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小食店 第3节
  在他们说话间,主事官握着一根花绿缠枝的木杖,绕着土牛走一圈,春牛,牛头青绿,牛尾素白,两侧肚子一黑一红。
  他走到牛尾巴那里,用木杖鞭打牛屁股,连打三下,出口的话也一声比一声急促。
  “快去、快去,快去!”
  此做法寓意催牛下去耕田,谓之打春牛。
  一旁的祝清和在打完春牛后,掀了自己的帽子,塞到祝程勉怀里,用绳带绑紧自己的鞋袜衣衫,摩拳擦掌,只等着主事官一走,就上前去抢春牛。
  他瘦弱的体格在其他孔武有力的民众面前,被衬得跟鹌鹑一样,好似一屁股就能把他给击倒。
  “阿爹,要不我们现在回家,别抢算了。”
  祝陈愿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被旁人左右夹击,还灰头土脸地出来。
  “哪能说走就走,今日春牛我非得抢到不可。”
  祝清和坚定地发声,话说完,人就跟着跑出去,硬生生挤进抢春牛的队伍中,顿时尘烟四起,混乱中,数人举着木棒敲打春牛,发出轰隆一声,碎片四散。
  一窝蜂的人挤上去,薅尾巴、掰牛角、拽脑袋,还有蹲在地上捡漏的。
  尘埃四起中,祝清和高举起紧握的碎片,头发凌乱,袍子上都是脚印和灰尘,脸上一道道黑印,还高兴地冲到姐弟俩的面前。
  “今年总算被我抢着了”,他欣喜地说着,摊开掌心,给他们两个看他抢到得,是半截的牛角。
  祝陈愿将目光移到了祝清和的身上,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三人走在回程路上,祝清和还念叨,“到时候,我就掰成两块,挂在你们两个房前,今年肯定不会再生病了。”
  春牛本来就是死物,是人们在它身上寄托了祈愿,想着抢到春牛身上的一块土,今年蚕桑农事会很顺利;土捏碎洒在屋子前后,还可以祛除毒虫;最重要的是,家里妻儿老小如果生病,认为用春牛土熬药,便可百病全消。
  好似抢到了一块土,今年万般事情都会顺遂。
  祝陈愿回头,抢到了春牛土的人欢喜,没有抢到得懊恼,但总归今年的打春牛活动,还是皆大欢喜。
  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
  愿今年是个好年景,她想着。
  …
  晌午后,祝程勉跟着祝陈愿来到位于鹤行街的食店,祝家食店的牌匾悬挂在上头,他还是能认出这四个字。
  别的食店酒楼早早就开门迎客,只有祝陈愿犯懒,总想着一拖再拖。
  一到大冷天她就真的不愿意动弹。
  春旗高挂在门檐上,陈欢一早做的,拿青缯编起来,旗上绣满了岁岁平安四个字。
  “阿姐,春旗上有你的乳名,岁岁,后面是平安,岁岁平安。”
  祝程勉仰着头,声调很高,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在她耳边不停念着,岁岁平安。
  “小祖宗,你可别念了,念得我耳朵疼。”
  她能不知道春旗上绣的是什么,是吉利话,也是一个母亲的心里话。
  以为说完能让祝程勉闭上他的嘴巴,结果他又在那里念起小祖宗来。
  “阿姐,你居然叫我小祖宗哎,小祖宗,小祖宗。”
  祝陈愿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还好店内早早请人来除尘,不然今天还得费力。
  “阿姐,你的食店今日要卖春饼吗?”
