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南枝 第71节
  周夫人许久未见周妤,正要与她说话,却见周妤漠然地缩坐在一旁,不肯上前。她给周妤夹点心,周妤却不肯吃。又不顾教导的规矩,离了座位,跑去拉周季的袖子。
  周季被周沉禁在院里许久,今晚才许他出来。他自知了沈家的事,就万分后悔不该为了妹妹,跑去找沈若筠,反叫她到头来一无所知。
  他无甚兴致,听见席间几句说笑,都觉得反胃至极。往日最为钦佩的二哥,瞧着都现出几分小人模样来。此时一见周妤来找自己,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牵着她道,“咱们走。”
  周老夫人默默看着小孙女小孙子离席,才问周沉:“沈家那边如何了?”
  周沉小心扯了袖子,遮掩手上被沈若筠弄出的伤口:“阿筠她知道后,挺伤心的,还要在沈家呆一阵子,故先不回来了。”
  “那你打算何时和离?”周夫人忙问,“沈家眼下……”
  “沈家为了大昱作出这般牺牲,此时和离,会显得我们周家拜高踩低、落井下石。官家也正为怀化将军和亲一事内疚不已,不可如此行事。”
  “可……”周夫人不同意,“你不是已经答应了蒲家,年后叫梅娘进门的么?少英可是为了赈灾粮食的事,把自己命都搭上了……你如何能再叫梅娘等下去?”
  “我何时答应过了?”
  “不是许了蒲家,可叫梅娘入门的么?”周夫人见他不承认,着急道,“蒲家都不计较沈家女,愿叫梅娘为平妻,你怎可出尔反尔?”
  周沉淡淡道,“既是愿为平妻,又何须和离。”
  “可……”
  周老夫人听出几分不对,冷声责问周沉:“你是不是娶她之前,就打着和离的主意了?”
  周沉跪下道:“不是有意要瞒祖母,原官家赐婚时,是这般想的……可阿筠为周家妇,上牵高堂,下恤弟妹,我已改变主意了。”
  “平妻一事,并不可行。”周老夫人道,“内宅若想和睦,必得有规矩。我活了这般年岁,就没见过两院一般大,还能和睦的。况且我瞧阿筠这个孩子,虽看着和气,但也是个有主意的。若她自己愿意留在周家,便好好待她,她也是个可怜人;若她不愿……还是好聚好散吧。”
  周老夫人说到此,想到沈家境遇,忍不住掉下两滴泪来。
  周夫人忙道:“她曾与我说过,与二郎只是表面夫妻,想来是不愿意留在周家的,所以还是和离的好……她若愿意,我们家可以收她为义女,这样也可照拂一二。”
  周沉双手紧攥,“眼下沈家突逢此变,她一时伤心,还顾不上这些,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他说完便回了院子,此地一刻也呆不下去。自她回沈家,周沉日日回来,都见东梢间漆黑一片。有时想她了,便点了灯,叫人打扫一二。
  周沉坐在秋千下想,她不擅骑马,便是去追,也必是一场空。因明天要去沈家拦她,周沉便强迫自己睡一会,却梦见了沈若筠。
  他见她穿了那袭刺目的朱红色宫装,自己挑开遮面的流苏帘,露出半边芙蓉面,笑靥如花问耶律璇:“我来替我姐姐行不行?”
  周沉猝然惊醒,匆忙起身穿衣,也不顾夜色正浓,家中院门已锁,就往沈家赶去,却迎面撞见了刚从沈家回来的周季与周妤。
  “你们……”周沉摁着太阳穴,与周季道,“若是被父亲知道你宵禁后……”
  周季见他发髻歪着,想来是刚刚起身,讽刺道:“你还能睡得着?”
  周沉又见周妤在拿手擦眼睛,忙问道,“她怎么了?”
