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窗外数十道人影一次闪动, 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在一眨眼,垂下的帘帐被掀开, 嘉禾大步走了进来。
  与苏徽四目相对的时候她错愕了一下。之前她得到的消息是说, 苏徽仍在昏迷之中,她想着自己就来看苏徽一眼,看过便走。可是既然苏徽已经醒了, 她倒不好直接转身就走。
  “你好了?”女皇并非不善言辞之人, 只是不知为何, 与苏徽说话时的开场白十分生硬。
  “没好。”苏徽愣愣的答道。
  “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氛围一下子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尴尬。
  过了一会苏徽为难的开口:“臣也不知道为什么,昏过去之前忽然感觉到头疼不已。想来是什么先天隐疾之类的,与大同城外受的枪伤无关。陛下不必再赐臣那些养气血的补品, 臣料想那并没有什么用处。”
  “隐疾?头疼?”嘉禾猛地想起, 多年前的云微似乎也有类似的毛病, 她曾在与她谈话谈到一半时捂住脑袋, 面色惨白, 似乎正在遭受莫大的痛苦,“真是奇了怪了,长相一样,就连生的病也是一样。”
  “陛下是在说……云微吗?”苏徽听清楚了嘉禾的喃喃自语, 梦中所见的内容在这时再度翻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急切的问道。
  “是。”嘉禾简短的答了这样一个字,之后再没多说什么。乖觉的宫人为她搬来了椅子,她在苏徽床榻之前落座, 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眼前的少年。
  苏徽看得出她不是很想说起云微, 可为了解开心中的迷惑, 他不得不将这个问题问出口:“陛下能为臣多说一些云微的事么?”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却又并不让人意外的大胆请求, 嘉禾斜睨了苏徽一眼,说:“云微此人没什么好讲的,她曾服侍过我,然后失踪,仅此而已。朕不曾让她干涉朝政,也没有派她去做过什么显赫事迹。紫禁城六局一司,多得是她这样的女官。”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敷衍,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的补充道:“云微过去如你一般行事跳脱,目无纲纪,朕那时年少,没见过这样性情的女子,觉得有趣,便待她格外好。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此人早就该杀了。”
  嘉禾语调并不冷厉,“该杀”那两个字出口时却让苏徽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她犯下了什么罪么?”
  “她来历不明,只凭这一点,你说该杀不该杀?”嘉禾故意问苏徽,“她是两年前朕在京城白鹭观偶遇的女子,说是偶遇不大妥当,她是作为刺客被带到朕身边的。当时白鹭观明明已经戒严,她却莫名其妙的现身于观内,不是刺客还能是什么人。朕那时候不杀她,是因为……”她咬了下唇,“她与朕从前最信任的心腹十分相似。”
  “那个人叫云乔。”苏徽插花:“我听人说起过。”见嘉禾眼神冰冷,他连忙闭嘴,示意嘉禾继续。
  “她说自己是云乔的妹妹,朕那时候信了。可是后来才意识到,这样一个身份或许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她是男子。”藏了多年的秘密脱口而出。
  苏徽吓得呼吸一顿。
  “服侍云微的宫女亲眼所见,云微是个男人。不过朕并没有机会验证此事真假,因为在那之后云微便失踪了。可一个寻常的宫人,即便与云微有仇怨,又何必以这样荒诞的借口构陷她?后来两年的时间里,朕一直在不停的回忆,回忆云微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回忆她面容的每一个微末细节,越想越觉得她的确是像个男人。”
  苏徽记起梦里的自己正是装扮成了女人的模样,嘉禾唤他云微。
  于是他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那依陛下来看,臣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云微?如果云微真是男人的话……”
  嘉禾瞥了他一眼,“你们年龄对不上。”
  这倒也是。两年前失踪的云微据说是十五岁,而现在的苏徽也是十五岁。假如他真的就是云微,那他一定是有驻颜不老的灵丹妙药。若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又何愁不能得幸于君王。
  “陛下怨恨云微么?”苏徽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嘉禾越发的烦躁,正想拂袖而去,可对上苏徽的目光后,却莫名不忍,“这不好说。云微她……”是友人?是臣下?是叛徒?