  祝程勉抬起头,指着她挂在门口的食牌,上面有春饼两字,歪着脑袋,口齿清晰地问她,不再纠结小祖宗这个词。
  他早早就知道,这个食店,是阿娘给阿姐置办的奁产,将来阿姐出嫁时要带走。所以他总是会说你的食店。
  “是呀,立春得吃春饼,待会儿,我和叶大娘择菜的时候,你在桌子上写几张大字。”
  祝陈愿不理会他耷拉下来的脸,自顾自拎着一兜子的东西进去,等到祝程勉进来后,半掩上门。
  春饼需要的菜蔬,她跟相熟的人家说好了,晚点就送来。
  食店进门走出屋檐,就是青砖石铺就的院子,只有石桌石凳,还附带一口井。
  后面才是食客吃饭的厅堂,祝陈愿放下东西,挽起宽大袖子,露出里面穿着的窄袖,边弄边跟祝程勉说话。
  “勉哥儿,你先自己坐这写大字,我得去里面看看和好的面,晚点叶大娘要是过来,你先请她坐坐。”
  她低着头,系上灰扑扑的格纹围布,才迈着轻巧的步伐走到堂屋里,打开两侧房门,迎面是几张摆放整齐的黑漆木桌椅。
  后面有张高出餐桌一截的账台,走过账台,掀开一旁的帘子,后头是楼梯,直上二楼的包间。
  祝陈愿绕过楼梯,径直打开后面厨房的大门。
  昨晚她和阿爹趁夜在这里先和好春饼要用得面,不然等午时再来,面发得不够好,做出来的春饼皮不够有韧劲。
  木盆里的面团顺滑柔软,却不成块,会黏手但不会滴落面水。
  祝陈愿瞧着就觉得今年的面团,比去年和的要好。
  “阿姐,叶大娘和送菜的一起来了。”
  厨房的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是祝程勉扒拉着门框,隔得远远地催祝陈愿出去。
  等祝陈愿抱着洗好的竹木盘出去,送菜的伙计已经走了,只有叶大娘坐在那里。
  洗干净手后,两人坐在小矮凳上择菜,贺家送来的菜很新鲜,祝陈愿挑拣着眼前的菜,芹芽、蒌蒿、萝卜、韭黄等,一样都没有少。
  “叶大娘,刚才我还没发现,今日你带的春幡甚是鲜艳呢。”
  祝陈愿偶然间抬头,瞥见叶大娘发髻上簪戴的赤红梅花,将手里地摘掉菜根的蒌蒿放到木盘里,顺势起了个话题。
  时下人都爱花,早先春幡还指的春旗,现下倒是指代的簪花。
  叶大娘手上动作不停,脸却笑得跟一朵花皱起来似的,“不过是院里的红梅要掉光了,还剩下几朵,摘下来插在头上应应景。
  我一老媪戴着也就图一乐,不如小娘子你头上的好看,我瞧着新奇着呢,比面花行儿做得还标志呢。”
  她嘴上的好话就跟不要钱一样,倒也不全是奉承,大半都是真心话。
  祝陈愿当真是她见过顶好的小娘子,从来没见过哪个小娘子既能识文断字,会算账,还有一身好厨艺。长得也十分标志,笑起来就让人觉得舒服。
  “是我阿娘做的,立春没有我喜欢的木樨,她给我绣了几朵。”
  立春得戴春幡,陈欢早早给她备下了做好的簪花,祝陈愿今日梳了个双髻,发间是一朵朵小巧的木樨花,点缀在发髻上,看着盈盈动人。
  “陈娘子的手可真巧,…”
  叶大娘和祝陈愿两人时不时说会儿话,完全没注意旁边石桌上写着写着就犯困的祝程勉,毛笔的墨水都蹦到脸上,他还半眯着眼睛。
  直到被祝陈愿叫醒,满地的菜已经收拾好。
  “可快去擦擦你的脸,不过写了几个字,竟还睡着了。”
  祝陈愿探头瞧着纸上几个凝结成墨的大字,万千的话都哽在喉咙口,轻叹了声,只叫他去擦脸。
  到了厨房里,她从水桶中舀了一勺水,倒在盆里,忍着冰凉刺骨,细细地揉搓着手指。叶大娘帮着她生火,锅里放水,竹屉一个个笼上去,每屉都放了处理好的蔬菜。
  洗干净脸的祝程勉守着一个炉子,上面摆着饼鏊,水在鏊面滋滋作响。
  祝陈愿搬来木盆,坐在矮凳上,用手在盆里的面团上沾取一团,抖面,在饼鏊上按面,沾皮,一气呵成,完整的春饼皮用竹片挑着放到瓷盘里。
  祝程勉一眼瞟去,盘里的春饼皮薄的连盘里的花纹都清晰可见,饼边光滑而不见缺口。
  一张张的饼皮摞上去,完美重合,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阿姐,你好生厉害,怎么能做到每张都能一样呢?”