  周季将周妤抱起来:“她已经走了,去追怀化将军了。我们去的时候,她的丫头个个哭得肝肠寸断……没想到哥哥你竟还能安寝。”
  周沉又想起那个梦境,脸都绿了。此时顾不上教训周季,找了个认得路的侍从,备了马与安东安南两个一道往城外追去。
  他往日常骑马,一夜颠簸至天明时分,腿间痛麻,便怀疑沈若筠是不是没有走这条路。直到应天府,这里的城门府兵回忆,是有人路过且打听了和亲队伍去向,这才确定应是已经过了此地。
  想她自上次生病后又知佘氏噩耗,本就没有好好将养,也不知道如何扛得住这般急行军的。
  又行半日,周沉终于看到了人,可他们也被沈家的人发现了。
  安东问他要不要追上去。周沉考虑着,可其实也不必如何考虑,他眼下只要一闭目,都是梦里耶律璇欺辱她的画面。
  她既恨他,多恨一些也无妨。
  见车马停了,周沉还以为沈若筠是要休息,却见她换了马,扬起一阵尘土,决然而去。他心惊胆战地跟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见她坠马,周沉吓出一身冷汗来。
  “阿筠!”
  沈骐替她包扎了伤处,可那布巾又慢慢地渗出血来。
  两人吓得不敢再动沈若筠,却又不叫他靠近。
  周沉见沈骐和沈豹不信他,着急道,“她不仅是你们的二小姐,也是我的妻子,这里离应天府不远,我家在那里设有仁和堂,是附近最好的医馆了。”
  他又嘱咐安东去附近找车来,见沈骐还是一脸防备,“眼下她伤得这般重,不能耽误,有什么也等止了血再慢慢说。”
  周沉抱了沈若筠上了车,倒了干净的水替她擦洗手脸,见她一双手磨得血肉模糊,腰间还系着粗布绳,周沉这才知她是如何在马背上颠簸的。
  “做什么这般不要命。”周沉心疼,“你若是没了,叫沈家怎么办?”
  她微弱的气息吊着周沉的心,等到了应天府,在仁和堂止血包扎后,却还是没有醒来。
  这里的刘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伤重恐不愈。
  周沉疑心是不是上次那个镯子还影响着,便叫安东备了车,带沈若筠与刘大夫一起赶回汴京。
  等齐大夫扶上脉时,已觉气若游丝,脉搏细弱,只能试着以银针刺激穴位,看能不能叫沈若筠醒来。
  他扎了许久的针,不敢去看周沉的表情,小声道:“少夫人摔得极重,若是能醒过来,便有机会好起来……”
  “那若是醒不过来呢?”
  齐大夫犹豫片刻,觉得自己刚刚那话说得已经极为明白了,偏周沉好像没听懂,只好道:“若醒不过来,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周沉指节攥得泛白,“如何能唤醒她?”
  齐大夫也少见这般的病人,只能将以前见过的病例讲给周沉听:“找夫人平日最亲近的人,陪她待一会,说说话,许是有用的。”
  周沉闻言叹气,齐大夫这才想起周沉这位夫人的出身,自知失言,“那二爷去与少夫人说说话,多说一会儿。”
  周沉心道她必是不愿见他的,可眼下她却只有他。他屏退了人,自己去水盆里拧了帕子,替沈若筠换药。
  她的腰腹,腿侧都有骑马摩擦出的伤痕水泡,回来时芙珠帮着清理过,换了干净寝衣。
  周沉细细上药,又握了她包扎得只露指尖的手掌:“阿筠,我们好好说会话行不行。”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可朝上人人都要她去……官家都保不住她。”
  “等过两年,让朝廷缓两年,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再把将军接回来好不好?”周沉小心地把沈若筠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想起见沈听澜的场景,“那日我领了圣旨去见她,我就想啊,将军最舍不下你,必要教我好好待你……”
  “可她没有……她叫我与你和离……”
  “我怎么说你好呢。”周沉想刮她鼻子,又见沈若筠紧闭双目,毫无生气,又作罢了,“我们假成亲这事,你怎么能见人就说呢?”
