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64节
  廉申站在一边,默默往阁子外移了移,却叫楚姜正见到了,便也请他坐下。
  他极不情愿打搅二人,却又要给她这面子,笑着坐在另一张案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九娘不必顾我,你与小晏接着商谈,别因我耽搁了。”
  楚姜怔然一笑,“请廉郎君来,自是有事相请,岂能失礼。”
  他忙点着头笑笑:“自然自然,九娘请说。”
  “徐西屏还欠我他的全副身家,如今正是时候了,我想请廉郎君将他送回金陵来,我好向他讨要。”
  廉申一愣,先看了眼方晏,看他还顾自斟着茶,便斟酌道:“眼下虞氏在金陵仍有余威,放他回来,是不是太急了些?”
  “正是因此,才要送他回来,只是余威,徐西屏的幼子死在他们手上,该由他自己讨回……”
  “九娘,你不必操心此事。”方晏将茶端给她,灰白的袖角盖在了她眼前。
  “既说了,你我共谋,一同叫虞氏坍塌,我便从来不是事外之人。”
  她减了笑意,眼神坚毅,反手盖在了他的袖角之上,语气固执道:“徐西屏并不无辜,师兄,他曾想杀我,他应当没有后悔过做虞巽卿的走狗,后悔的只是当初没有做得更周全,没有将我杀成了,虞舜卿也不无辜,他杀了徐西屏的幼子,他们之前应该要彼此缠斗,两败俱伤。”
  方晏暗叹了一口气,手也不伸回来,便横在她眼前,任由她将自己的衣袖压住。
  “九娘,你不必非要将自己也拖进来。”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有些懊恼,“等我解决好一切,他们也照样是两败俱伤。”
  可是楚姜从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当然可以等着方晏解决好一切,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吟诵清风明月,即便徐西屏的家产去向引人怀疑,方晏也会将那些俗物洗得清白,可是……
  “可我,应该与你处在同一境地里。”
  即便从不曾言明,她却想要与他纠缠不清。
  她眼睛里带了一丝水汽,惹人哀怜。
  方晏喉结上下涌动,隔着一片轻薄的袖子,他们几乎是肌肤相触了。
  他忍住要握住她手的冲动,眼里暗色翻涌,“九娘,你不必的。”
  她却突然看向一旁的廉申,“廉郎君以为呢?我真的是不必吗?”
  廉申本就大气不敢出,生怕两人哪一句不对坏了情分,一被点到,手都抖了一下,泼了茶水在衣襟前。
  “我……”他清楚方晏在顾忌什么,两人或许今日有一时欢宴,明朝却未知,一个世家贵女,除了公主皇妃,满天下便数她这般门第的小娘子最尊贵了。
  而一个却身世晦暗,淹没名姓,即便此身得全,该以什么身份与她共处一境呢?
  廉申暗恨自己看得透,他镇日的调侃,何不是趁着一时的欢愉,想着得一日是一日,可是这小娘子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非要有个牵连。
  方晏也幽幽看着他,令他心头发毛。
  “九娘啊!”他避开方晏的眼神,长叹一声,“我们小晏命苦,你今日给了他承诺,绝不能始乱终弃啊!”
  楚姜瞬间啼笑出声,面若春色,“廉郎君放心,我绝不会始乱终弃。”
  方晏终是怕了她,额角跳动几下,沉积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迸发了出来,隔着衣袖反手盖在了她的手上。
  他沉着声,目光幽暗,“九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姜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心跳倏地加快,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激得她畅快地笑起来,“我楚明璋,言出必信。”
  廉申在一旁看得老脸一红,还想添把火进去,采采却不乐意了。
  “咳咳。”
  楚姜侧头望她,“可是受寒了?”
  采采忙靠着她坐下,将她的手给抽出来,捧在自己脸上,“应当是,女郎摸摸烫不烫人?”
  她立即明白过来,面上顿时飞起红意,装模做样地摸了摸采采的脸颊,“倒是还好,回去让先生给你开一副药。”
  方晏难道在她面前得了攻势,徐徐将手伸回,嘴角擒了笑问道:“师傅与方祜可还好?”
