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郦清悟看她绞尽脑汁地揣测,花瓣在头发上沾着,一晃一晃,都浑然未觉。那嫣红的颜色随风微动,在他眼睛里晃着,他心神总要被这抹红牵动,便伸出手替她拈掉了沾着的花瓣。
  花瓣躺在他手心中,他白皙修长的手翻过来,微风拂过,花瓣落地,打着旋,悠然不见。
  谢令鸢看着这落花一幕,莫名觉得哪里眼熟。
  耳边纷纷攘攘的赞叹声依旧未绝。
  “虢国公府上,都是天官赐福的人,国公和夫人恩爱,阖家和睦,羡煞旁人啊……”
  听着议论,谢令鸢忽然想起了钱昭仪的九星宿命诗。她先时一目扫过,并没有留意个中机锋。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钱持盈是天府星君,和钱库有关是她的本分。但那句“姊妹绕膝笑相迎”呢?
  姊妹,绕膝,笑相迎。
  *****
  送嫁的队伍十分长,抬了几百箱嫁妆,如一条绵延的长龙。
  二人一边找破梦的法子,一边继续跟着队列。
  他们俩袖子拴在一起,还打的是死结,也不怕在人流中走散,随着浩浩荡荡的结亲队伍,一路跟到了状元郎的府邸上。这里是圣上赐下的宅院,刚刚修缮过,气派端方。
  入昏礼宅邸,便需要请柬才能入内了,不过梦境终归是梦境,逻辑不那么缜密的,查请柬的都是边缘小人物。郦清悟在街上随便买了两张红纸,挥毫写下“请柬”二字,面不红气不喘地交给对方,对方机械地收下,二人竟然也混进去了。
  毕竟这梦里,只有他们两人是闯入者。
  。
  来宾皆是有头面的人物,勋贵、公侯……进宅邸后,二人被安排了坐席。在他们周遭,来宾落座寒暄、恭喜道贺……
  谢令鸢和郦清悟坐在一起,她打量了一圈,坐于上首的,穿红色官袍的人应该是虢国公了,虢国公手边的妇人,眉目慈祥端庄,贵气十足,应是他的夫人。
  而钱昭仪正坐在二人下首,笑盈盈望着新郎夫妻二人。她额间画着并蒂莲花钿,穿命妇常服,带着金玉镯子,也是贵妇人装扮。
  谢令鸢想起她此时的身份,不是昭仪,不是皇帝的妾,而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成了一院主母。
  父母和睦、夫妻恩爱,如今十里红妆嫁庶妹。
  ——大概是她心底深处,残存的愿景吧?
  。
  赞者宣布行大礼,随着雅乐奏响,新娘款款走入场中,在赞者的宣声中,行却扇礼,露出了如银盘般的玲珑脸庞。
  这眉目,与钱持盈有依稀相似,看上去却小多了,像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还没有长开似的,圆圆的眼,丰腴的下巴。
  这样漫长的婚礼程序,先是祭天地,三拜三兴;而后对案而食,饮合卺酒;最后是跪拜父母高堂。
  谢令鸢与识海的主人情感相通,能察觉到,钱昭仪的心情都是明朗的。天边夕阳晚霞十分灿烂,余晖徐徐沐下,钱昭仪的笑容,在这夕阳暖光之下,更为明媚。
  谢令鸢也仿佛心有所感,一起陶醉并动容了。
  郦清悟却蹙眉,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美梦就是杀招。”
  一句话,宛如悬在头顶的冰刃,刺得谢令鸢一个激灵!
  余晖变成了凉意,她的思绪迅速调动起来,听郦清悟缓缓道:“我问你,假若有朝一日,你了却所有的遗憾,成就了人生的圆满,你会是如何心情?”
