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先生,又拉了。”低低的声音里说不出的惶恐。
  魏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本来就没好不妨事,老夫去看看。对了,宜人,是否要再喝糖盐水。”
  顾默默并不是学医的,她心里也没有把握。不过她并没有把这种无措显露出来,看着是在镇定的思索。其他人没发现,牛大壮却能看出来,他握住顾默默汗湿的手,眼神镇定的看着她。
  顾默默定定神,笑着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拿定主意说道:“我来调配,再喝一碗。”
  日头慢慢的偏向西山,自从刘天赐再喝了大半碗糖盐水后,应该是止泻药起了作用,他一个时辰只拉了两次。
  在院里苦等的人,早就被晒得通红。而刘母,也在牛大壮的劝说下,被刘佩悄悄的装入木棺运往坟地埋了。
  牛大壮心疼的给顾默默打着伞,看着她红彤彤的脸说:“为夫给娘子雇车,先回去吧?”
  顾默默笑笑,扯出帕子递给他擦汗珠:“妾身心里有数,再等一会,急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屋里刘天赐软绵绵的说:“娘……饿……”
  康氏听了简直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娘去做,天赐我儿想吃什么娘都做。”
  最终却并没有如刘天赐的意思,顾默默说熬些稀面糊,或者米汤加些糖盐给他吃上三日。
  天赐几日里吃得虽不开心,但到底逃出一条小命。
  那根人参还剩下不少,鉴于魏老先生经常给乞儿胡同,和附近的穷人诊脉,最后顾默默把它赠予魏老先生,用于救命。
  刘家两口子对牛大壮夫妻的感恩,没法用话语来形容。最后两口子放着开始转好的天赐,一起来到顶银胡同,见到牛大壮顾默默满脸感激的双双跪倒。
  牛大壮和顾默默要扶,刘佩眼神定定的看着牛大壮,说:“恩公要是为我好过,就让我夫妻二人跪着说。”
  牛大壮和顾默默无奈相视一眼,一起后退几步站好。
  刘佩双手抱拳“贤夫妻救了天赐,对我刘门恩同再造,此一生但有机会,愚夫妻粉身碎骨定当报答。”说完刘佩领着妻子认真的三叩首。
  临别时,康氏特意给顾默默行大礼:“民妇无知浅薄,那一日急不择言,对不住宜人。这一生要是还不了宜人的大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宜人。”再抬头已是满脸泪水。
  刘佩确实是条汉子,明明贫困却还记得欠下的人参债,从此以后每个月来还一两银子。顾默默极力阻止。
  “宜人不必阻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每月一两虽慢,我还不完还有我儿子。我们刘家从不做不认账的事。”
  “刘大哥何必如此,那人参大半都被我点头送给了魏老先生。”
  “赠予魏老先生救命,也是愚夫妻想要行善积德。”
  最后顾默默决定,让刘佩还一百两即可。这样也好,原本顾默默还担心,他们随意做好事会引来麻烦。一百两的债务,可以剩下很多麻烦。
  这边事情了结,顾默默重新执起画笔,她要把那把弯刀赎回来。不过这一次她不再画小写意的人物画鸟,京城她也来了几个月,书画店也经常去转。太平日久,人们大多喜欢工笔且看起来富贵饱满的画。
  顾默默换上利落的窄袖衫裤,一头乌发束紧全部包在布巾里,然后手执小叶筋笔站在书桌前开始白描。
  她打算先画四幅半身高,工笔重彩美人像,分别是《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
  工笔画首先选纸不同于小写意,用的是熟宣或者熟绢,取其色彩不易渲染。而工笔人物第一考的便是白描功底,顾默默的爷爷擅长青绿山水画,白描功底相当深厚,顾默默从小没少练习,笔力也非常不错。
  牛大壮下差回来的时候,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候,家里的孩子大人午饭后都在小憩,顾默默却还在一丝不苟的绘形。
  屋里没有一丝风,顾默默高高的挽起袖子,露出洁白似玉的胳膊,额上鼻尖的汗要经常擦拭,否则跌到画上就糟糕了。
  牛大壮知道自己的娘子有一手好画工,却是第一次见到顾默默线描。他不过是个门外汉,却也觉得惊叹不已。他不知道可以说:线条流畅、衣带当风、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他就觉得那些线条一丝丝一缕缕,仿佛真的在随风飘动。
  牛大壮没有惊动顾默默或者其他人,悄悄的去井边打水梳洗,因为顾默默讨厌邋遢,也不喜欢汗味。
  然后他回到书房拿起蒲扇,看到顾默默停笔思索,走过去悄悄的帮她扇风。之所以选停手,是怕万一惊倒顾默默一个手抖,半天功夫就白废了。
  感到阵阵凉风,顾默默回过头看见牛大壮,笑着说:“你回来了?”
