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如果可以的话, 长公主荣靖能够活下来是最好的。
  苏徽与荣靖素不相识,可苏徽觉得,荣靖长公主不是会造反的人。
  这种笃定来得毫无根据, 当下哪怕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 都觉得周氏姊妹之间必有一战,手足相争兄弟阋墙什么的,永远是看客期待的热闹戏码。
  荣靖长公主持有兵权, 衿傲跋扈, 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安居臣位的人, 可苏徽就是无端觉得,如果哪天嘉禾落难,遭到了旁人算计失去了皇位和自由, 说不定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与她水火不容的长公主才是会真正跳出来救她的人。
  “陛下和长公主的姊妹亲情, 不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随便猜的。”他说:“我只是觉得, 如果陛下杀了长公主, 她一定会后悔。做臣子的, 职责之一就是要阻止君王做下错事,假如陛下真的一时昏了头脑想要长公主死,那咱们就得努力劝住她。”
  赵游翼与荣靖并无什么嫌隙,也不忍如此女中豪杰早亡, 听闻苏徽这一番话之后,只是说:“陛下与长公主之间,的确情谊非比寻常,这我知道……”他想起了嘉禾在每年荣靖生辰时精心挑选的贺礼、偶尔闲暇时写下却从未寄出的书信、无意中提起长姊时眉间的怅然, 叹了口气, “不过长公主是个危险的人物。陛下对她存有姊妹亲情, 她对陛下却未必会仁慈。”
  苏徽下意识想为荣靖辩解几句, 但忽然想起他也好,赵游翼也罢,都是与荣靖接触不深,甚至从未见过面的人,就算两人在这里争个头破血流,也都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的闭嘴。
  “好了,暂时不提长公主对陛下是否有威胁,究竟有无谋反之意,我只问你一件事,假若长公主真落入了敌手,要怎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议和。”苏徽想也不想的答道:“与北戎的战争持续五年,严重耗损国力。就算没有长公主这件事情,我也打算劝陛下与北戎媾和。唔……不过北戎人若是真的将长公主捏在了手中,就怕他们会以她为人质,在陛下面前坐地起价。不过,”他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只要能够尽快结束北方的战争,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赵游翼在他话音落下之后抄起桌上书卷,对着苏徽的脑门就敲了下去,“你昏头了!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叫别人听见了,知道有多少人会指着你骂么?我大夏百万雄兵,名将如星,岂能与戎狄屈膝和议?太.祖皇帝崩于亲征路上,疑似为胡人行刺,陛下身为他的女儿,怎可不为其复仇?九边将士五年浴血厮杀,死了多少同袍,又哪里会甘心如此轻易的就收兵卸甲?”
  苏徽揉着被赵游翼敲红的额头,用和之前一样的平稳语调说:“治国不能仅凭一时意气,凡是要考虑长远些。一直和北戎打下去,从长远来看有害无利。”
  害在哪?赵游翼瞪大了眼睛等着苏徽做出解释。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苏徽不是富贵乡里懵然无知的孩子,反倒是胸有丘壑,见识堪比饱学鸿儒,且常有惊人之奇思。
  苏徽仿佛语塞一般发了很久的呆——他经常会这样,有时候与他交谈,说着说着他便会陷入沉默,好似被忽然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因为……”过了一会之后,苏徽按住额角,用略哑的嗓音说:“这个国家的重心得转向南方。”
  “南方?”
  “对,无论军与政,未来的中心都是南方。南方……会有战事,也会有机遇,是的,很大一场的机遇。”
  赵游翼疑惑的皱了皱眉头,“你在说什么?”但同时他也并不指望苏徽回答他,因此此刻苏徽的状态很奇怪,像是睡梦之中被魇住了的人,神色半是迷茫半是痛苦,“你不舒服么?”