  谢令鸢随着他的话,认真去想——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人生圆满,到底是什么。
  换做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幻想称霸世界影坛,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之类,但是现在,经历了这段时日的宫闱岁月,她反而开始迷茫。
  她在犹疑过后,揣摩了一下从前的心境,试探道:“感觉……死了也瞑目?含笑九泉。”
  “没错。寻常人多是如此。”
  谢令鸢灵窍忽明,马上便意会了他的意思——
  。
  倘若受困之人,在无尽的识海里,陷入了人生美妙的、圆满的梦境中,了却所有遗憾,完成一切梦想,便会觉得人生死而无憾。
  继而,意识消散天地,而魂灵离开躯体,去往生了。
  人说“头七”要回来看一眼,也是因为有挂念才回来。没挂念了,自然魂归天地。
  郦清悟的目光,落在新人身上。他们敬香祭拜天地,随即对坐案前,喝合卺酒。他的声音也带上了紧迫:“所以当务之急,不能让她们行完婚礼。”
  不能让钱昭仪美梦圆满,否则钱昭仪会在梦中含笑死去——
  必须破坏这场昏礼!
  谢令鸢心生恻隐,这钱昭仪也太倒霉了,做个美梦都要被他们破坏。
  却也没有办法。
  “要干就干一场大的。”她心领神会地摸着下巴,眼中精光一闪,“打?砸?杀人?放火?”
  “我觉得抢走藏起来比较好,”郦清悟和她认真讨论着如何破坏别人的喜事:“这位庶妹,应是钱昭仪心结中的关键人物。”
  抢走了人,美梦走到最后关头,急转直下。关键人物不在了,杜绝隐患,一劳永逸。
  “好,”谢令鸢点点头,以救世主的情怀,慷慨正义道:“那我们就准备抢亲。”
  她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多年来只在电视里看过的桥段,就算演戏也是演被抢走的一方。这还是头一次,她要自己抢亲了,新鲜得都坐不住。
  郦清悟却瞥了眼他们俩衣袖打的结……罢,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二人对视一眼,从席上起身。
  手拉手地……抢亲去!
  第四十二章
  大堂之上,新郎新娘喝完了合卺酒,正三拜三兴。忽然,就见宾客席列间,有二人起身,如风般出现在新娘身后。
  他们身上的衣饰色泽,本就淡雅清新格外醒目,如此更是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正笑容满面的钱昭仪,笑容僵住,直愣愣看着这一切——
  这一男一女上前,谢令鸢一把抓起了新娘,扛在肩头,往门外跑去!
  “啊!歹人抢亲了!”大堂上一片混乱,有女子惊叫。家丁纷纷赶来,亮出家伙:“哪儿来的狗男女,敢在婚宴上胡闹!”
  梦中的人,怎么打都是个影子。谢令鸢扛起来的新娘,轻飘飘没有重量,面前的家丁更是被郦清悟随手拎起,以破空之势,甩到另外几个家丁身上,清空了障碍。
  门口已经被人围堵了起来,这是钱昭仪梦中的潜意识在阻拦他们。她的潜意识,要将这个美梦延续下去!
  郦清悟踢一张案几,那小案翻转着飞出去,打飞一片人,瞬间肃清了前方的路。
  狗男女带着新娘,很快离开了府邸。
  。
  二人走出府邸后,周遭场景就为之一变。晴朗春日不见了,天空开始出现乌云,遮蔽了阳光。后面追了一群人喊打喊杀,钱昭仪冲在最前面,眼泪夺眶而出:“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啊!”
