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第136节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2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一)
  尼卡2021-06-12
  拉筋的时候,蒲晨来低头,很大颗的水滴落在了舞蹈室的地板上。不知为何今天拉筋的疼痛特别尖锐,她不但控制不住汗水,竟然也控制不住眼泪了。老师板着脸,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用力没有减半分。
  晨来脸上倒还挂着微笑,最后伏在地板上,半晌没起来。老师拍拍她后背,说小朋友,家长来接你了。她身子动不得,像只被一脚踩扁了的青蛙,只有脑袋能微微动一动,于是只抬了下巴看向门外——芭蕾舞校的凌信子校长和蒲珍站在那里,见她看过去,凌校长微笑点头,蒲珍偏了下脸,示意她可以出来了,那一头乱草似的长发里,手镯大的耳环精光闪亮……晨来看着这两位体态优雅但性情各异的女士,再伸展了下腰腿,很努力地慢慢爬了起来。
  刚起身时,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走到门口时,恰好听见蒲珍笑着跟凌校长说:“……尽管练她。让她小时候不好好儿练舞,到这会儿心甘情愿落咱们手里,不修理她,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凌校长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看看晨来,微笑着说你们姑侄俩在浪费天赋上不相伯仲,来来不要急,慢慢儿来……不一会儿她先离开,晨来拿手帕擦着汗,看了蒲珍问姑姑怎么来了。
  蒲珍说我约了人在楼下谈事情,想起来你在小凌这儿上课,上来看看,让她关照关照你。她说着话靠近些看晨来的眼睛,“嚯,关照得相当不错,我等下跟她一起吃饭,去贵一点的地方。”
  晨来笑了笑,看看姑姑的神情,问:“凌校长找你有事吧?我就不去了。”
  “本来也没算你。你在不方便。”蒲珍很干脆地说。她回头看了下站在走廊那头正在打电话的凌信子,眉头微微皱了下。“她要离婚。”
  晨来不出声。蒲珍声音极低,但听得出来还是有些怒意,刚刚当着凌信子倒没有表现出来。晨来只知道凌校长和她丈夫是青梅竹马,几十年婚姻堪称典范,从前经常在杂志上、电视节目上一同出现。两人是丁克家庭,非常自由自在。
  晨来没有问,蒲珍也不想说,只是看看晨来,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好合好散。晚点儿我陪她见律师去。她人再精明,遇到分财产这种必须瞪起眼睛来的事儿也还是得有厉害帮手……你怎么着,我顺路送你回宿舍?”
  “不用。下去就地铁。”
  “这么热的天儿,难为你来来回回练腿脚——你等下出去这么走道儿,人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呢……男朋友这是吹了,不吹这黑锅背得也有点儿怨。”蒲珍说。
  晨来顿了顿,不出声。
  蒲珍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个榧子,“什么时候走?”