  提到和离,周沉忽想起沈若筠说她写了许多和离书,忙去翻找起来,果然在书案的抽屉里找到许多信封。他拆开一个一看,第一封写得文绉绉的,还祝他和离后娶高门贤妻,子女成双,高官厚禄……他很难不怀疑沈若筠边写边在咒骂他。
  周沉顺手给撕了。
  他一封封看下去,发现沈若筠写这个真是极用心,有两封竟还用了曲调配了韵角。
  周沉气得给丢香炉里了。
  她在想什么呢?这样的东西,难不成要留给别人传唱么?
  等他翻到最后一封,纸张上的墨迹比刚刚那些更旧,内容也简单:“沈氏若筠,因上赐婚,嫁入周家。后起争执,情愿立此和离书,任其另娶,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下面不仅签了字,还摁了个指印。
  她的字笔走银钩,笔锋挺而有力,倒极衬“若筠”这个名字。
  周沉捧着那张纸,想撕却又停了手。若是沈若筠至此再不醒过来,这是她唯一明确写给他的东西啊。
  他走到床边,拿着那和离书与她道:“我还没有答应同你和离。”
  “你回不了家了。”
  他又说了几句,忽见沈若筠手指微微动了动,一时又惊又喜,顺着此类言语,继续说着狠话:“你若是醒不过来,就只能葬入我家祖坟了。”
  “我还要关着你。”周沉眼眶泛酸,“要你一辈子都在我们周家。”
  他往这个方向说了许多话,一句赛一句刻薄恶毒,连自己都觉得沈若筠必被他气活……可除了刚开始时,沈若筠的手指动了动,便再无反应了。
  两个时辰后,齐大夫又扶了一次脉,叹气道,“少夫人摔得太重了,之前还没调养过来,恐难……”
  周沉抹了眼角的泪,“阿筠,你起来,我带你去找她……现在就把她找回来。”
  他靠她很近,却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
  “是我错了。”他小声道,“我应该把自己当成你,拼死保住她的……你若是能醒来,我便带你去找她。”
  “算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周沉不敢想她就此离开人世,又叫安东去备车。眼下能救沈若筠的不是医术如何高明的大夫,而是沈听澜。
  他已不做什么奢望,只想要给她补一次临别。
  周沉去取她的披袄,忽听齐大夫惊道,“少夫人醒了。”
  第六十五章 失魂
  周沉乍闻此言,觉得含笑九泉也不过如此了。他快步到床边,见沈若筠茫然地看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在哪儿。
  “阿筠。”周沉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唤她,“你醒了。”
  沈若筠呆呆反应片刻,“谁?”
  “你……”
  听到人声,沈若筠循声而动,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脑后伤口,疼得呀了一声。
  “别动这边。”周沉忙扶她侧卧,“那边有伤口。”
  沈若筠咬了咬唇,小声问他,“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周沉拧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见沈若筠双目无距,对他的动作浑然不知。
  “你看得到我的手吗?”
  沈若筠茫然地分辨了会,“这里好黑,你能不能点个灯?”
  周沉一怔,手也悬在那里。
  齐大夫也发现了不对,忙上前道:“我再给少夫人检查一下。”
  周沉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晌才回神,让齐大夫上前检查。齐大夫仔细看了她伤口与眼睛,也不能确定,只与周沉道,“似少夫人这样坠马后忘记前事的病人也不是没有,也作‘失魂症’,应是脑子里有淤血,才看不见的……”
  安东进来与周沉报:“二爷,马车已备了,什么时候用?”
  周沉看着正拿手背揉眼睛的沈若筠,轻声道了句:“不必了。”
  他在床边坐下,扶着她靠在软枕上。
  忘记前事,就不会再执意去冀北送死,也不是件坏事。沈听澜若是知道,必也是宁愿她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