  “都好,方祜倒是总念起师兄,不若师兄随我回府去看看他?”楚姜抬头问道。
  廉申正在喝茶,闻言被呛得胡乱咳了数声,狼狈地望着二人,“这便能登堂入室了?”
  采采立刻反驳起他,“只是请方郎君去瞧瞧先生与方祜罢了,我家郎主且忙着呢!”
  楚姜却道:“我父亲早想见师兄了。”
  方晏不像廉申想得跳脱,立刻就明白了原因,“楚太傅可是知晓了?”
  楚姜点头,“却未曾与殿下说过。”
  “说也无妨的。”他柔声笑起来,将她面前冷了的茶水倒掉,换了热的,“我绝无翻覆旧朝之念,天下人都知晓了也无碍,九娘尽可与楚太傅说起,若我有一念之错,便此生百年,不得见师友亲恩。”
  楚姜心念微动,捧着茶犹疑道:“那便晚些时候,等师兄事皆毕了,再去见我父亲?”
  这回说的,便多了旁的意思了,方晏见她神色里多了丝郑重,自不肯叫她失望,“好,晚些时候。”
  得了回应,楚姜兀自低眉,笑声跌进了茶水升腾起的热气里,叫他恍然想起先前路过那铺子时听到的招揽声,睆似天星,灿比朝阳。
  廉申自觉做了好事,起身将他们案几上的热茶拎走,美滋滋道:“这茶好,比我常喝好多了。”
  楚姜笑问:“那廉郎君平常喝的都是些什么茶?若是觉得不好,我家中倒是余得多,顾渚紫笋、蒙顶石花、峨眉白芽、天目山茶,这几道剩得多,改日我叫季甫送去?”
  廉申听到沈当的名字有些心虚,敷衍笑道:“这便不用了,我都喝惯了,不必劳烦。”
  楚姜一眼看出了他心虚,还记得当初在山道上被他们摆了一道,小心眼地想打趣他,“季甫曾与我说,他与廉郎君算是朋友,被算计了一回,倒是难过呢。”
  “啊……这我……”廉申支吾几句,即刻指向了方晏,怨叹道:“若不是小晏的主意,我也不会伤了季甫兄的心啊!”
  方晏本在看好戏,突感压力袭来,见她目光悠悠转来,神色颇为淡然,“廉叔若说是,便是吧!”
  廉申一急,“如何不是?”
  “廉叔,我并未否认,哪日见到季甫兄,我会向他言明内情的。”
  他越是淡然,反显得廉申的话有假了,楚姜憋着笑看廉申一脸的着急,半响才松口道;“那事便算是过去了,改日见到季甫,廉郎君可以亲自与他说。”
  廉申看他二人都一脸谐谑,何不知是自己被逗弄了,一时羞恼一时笑,喝掉了好几壶茶。
  时过正午,采采催促了一声,“女郎,出来时答应了给十四娘买花灯呢。”
  楚姜轻应下,由她搀扶着起来,“我便先去了,等……”
  她止了话声,抬眼看向方晏。
  方晏坦然道:“不必改日,后日我去见……”
  “咳咳咳。”采采突然猛烈地咳起来,身子半侧着挡在二人之间,她先前见着楚姜烦闷,想方设法也要为她解愁,可如今瞧着是动了几分真心,她便得拦着些了。
  方晏移开一步,换了个说法,“后日我给方祜送花灯去。”
  楚姜掖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76章 夜阑
  夜阑沉静,楚姜坐在镜前,素净着脸,采采正给她绞着头发,嘴中喃喃道:“是不是身子大好了,女郎的头发比原先厚了不少呢!”
  楚姜伸手摸了摸,嗔道:“一年半载也长不了这许多,是你绞得轻了。”
  “当真?婢子可使了最大的力气了。”说着她手里那帕子又收紧了些,复用一支木钗盘了,拿过熏炉来将水汽烤走。
  她望着水汽氤氲到铜镜前,模糊了楚姜的面容,仿若瑶台飘渺的幻景,不禁叹了一声,“瞧着女郎已是大姑娘了,恍恍惚惚地,若不是近身的,还真会以为是元娘呢!”