  “月底。这阵子空闲了就得做准备工作,所以还是比较忙。”晨来说。她想姑姑应该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前天她回家给母亲送药,本想放下药就走的,可突然下了暴雨,母女俩坐在店门内的小马扎上看门前雨水成河,说了好久的话。
  酷暑中的暴雨,一场接一场,令人生厌。
  她跟母亲说了接下来工作上的一些安排,包括需要去曾经工作过的西南县城待一阵子。这个医疗援助项目从三年前确立,她一直有不同程度的参与。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是,这次她是负责人。此前的负责人身体突然出现异常,必须有人接手,基金会从候选人中联络了她。项目还有很短的时间就结束,欧阳老师是项目顾问之一,也建议她接手。
  欧阳老师自然有她的考虑,但仅从工作本身来说,她也没有犹豫。毕竟这个项目对她来说也有很大的意义。
  母亲没有多问什么,只嘱咐她当心身体,过后也许是跟姑姑说了什么吧……她不知道如今母亲是不是心思细密得多了,能及时发觉她情绪上的微小变化,其实她只聊了工作上的事。
  晨来看看姑姑,笑笑。“是真的忙。”
  “这么忙竟然还把芭蕾捡起来了,可见也是真不想有一点儿余下的时间呐。”蒲珍微笑。她看着晨来的下巴,比上回见面好像尖了点儿,也许是健身和跳舞的结果……她没多话。
  晨来说:“家里有什么事儿您联系我。最近平静得让人不适应了。”
  她没提父亲,不过姑姑一定明白她的意思——白师姐上周约她吃饭,婉转地问起她父亲怎么突然转变那么大……难道打她那一巴掌,打得自己反倒清醒了?可以前也不是没打过……白师姐的意思是,她三天之内连续遇到接受戒酒治疗和见心理医生的蒲玺,总不会是因为她们医院有就诊优惠券吧……晨来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但知道了,竟然也没有太意外。可是跟白师姐分手之后回到宿舍里,独自坐了很久之后才觉得胸口发闷,又好一阵子之后才能集中精神开始工作。
  她见母亲的时候忍住了没有问父亲最近在做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前儿成奶奶还说,如今院儿里除了高爷那鸽子咕咕咕就是嘉宝喵喵喵……年年你爸编蝈蝈儿笼子挂窗外头,今年也不干这个了,成天在家糊那几张烂纸,太安静了……我寻思是不是他在看守所待那大半天,确实被教育好了?”蒲珍说着看凌信子往这边走来,看看窗外。“今儿外面天气可太闷了,一准儿还得来场暴雨。你要不用我送,早点儿下去打一车走,不然被暴雨拦路上……”
  “姑姑。”晨来叫住蒲珍。
  “嗯?”
  “我爸什么时候进过看守所?”晨来问。
  蒲珍站下来,看着晨来,“这事儿都过去了,你别理了。唉,我这也就那么一说,小事儿,真的。”
  蒲珍的神色丝毫不见异常,边说边跟凌信子摆摆手。晨来是见惯姑姑这种从容镇定的,知道再大的事儿在她那里也不一定会听见个响儿,既然不留神说溜了嘴,想知道究竟就不能放过。
  “为什么进去的?怎么半天出来的?是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儿,还是姑姑想办法捞的?”晨来轻声问。
  她声音特别轻柔。
  但凡一来上芭蕾舞课,听着优美的曲子、身边被优雅的同学和老师围绕,她总不自觉会变得柔软一点。这会儿她看着姑姑,轻声问:“真的过去了,啊?”
  “真的过去了。”蒲珍说。她尽量压着心里头翻涌的懊悔,“我先走了……回头再说,好嘛?”
  “好。您要实在不想说就算了。”晨来点头,微微一笑。“您跟信子阿姨好好儿吃饭。”
  蒲珍看了她,摆摆手,转身离去。
  晨来站在那里,看姑姑和凌信子手挽手走远,走到电梯处还一起回头看了看这边……她站了这么一会儿,才觉得从脚后跟到大腿根,每一条肌肉都像是被什么挑动一样,又酸又疼。
  她回身靠在扶栏处,出了一会儿神,才去更衣室拿了东西去洗了个澡,出来换衣服时,手机在柜子里振动,她拿起来看看,是姑姑的电话。