  祝程勉惊叹地发问,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震惊。
  “手熟罢了,一件事,做好了一次,和做好了一千次是不同的。”
  祝陈愿说话的时候很注意,总是侧过头,怕自己的唾沫喷到春饼上。
  饼皮烙得快,一盆烙完,春饼需要的配菜,也可出锅。但烙好的春饼皮还得重新取一遍,不然会粘连。
  春日春盘细生菜,原本只是生的菜,切细丝拌好就成,她刚开食店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可众口难调,她今年就备下生菜和蒸熟的菜让人自选。
  撒上点盐、白糖和醋,抓拌均匀。
  等食客来的工夫,几人在厨房里先吃了几个春饼,除了祝陈愿自己,其余两人只会点头说好吃。
  匆匆从书铺赶回来的祝清和,还没喘匀气,就说道:“常员外和黄屠夫来了,本是不用你的,黄屠还带了样东西来,我瞧着是个活物,说是当面送你。岁岁,你和我去一趟。”
  祝陈愿纳罕着和祝清和往外头走去,一人手里端着两盘的春饼,生熟各两份。
  黄屠夫和常员外坐在一张桌子上,哥俩好一般,在黄屠夫壮硕的身材映衬下,年过半百的常员外瘦弱,半白的长胡子,精神矍铄。
  “今日我一早就盼着小娘子的春饼了,快快,让我尝尝,早间吃的楼外楼的春饼,馅拌得不到味,我吃了一个,就觉得败坏了兴致。”
  常员外看到春饼盘,连连招手,嘴上话语急切。
  他是专爱搜罗好吃的,自个儿有万贯家财,汴京城里的酒楼食店哪都去吃过。
  楼外楼只有名头,一道菜纵使做出花来,味道差劲得不行,白矾楼算是顶好的,可一顿饭得耗个几十贯,家财都得吃没。
  倒是这个偶然发现的,不起眼的食店,他是最满意的,掌厨的年纪小,手艺却跟个大师傅一般。
  “那快尝尝,我记得你老爱吃熟口的,今日我也做了。”
  祝陈愿边笑着,边把春饼盒放在桌上。
  一旁的黄屠夫憨笑一声,站起身来,手上提溜着个布袋子,里面有东西还不停乱动。
  “前两天小娘子说请我吃春饼,我也馋小娘子的手艺,刚好钓到一条大鱼,也就厚着脸皮带过来了,拿去煲汤喝,补补身子。”
  黄屠夫说着,还将布袋子拉开,举起鱼嘴口绑的草绳,让两人看看这鲜活的大鱼。
  “哪有搭上一根羊骨,还送条大鱼的,这可不成,要不我给点银子,不然我下次可不敢再开口。”
  祝陈愿不想占人便宜,当即就要掏银子。
  “哎哎,小娘子你要过意不去,多给我几个春饼,我家小儿和家妻都可喜欢你的手艺,我带回去给他们吃。”
  黄屠夫摸着头,很是不好意思,鱼塞给祝清和,说什么都不接银子。
  “那你先吃着,吃完我给你装。”
  祝陈愿拎过祝清和手里的鱼,入手一沉,有水滴顺着布袋子滴落到地上,她赶紧回到厨房,留下祝清和招呼着两人。
  看了一场戏的常员外才开始动筷,春饼盘有八格,中间放的是春饼皮,其余全是拌好的馅,韭黄鲜嫩,芹芽青翠…
  想吃什么味的就自己放到春饼皮上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