情。
  文成业终于有些慌乱。
  “请你继续想象一下那个情景,直到你被学校以作弊开除前,你都必须呆坐在一张又一张考卷前。90分钟又90分钟,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你也能想象这样的场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文成业终于无法忍耐,推开椅子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