  她嘴角不自觉地就轻轻抽动了一下,当然知道这个电话的内容不可能让人愉快,其实也笑不出来。她接听起来,听姑姑说:“说半截子话也挺难受的。既然是我多嘴,就干脆说完了吧——就那天,你爸打你那天,后来他心里头就是过不去,在外头发疯惹了点事,被警察逮着了。秦北海刚好有事情找你爸爸帮忙,知道他人在看守所,就赶过去了。那事情好像挺着急的,他们就想办法把他捞出来了——是罗焰火让律师操办的。没让你知道主要是,大家都觉得既然能解决,没必要让你也着急,本来工作就特别忙,事儿一桩接一桩的,太影响你心情……当然我是这个看法,罗焰火不可能没考虑到你才帮忙的。我和秦北海捞人是都能捞但都费点儿劲,而且你爸当时也不愿意出来……你爸这精神病人是得好好儿治治的。姑姑给你道个歉,第一这事儿瞒着你了,第二今儿嘴上没把门儿的,你要生气就跟我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谢谢姑姑告诉我。”晨来轻声说,“您跟信子阿姨先吃饭吧。我没事儿,知道了就行了。”
  “真没事儿吗?”蒲珍不放心。
  “真的。”晨来轻声说。
  蒲珍说我们等座儿呢,马上就到我们。我出来打个电话给你,不然心里老不安。
  晨来等她挂了电话,将手机放进包里,走出了更衣室。她头发半干,大厦里空调温度很低,一走起来,凉风贴着头皮,身上迅速起了一层栗……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大厦,来到户外被闷热潮湿的空气抱住,又打了个寒战。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往地铁站走去。大厦距离地铁站很近,在地铁口,她要下去时,抬头看了眼对面——博时广场那明亮的大楼在阴沉沉的天气里仍然极耀眼。
  她跟罗焰火已经有十七天没有见面了。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3
  第十章 我拥有的那条平行线 (二)
  尼卡2021-06-13
  奇怪,这个日子她记得很清楚,但最后见他那天的情形很模糊,只想着似乎有个三日之约。他没有联络她。那天她很忙,但应该没有错过电话或信息……晨来看看天气,撑起遮阳伞走进地铁站。从地下钻出来时,恰好下起了雨。这一阵雨又急又大,仿佛追着她的脚步回宿舍,偏偏她身上到处都疼,跑不快,等进了门,雨却停了。她身上湿淋淋的,看着从乌云缝隙里透出来的那几缕像是嘲笑她的阳光,有些生气地把伞放进门边的桶里。
  她抽了条毛巾擦着身上的水渍,屋子里凉爽干燥,与外面那重又阴沉闷热起来世界完全是两个样子。
  手机屏亮起来时,她侧脸看了看。
  鱼野风新换的头像和他发来的消息挂在那里,第一句是:“蒲晨来我让 stephen 给你捎了东西啊。”
  她的动作定在那里,肌肉从肩膀到腰部往下一直疼到小腿和脚踝,看着一条条的消息弹过来。
  “有上周参加学会拿的目录和资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申请的基金。”
  “最近我看完的觉得还不错几本书。“
  “还有送你的小礼物……前天明珰找我要资料,说可以让他带回国。那正好啊……我之前一个多礼拜没见着他,以为他早回北京了。”
  晨来拿起手机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野风马上就接听了,笑着问她这会儿不忙么。
  “我今儿休息……他哪天回国?”
  “你问我?”野风笑起来。“我只管让他带东西给你,可不管帮你盯人啊。你是不是太忙了?stephen 前几天还生病了你知道吗?怎么这么不关心……”
  晨来沉默片刻,正想要怎么说,野风轻轻“咦”了一声,问怎么了。
  “我们没在一起了。”晨来说。这句话说出来,她一下子轻松了好些,但背上的酸痛像是突然加剧。
  “啊……啊?”野风像是突然被卡住了喉咙,顿了顿才咳了咳。“这事儿办的……这会儿不说他走没走,也不好把东西要回来吧?不至于吧?显得咱们矫情、人家没风度,是吧?”
  “嗯。就是以后尽量不麻烦他。我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了。”晨来说。
  野风沉默了片刻,才问:“出什么毛病了吗?”
  “你这么问,是知道点儿什么吗?”晨来靠在沙发背上,轻声问。
  “那倒没有。”野风马上说。晨来没吭声,他过了会儿才继续道:“难怪了……他刚回来那天,我跟他喝了回酒。我问起你来,他也没说什么。我以为他没心情聊天,就只跟他喝酒,不说话好了——那你知道他过来吧?”