  “没事。”苏徽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
  “可是南方能有什么?自古以来,凡是较大的战事,都是起于北疆。相比起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游牧部落,南边那些靠着捕鱼摘果为生的蛮夷可是几乎没有多少威胁。除非……”赵游翼猛地想起了什么,“你是指那些红毛鬼么?”赵氏兄弟与西洋人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交流接触,当初还是这些人将他们兄弟从海南护送到天津,不谈他们的武器,只说那航速极快又轻便灵巧的船只,就足以让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赵游翼咋舌,一直到了今天都没能忘记。
  苏徽没否认也没点头,低着头自顾自的苦恼着什么。
  赵游翼仔细一想,越想越觉得那些红毛鬼拖久了的确会成为祸患,虽然不知道和长城以北的戎人比起来如何,但……他终究还是抬起头对着苏徽说:“我同意你说的议和之策,你方才所说的这些,我都会转述给陛下。”
  在起身离开之前,他又迟疑了下,对苏徽说:“但你要做好陛下不听劝谏的准备,她也有许多难处,议和不是简单的事,她甚至可能会一怒之下问罪于你,你……”
  “没关系的。”苏徽淡淡的说道。
  他这样说,也不知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还是确定了嘉禾不会杀他。
  而嘉禾也的确没有杀他,非但没杀,反倒还于三日之后,将他从牢中带了出来。
  苏徽被狱卒领着从监牢里走出来的那一刻,炫目的春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站在风中,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这时忽然听到冷冷的一声:“大胆,既见陛下,还不跪拜?”
  苏徽将挡在眼睛前方的手放下,眯起眼睛看到前方有着大队的兵马,但嘉禾在哪,他不知道。
  直到有一人驭马上前了几步,他才惊觉今日的嘉禾所着的是一身戎装,她在马上俯视着他,像是个和她长姊一样的女将军。
  “你这样孱弱的身躯,可以披甲么?”嘉禾问道。
  苏徽愣住,这几天游翼一直没来看他,他也就不知道嘉禾与御前翰林们究竟就荣靖“被俘”之事,商量出了怎样的结果。但看着嘉禾今日身着甲胄,心中顿时一沉,“陛下这是要……”
  “检阅宣府军队而已。”嘉禾说道。
  苏徽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提起了一口气,检阅军队意味着很快就要开战,开战也就意味着,他那番劝嘉禾议和的话,她果然还是没听进去。
  “你说,南方将是军政之重心,这是怎么回事?”嘉禾在马上微微弯腰,凑近了苏徽,冷着语调问道。
  南方,或者说南方沿海一线,在未来的确会变得十分重要。这些是嘉禾在天书上看到的内容。
  不过天书上说,那些都是她死后的事情了。在她死后,南方各个港口涌入了越来越多的西洋人,他们在那里通商、传教,再由此往内陆逐步渗透。他们带来了新奇的工艺品和独特的思想,也带来了无休止的争端。再之后,整个社会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嘉禾不知道苏徽一个长于北京城的侯门庶子,是如何预料出未来的动乱的,她怀着好奇询问苏徽这个问题,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回答。
  苏徽站在原地默默的想了一会,摇头。
  嘉禾被他气得笑了出来,“有时候觉得你多智近妖,可有时候你的表现还真是像一个……脑子有病的痴儿。”
  俗称智障。
  苏徽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的评价,并且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你是在装傻吗?再装下去,朕要了你的命。”嘉禾将手按在佩剑之上,威胁道。
  苏徽垂着头转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牢房。”苏徽轻哼了一声:“陛下说要杀我,我回去听审。”
  嘉禾扶额,咬牙切齿的笑了出来,“你给朕停下!”
  苏徽果然停住了,瞧着倒真是乖乖巧巧的做派。
  “去给他拿套铠甲。”嘉禾对一旁同意身披甲胄的董杏枝吩咐道,又看向苏徽,“从今往后,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朕。”
  她不信她会查不出他的秘密。
  **
  荣靖失踪的军情,在传到宣府的第一时间,也传去了北京。
  紫禁城内,侍奉皇太后的宦官这些天都战战兢兢,生怕行错半步,便被太后迁怒。不过这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民间寻常妇人在丢了女儿之后,都会哭天抢地,埋怨上苍不公,四处撒气,皇太后没了一手栽培多年的长女,心惊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杜银钗在听说荣靖失踪之后,就几乎没再说过话。她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但任谁都瞧得出她眸中的阴郁。
  不同于宣府那边直接就判定荣靖是被北戎俘虏,杜银钗反倒觉得自己的女儿下落不明另有隐情。京中文武百官,因长公主的忽然失踪而惶惶不安,聪明些的京官早就看出来了,长公主是太后为了稳固次女皇位而培养的棋子,如今这颗棋没了,只怕又要变天咯。
  对荣靖失踪之事最为激动的,要数韩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