  “傻采采,便不是恍恍惚惚,我与长姐也相似。”她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笑看着,“不过长姐热烈,我更冷些。”
  采采当即敲了敲自己的头,恍然大悟道:“便说怪呢,从前婢子从未如此感慨,原是从前女郎整日似个瑶台仙子,沾的都不是尘气,如今倒是越来越像红尘中人了。”
  楚姜正对着镜子一时嗔,一时怨,一时蹙眉,一时娇笑,呢喃道:“笑时更像,不笑嘛,板起个脸倒是像三哥!”
  采采也捉着她的神态,调笑起来,“眉毛粗一点……”
  窗外忽传来一声树枝摧折的脆响,采采瞬间屏起气息,往门口看了几眼,“莫不是方郎君来了?”
  楚姜被她窃窃的神态逗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勾结了什么窃贼呢,去看看。”
  采采立刻去到窗前,便见了挂在树上的一盏鲤鱼灯,她复看了外间几眼,却未见人影,伸手将灯取来,摇了摇头。
  她便也解了帕子,头发散了周身,将灯置在案上。
  映着月明,她一眼就看见了隐在琵琶树下的一片影子。
  她勾着唇,手撑在窗台上,漫不经心道:“想是哪个惯爱讨好主子的献殷勤,将灯扔出去罢!”
  树下那人影才动了动,踏进了月色里,冷峻的眉眼里透着愉悦,“那灯可是我亲手做的,九娘实在狠心。”
  “谁叫师兄躲躲藏藏呢?”她招手叫采采将灯拿来,仔细看了看,拎着问他,“只有给方祜的?”
  他走近几步,“本想给你家小妹妹也做一盏,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改日再送。”
  “那我的呢?”
  话音刚落,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刻刀,“上回送你那朵木兰不长久,灯是哄童子的,这回给你刻一朵长久的。”
  楚姜心中绵软,想到曾经方祜说他还会做箱子,在箱子上刻各般花样,便要转身去拿只匣子来,却不妨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忙道:“应是阿聂,师兄且等等。”
  方晏正要隐去,未料阿聂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瞬,小声扣了扣门,“采采,不要再与女郎玩闹了,熏好头发便歇了。”
  采采心里正慌,急忙回道:“是,正熏着呢!”
  等门外脚步远了,她拍着胸口惴惴来到楚姜身边,“女郎,要是郎主知道了,怕是要拘着您了。”
  方晏眉一挑,将刻刀收进了袖中,“本来是要多做几盏灯的,不过方祜贪玩,我想做多了反叫他心散了,便只做了这一盏,九娘,你家幼妹喜欢什么灯?”
  楚姜叫采采回去坐下,细望了望他的神色,低眉却见他手上的刻刀已经不见了,心中一沉,“怎不问我喜欢什么灯?哄童儿的东西,我未必不喜欢。”
  她声音里夹了点嗔气,方晏顿时失笑起来,将袖中的刻刀拿出来,举在她面前道:“方才听采采说了,便想死物配不上你,故才不刻了。”
  她面上一红,梗起声气道:“那要什么才配得上?”
  “该是独一无二的。”他笑叹一声,“待我细寻寻。”
  她这才显见地高兴了几分,她从来便是入了眼的舍得花心思去哄,此时便毫不吝惜好话,“独一无二的也多,师兄刻的,哪一个不是独一无二的呢?”
  方晏实在承受不起她这样的温柔,侧了侧眼,清咳一声,“那便再刻一支木兰好了。”
  “都好。”她转身抓了只匣子递给他,便见他手里动作利落无比,轻扬的木屑洒在窗台上,一点点累成堆。
  “师兄是从哪处学来的?”
  方晏手上顿了顿,“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楚姜想起他的身世,心中一疼,不知是否触及他伤处,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用帕子一点点将木屑收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