  “我知道他出差。”
  “不是出差。”野风停了下,“他这次过来其实主要是去阿拉斯加。好像是抱着挺大希望来的,但是结果又不好。确认找到的残骸是同机乘客的,没有他母亲。人情绪不好是容易生病。他差不多病了有一个周吧,这是好差不多了才要回北京——这工作狂要不是真撑不住,哪能呢。”
  晨来不出声。
  她慢慢坐直了。
  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盒子,里面是那套她借来的衣服。已经洗干净叠好放在那里半个月了……她轻声问:“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很严重。应该是在野外时间久了,本身没休息好抵抗力也弱,扁桃体发炎。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野风说完,稍一顿,“还担心吗?”
  “有点儿。”晨来说。
  野风笑了笑,问:“那你还好吗?”
  “还好。”
  “想聊天随时找我。我得休息了,这会儿不想当垃圾桶。”野风说。
  “晚安。”晨来说着要挂电话,又停了下,才说:“谢谢你,疯子。东西拿到我跟你说。”
  “好。哎对了,我看过明珰分享的动态,没看到里面有你,等着看正片……回头我让她把有你的镜头剪出来,给我们制作个专辑。正片给观众看,专辑咱们私享,她答应了……好了不说了,我睡了。”野风说起这些小事来兴高采烈的,挂断电话前却又说了一遍休息日你就好好儿睡一觉吧,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挂断电话,晨来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发觉自己出了好久的神,屋子里光线很暗,还以为一坐已经几个小时,但其实只是天气又阴沉下来。
  她站起来,把盛着衣服的盒子放进一个袋子里系好,转身靠在桌上,找罗焰火的 id……要向下滑动好一会儿才看到那张星空图。她点开来,一个字一个字输入:“野风刚跟我说托你给我带了东西。谢谢你。东西到时候我自己来取,正好可以把衣服也还回来。衣服已经洗干净。我本来想发快递,但是觉得还是亲手交回去比较合适。方便的时候再回我信息。辛苦了。好好休息。”
  就几句话而已,她翻来覆去删删减减,检查了好一会儿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才发了出去。然而立即发现自己应该先问他什么时候回国……她正犹豫要不要补一句,会不会显得拖泥带水,看到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的状态,停了下来。
  很快,他回复:“不客气。衣服可以交给许阿姨。等下我把东西交给她,你到时一起拿。”
  “好。”晨来看了下他的措辞,立即明白他已经回国了。“我怎么联络许阿姨?”
  “你随时可以过来。她都在的。我跟她交代一下。”他说。
  “现在可以吗?”她问。
  “可以。”
  “那我等下过去。谢谢。”
  “不客气。”
  晨来重新看了一遍他们的对话,起身换过衣服,背好包拿起那个袋子另套了一层袋子,保证如果下雨也不会淋湿,才拿起伞出了门。她看看时间,约了车子,等来到小区门口,立即就上了那辆等在那里的车。因为知道那边没有定位,她只能在公园附近下了车,徒步往上走。
  天气闷热,她撑着遮阳伞走在满是绿荫的路上,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她知道如果此时从背影看起来,自己这姿态准像是老太太,实在有些勉强。
  听到车声时,她往路边避了避。
  走了好半晌一辆车子都没有,越来越往静僻处去了,她不知不觉已经横着走到了路中间。车子是从背后驶来的,她没有回头,但那车子在经过她身边之后,停了下来。
  她看了眼车牌,心一动。罗焰火的车子,她从来不记车牌,因为记也没有用。
  她慢慢往前走,车子没动,司机开车门下来了。她认出是小杨,并不太意外。小杨叫了声蒲医生,问:“您是上去吗?”
  晨来点头。
  “那您快上车,正好把您捎上去。”小杨过来替她开了车门。晨来谢了他,坐进去。小杨上了车,笑着说老远看背影像是您,可又不太敢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