  她的声音痛彻心扉,仿佛是从胸腔里爬出来的,沉抑了多年的憾恨,正在被撕裂。
  谢令鸢从来没听过钱昭仪这样的哭声,脚步有些微顿,忽觉不忍。她把人家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我们是在救她。”最后,只能自我宽慰地想。
  她手里抓着的新娘——钱昭仪的庶妹,除了挣扎,丝毫没有鲜活的反应。没有哭喊,没有惊吓。
  也对,她毕竟只是钱昭仪心底深处,夙愿的投射。
  。
  钱昭仪的美梦范围也就半个城那么大,走出两条街道后,四周便涌现大团大团的暗色浓雾。郦清悟示意她止步,谢令鸢松开了新娘,对方脸上还挂着笑容,一派天真洋溢,满目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和憧憬。
  “她可能已经死去很久了。”郦清悟俯下-身,上下打量了新娘一眼。
  她骨架小,身量轻,五官更是没有长开,可见与钱昭仪天人永别很多年,连钱昭仪也不太能想象得出,这个妹妹若成年该是什么模样。
  。
  他们已经破坏了钱昭仪的美梦,正要折返回去,周遭却忽然又变天了——
  方才的美好梦境,就好像一幅水墨画被濯洗褪色,渐渐地淡去,又像是壁画,碎皮剥裂,露出其下的真实。
  谢令鸢抬眼望向四周。这是一处,极容易走散的识海泽国,沼泽泥淖遍地。
  她心中泛起了嘀咕:“钱昭仪又换了个梦?”
  在她身边,郦清悟伸出手,轻轻碰触那些空气。他安静地,好一会儿才道:“是更深一层的,记忆。”
  闻言,谢令鸢绷紧了身子。
  若说方才,十里红妆的梦境,是一片绚烂的红,弥漫着鲜艳的色调;那么此刻的基调,则是有点偏灰的暗淡。
  二人已经站在了一所建造繁复的大宅院里。不必看门口的匾额,都知道此地为何处——
  虢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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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上有下人走动,此时为冬日,寒梅绽放,屋子里烧了地龙。
  此时的虢国公,还是钱持盈的爷爷。掌管中馈的则是钱持盈的母亲沈氏。她容长脸,颧骨略高,似乎身体抱恙,正在咳嗽着,听老太太的抱怨,一脸隐忍地点头称是,手指捏紧了帕子。
  而钱持盈裹着厚厚的斗篷,坐在母亲手边。大概是被婆婆训斥得失了面子,沈氏叫她出去玩,“去找碧莲带你,或找你三妹,咳咳……大人说话孩子别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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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令鸢八卦听了几耳朵,那些数落在她听来极其没有意义——无非钱持盈的父亲,有几房妾室,都未能生下儿子。长久的,老太太也就抱怨,责怪沈氏不贤。毕竟长房无男丁,那便是主母的错处。无论是给夫君娶纳妾室也好,自己争气也罢,总之是要生下儿子,才算对家族有个交代。
  钱持盈只有两个庶出妹妹,二妹早夭,三妹钱守盈是孙姨娘所出,比她小了两岁半。所以沈氏也是理亏,日子过得十分憋屈,愁出一脸病容。
  谢令鸢心想,这个时代,生不出儿子的大户女人,日子真难过啊。
  钱持盈听话地跨出门槛儿时,她父亲钱舒才急匆匆冲进门,卷起的风把钱昭仪的毛氅都带飞了一角。钱持盈被他冲得坐倒在地,一阵痛袭上来,她瘪起嘴就要哭,钱舒才喝道:“哭哭哭,遭了大麻烦,还教着孩子哭,难怪引来晦气!”
  钱持盈听了父亲数落,哭得更厉害了。廊下一个五官清秀的年轻妇人,带着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朝这边走来,正是孙姨娘和三妹,来见老太太请安,见状赔笑道:“大小姐不懂事儿,老爷莫怪,以后就好了。”说着,扯了扯小女儿。
  钱守盈被孙姨娘扯了,上前想要扶起姐姐,钱持盈不用她,自然有丫鬟跑过来,替她拍打了衣服,揩干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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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这时已经爆发出了争吵。谢令鸢隐隐听到“兰桂党争”“鸡鹿塞之变”这样的残篇断语。有关“兰桂党争”,这个不算陌生,她也在郦清悟的识海里也听到过,左右是先帝朝的党争就对了,感觉和唐朝末年的牛李党争差不多吧。
  鸡鹿塞之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