  “嗯。”
  “别扇了,这样我容易分神。”
  “那为夫小小风扇。”牛大壮心疼的,看着顾默默拿起帕子擦汗。
  顾默默想了想笑着说:“井水冰凉,不如你打些水,把这砖地湿一湿。”
  牛大壮眼睛一亮,他又想到一个办法。
  顾默默重新执起画笔,屋里的地面湿湿的,带起一点凉意。屋外的房顶上牛大壮小心的不弄出声音,把一桶桶凉森森的井水泼在屋顶。
  想着他大热天上上下下悄悄地倒腾,顾默默抿唇笑笑,然后收敛心思作画。
  第43章 画
  这几日牛大壮天天盼着下雨, 可惜每天都是万里无云。无垠的天空只有一轮明晃晃刺眼的太阳, 连蓝天都被晒成浅色,地上更是一丝风都没有。
  每天下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悄无声息的给屋顶倒水, 本来他有两个亲兵可以来做, 但牛大壮怕他们弄出声音惊到娘子。
  已经五天了顾默默第一幅画才快要收尾。牛大壮每每忙完,就会悄悄地在旁边看,看着顾默默手执极细的笔, 一点点勾勒。他终于知道那看起来自然而然, 像是长出来的乌黑蓬松的头发是怎么来的。
  先用细笔把一根根头发用极浅的墨画出来, 等干了再用稍微重点的墨用中白云渲染, 干了再用细笔把一根根头发用稍重点的墨画出来, 然后干了再用重一些的墨用中白云渲染。如此反复七八次才成。
  一丝丝一缕缕,牛大壮每每看着顾默默全神在纸笔上, 额头鼻尖的汗珠一点点沁出来, 就又心疼又骄傲。这是我的娘子,世上最好的娘子, 心疼我的娘子,这些画便是娘子心疼我的明证。
  “娘子”
  后半夜又被牛大壮偷到西厢的顾默默, 懒懒的闭着眼睛,任由牛大壮给她打扇。看着慵懒的娘子, 牛大壮嘴角、眼里全是爱意。
  “娘子,明天为夫就要去亲卫营操练,娘子在家不要太劳累。三月为期时间还多, 娘子早晚动笔就行……”
  牛大壮有点脸红:“娘子在家热到累到,为夫会心疼的,为夫舍不得。”
  牛大壮有些忐忑的等顾默默的回复。娘子肯为他这样辛苦,肯定是心疼他,娘子会不会已经喜欢上他了,牛大壮傻笑。
  “你到底还扇不扇?不扇滚一边去,热死了。还有我要睡觉不许吵了。”顾默默说完翻了个身睡着了。
  牛大壮在顾默默这里黑历史太多,所以……人家压根没体会到他羞涩纠结的‘少男心’。
  留下牛大壮……僵硬在原地。
  不过牛大壮是谁啊,不一会就满血复活殷勤的给娘子打小风。‘嘿嘿’娘子已经这么心疼我,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用了将近四十天一个伏天过去,顾默默终于完成了四幅工笔重彩美人图,一幅没骨牡丹。等到牛大壮休沐夫妻两一起去字画店卖画。
  他们照旧没有选京城最大最高档的字画店,只是选中一家中等偏上的店叫‘集风阁’。一楼青石铺地红柱支撑,店面宽广明亮又透风。
  店里三五个衣着不俗的散客在品评,伙计殷勤的捧着些画卷在旁边等人鉴赏。知道这夫妻二人是来卖画的,伙计也不见鄙夷,依然满脸笑容引上二楼。
  二楼分成一间间雅室,门窗上皆是镂空雕的梅兰竹菊,用轻纱糊了,隐隐约约透出点若有若无的清香。
  伙计一直领着牛大壮二人,到了最尽头的屋子恭敬地敲门:“掌柜的有一男一女两夫妻来送画。”
  “请进来”屋里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推门进去却是三个人,一个斯文的青年,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笑着抱拳:“想来是尊夫妇想要送画。”
  牛大壮不着痕迹的挡在顾默默和那青年之间,这种小白脸最会带坏小娘子。虽然他是很放心自家娘子……牛大壮觉得自家娘子,还是要更泼辣点才好。
  顾默默体会不到牛大壮复杂拐弯的心思,她从牛大壮身后出来笑着说:“是,掌柜的可要看看。”
  屋里三人先是惊讶于顾默默的美丽,顾默默的美原本在于清婉到极致,现在多了自信变成了明丽,一双眼睛清澈有神,神色不疾不徐。
  掌柜的奇怪顾默默为何没有屈膝答话,不过京里很多事不好说,也许人家有什么来历呢:“这位娘子打开看看。”