  想了许久,她回答:“朕不知道云微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朕是为什么目的,也不清楚她是男是女,可直到她下落不明为止,她的的确确未曾害过朕。”
  苏徽长舒了口气,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做什么?”嘉禾惊讶的问。
  身着寝衣披散头发的苏徽在房内找了一圈,最后无可奈何的坐到了桌边,用木箸从瓷盘内的点心上刮下了一把芝麻。
  “陛下,假设这是一队蚂蚁。”苏徽将芝麻一粒粒的摆好,“陛下见过蚂蚁吧,小小的,常常是许多工蚁一同外出觅食,在协力将食物运回巢穴。假如……”他将一粒芝麻拈起,“假如这时有个顽童抓住了一只队伍中间的蚂蚁,这小小的虫类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吗?”
  嘉禾本不想理会这等幼稚的假设,苏徽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她完全猜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这样认真的看着她,她也只好没好气的答道:“当然不能。”
  “没错。”苏徽用力点头,“蚂蚁只有这么点大,如果从蚂蚁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大概就是二维的……”他不自觉的又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怔愣了片刻后,继续道:“蚂蚁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同伴去了何处,它们只会觉得它是失踪了。这时候假如……”苏徽将方才拈起的芝麻又放在了点心上,“假如那个顽童将蚂蚁丢到了蚁穴附近,外出的蚂蚁回来之后发现失踪的同伴已经到了家门口,会不会以为这同伴有什么奇怪的能力,譬如说什么神行千里、瞬移之类的。”
  苏徽这番话说得十分古怪,看似时无聊之中的一个无趣故事,可深思起来却叫嘉禾不寒而栗。
  “我刚才举的是空间的例子,但这个例子可以类比时间。”苏徽又补充了一句。
  “你究竟是谁?”这一刻嘉禾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拔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倒不是想要杀了苏徽,而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想要自保。
  苏徽摇头,眼神平和而纯粹,“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人人都和我说,我是宋国公府的小少爷,乳娘说她曾经喂养过还是婴儿的我;府上的小厮说,他们曾经抱着我趣斗蛐蛐;父亲说他曾握着我的手叫我写字,祖父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我始终没办法将他们所描述的‘我’与我本人等同。我脑子里好像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的记忆,那段记忆就像是藏在水下的井绳,只有偶尔才会露出水面。”
  他到底是谁,是宋国公府的康彦徽,还是……梦境中被称为“苏徽”的那个青年。他想不出答案,可脑子却越来越痛。那个来历不明的声音在他的思维深处喧哗吵闹,不停的发出警报。
  嘉禾豁然站起,之前坐着的椅子因她猛烈的动作而摔倒在地,“你……”短时间内太多超出她认知的东西被灌输进来她的脑海里,她不得不需要时间来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来人,将此人严加看管!”她撂下这道命令之后大步离去,虽然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命令有没有作用。
  蚂蚁渺小,而她又何尝不渺小呢?
  **
  韩国公夫人杜康氏暴卒,在消息还未传开的时候,刑部便得知了此事,并以此为借口在锦衣卫的协助下闯入了杜家,带走了杜康氏的尸身,并缉拿了杜家一干子孙。
  杜康氏并非死于疾病,验尸的仵作一解开她身上那件做工精良却稍显宽大的寿衣便能看到贯穿了她腹部的致命剑伤。
  毫无疑问杜康氏死于他杀,于是针对杜家上下的拷问理所当然的展开。除了尚在重病之中的杜雍及公主府的杜榛,其余人等皆身陷囹圄。京都之中的灼然大族,一夕之间尽悉数沦为阶下囚。
  这样的大事自然传到了杜银钗的耳中。
  韩国公杜雍带病入宫求见杜银钗,而慈宁宫中的杜银钗在听了兄长的哭诉之后,一方面好言安抚,命宫人将杜雍带去偏殿休息,另一方面则派遣了宦官前去刑部,介入刑讯。
  想要捞出杜家子孙是不切实际的,杜银钗看得明白,这一次不仅是刑部,而是整个内阁都意图置杜氏于死地。杜康氏之死乃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为今之计就是在杜氏一族之中推出几个替罪羊来,火速完结此案,不叫人利用杜康氏之死再生是非。
  思索了一阵之后,杜银钗下了两道命令,其一是让仍然捏在她手中的东厂出动,找借口扣押从大同赶来的赵游舟,其二是让人赶赴她小女儿身边,告诉嘉禾她母亲病重,强令她回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