  这几幅画依然没有装裱,甚至这一次连落款都没有。顾默默小心的拿出四美图之一《西施浣纱》慢慢的铺到桌上。
  大片的墨荷浅粉的荷花间,池水清澈,一个鹅黄上襦的少女,半跪在河边裙裾逶迤。旁边是一盆正在浣洗的轻纱,一条一半在盆里,一半散落在浅浅的草地。
  那少女此刻并不去关心要浣洗的轻纱,只是浅浅探出上半身,双臂抬起衣袖滑落,露出洁白润泽的小臂,给自己临水簪花。她眼神明亮,脸上的笑容活泼俏丽,正是还没有被奉献到吴国,无忧无虑的明媚少女——西施。
  画一张开屋里的三个人,都惊讶的围着只看不说。单论笔力、着色、构图、意态,在这京城也算的上等,可比之好的也不是找不到。但是有一点这京城里怕是没人做得到,就是这少女骨骼匀称,肌肤饱满呼之欲出。
  中国的国画更讲究的是意境意趣,所以常常造成人物失真。顾默默为了与众不同,把西方的透视法运用进去。因此这幅画不仅有国画的意境意趣,更兼人物写实栩栩如生。
  那青年人看了半响,忍不住想要去碰碰画中少女的胳膊,看是不是温暖柔软的。
  “子瞻”老者淡淡的喊了一声,那青年讪讪的收回手指。
  “小娘子的其他画作也请拿出一观。”掌柜的震惊过后很快恢复笑容。
  其他几幅美人图自然也毫不逊色,月下的貂蝉纤细、哀婉、决绝。
  荒凉的大漠边上的远处是绵延的山脉,丽人怀抱琵琶,一身大红的披风回首望故乡,眼里多少乡愁却身姿凛冽,有着报国为家的大义。
  最浓艳的是贵妃醉酒,华清池上水烟袅袅,远处的帘幕重重叠叠,一个绝色的美人泡在温泉里,圆润的臂膀似玉雕却多了几分饱满,似雪筑却多了几分柔软。双臂半伏在池边,丽人轻枕芙蓉面,双颊嫣红美目轻合,唇角还带着慵懒的笑意,池边的玉盘里还放着玉壶酒杯,靠近丽人的那一只酒杯,随意的横在池边。
  水波荡漾几朵艳红的玫瑰,轻轻倚在美人没入水中的胸前。
  那位老者一一看过,越看越激动:“敢问小娘子,作画的是何人?”
  顾默默笑着回到:“山野之人不提也罢。”说完又把最后一幅没骨牡丹《满堂春》展示出来。
  这幅牡丹不说他色彩明亮,花瓣舒展,只一样这牡丹的花瓣‘薄、透、轻’便是一绝。老人看的实在爱不释手。
  “不瞒小娘子,老夫是宫中御用画师张亚子,实在想和这作画之人畅谈一二,不知小娘子可代为引见?”
  若论品级自然顾默默高出御用画师太多,不过单从画论他却是前辈。顾默默笑着微微屈膝:“实在是不方便,抱歉。”
  牡丹花瓣要做到‘薄、透、轻’倒是可以教,透视法要怎么说?这完全是西方画的画技。
  无缘得见高人,让老者惋惜不已。旁边的青年看到师傅如此可惜,忍不住说道:“虽然有些无礼,但是家师的愿望,小辈还是想要完成一二。”
  这青年是巨贾之后酷爱绘画,拜在御用画师张亚子门下,如今见师傅失望,忍不住出来说话。
  “小可愿出五百两白银,求的高人一见。”
  “抱歉。”顾默默浅浅的笑,心里有些后悔。特意没找最好的字画店,怎么还会引来这样的麻烦,早知道还不如随意多画些来卖。
  无缘一见高人,最后老者无奈用自己的画作,卖下千两白银买走了顾默默的画。
  牛大壮执意把顾默默送回家,才揣着千两银票去赎自己的弯刀。
  了了一桩心事,还能给家里留些银子以防万一,顾默默难得一个多月以来的轻松。她让冷嫂子提出井里湃的西瓜,留了一些给牛大壮继续湃着,剩下的几个人则分了些各自回屋吃。
  因为顾默默一直要静心作画,蛋蛋白天好些日子没有亲近自己的娘,这会便有些爱娇。
  “娘~”
  蛋蛋已经五岁半了,最近个子又窜高些,不过依旧非常白嫩漂亮,顾默默俯下身‘叭’亲了一下,抱着他的腋下放到椅子上。
  冷嫂子是个有心人,她把西瓜切成小块装到碗里放了银叉。顾默默母子两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着吃西瓜。又凉又甜,母子两的眼睛笑的弯弯的。
  “娘子!”牛大壮兴冲冲的抱着两个锦盒进了正屋。
  “看,为夫给你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