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雪花
  自此,又过了几天。
  雪之诚用电话找过他,希望能约在附近的咖啡厅,赶巧杜洛城平时也没什么安排,于是就应下了这场邀约。
  今天正好是赴约的日子。杜洛城穿了件简便的衬衫和戴顶帽子就出了门,这炙热的天像是要把路上的柏油给烤熟。他透过帽子的阴影看得再清楚不过,雪之诚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也见到了杜洛城,对着他挥挥手。
  杜洛城走进店内,见到雪之诚的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他的脸上掛了彩。
  「怎的?你现在可没有逼着你上战场的哥哥了。」杜洛城拉开椅子坐了上去,自己的眼前已经摆着一杯咖啡了。他虽略冷着脸,但嘴上却打趣道。
  很快意识到杜洛城所指为何的雪之诚赶忙用手遮挡住了眼角的伤痕,然后发现自己也不能一直遮遮掩掩后,又悄然放下了,换上一个靦腆的笑容。「这个⋯⋯这是被路上游行的人推撞的,你也知道,最近他们的仇亚情绪又上来了。」
  雪之诚的声音极小,但杜洛城还是能抓到重点。是啊,毕竟同为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元兇,这里的人不会放过每一个亚洲脸孔的人。像雪之诚在异乡这么低调的人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估计他自己也不远了。
  他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手里搅弄着细长的汤匙,咖啡上面的浮沫随着他的动作螺旋地转着。「⋯⋯看来战争结束后,我们在这里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杜洛城抬眼,看向雪之诚的眼神真挚。「⋯⋯你想回去吗?」
  「回去啊⋯⋯真不知道该回哪里。」雪之诚的笑容同他一般难看,杜洛城这才意识到,雪之诚本就没将日本当作「家」,中国也不是、连他们相识的法国也不是,他也真可谓居无定所的人了。
  「是啊,很抱歉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他垂下眼眸,又继续倒股咖啡了,但他这次选择拿起来啜饮一口,甜苦的香气顿时在口鼻间化开,是很美味的咖啡。
  「⋯⋯真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道歉。」雪之诚的话语霎时带了好些活力,「这么说起来,你确实有所不同了。」
  杜洛城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是啊,过去发生太多事了,你也知道的,我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但后来日本人又来了之后不得不到这里。」
  「⋯⋯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北平得知我爱人过世的消息。」
  「⋯⋯我很抱歉!我并不是故意⋯⋯」
  「都说了你不需要抱歉,我知道他这样拿战场当生活的人是免不了的,但都过去了。」杜洛城发觉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但毕竟都过去四年了,正如雪之诚说的,他早就和过去不同了。「你还有兴趣听听我跟他后来的故事吗?在你离开后。」
  雪之诚默默地点头,但眼里的好奇早就掩盖不住。于是杜洛城便维持着刚刚的语气,将他在上海与雪之诚分开并回到北平后发生的故事都阐述了一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永远都找得到人倾诉这段过往,从前是程凤台和商细蕊、在香港时是俞青──或许还有他们刊物的读者?──而现在是雪之诚。
  他内心明白,没有曹贵修的他不见得会多么孤单,因为一但他有机会向他人回忆起他们的故事,这也意味着他身边永远都有亲近的人、愿意聆听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孤单。
  在这四年间,他寧愿在夜里思念着同一个人,也不愿意和他人发展过多的亲密关係,更别提爱情了。
  或许是内心装着一个不存在的人,才会感到如此空虚吧。
  「说到这里,我还没说过他的名字呢,你或许听过,毕竟那是你曾经的敌人。」杜洛城见雪之诚听得如此入迷,莫名又回想起了过去在上海,他们时常在饭桌上用同样的姿态聊着天。「他叫做曹贵修。」
  「曹⋯⋯贵修⋯⋯?」雪之诚一听便开始思索了起来,然后像是灵光一闪般,说是弹桌而起也不过分,「我听过这个名字!」
  或许是他反应如此之大,霎时从四周投射过来的眼光就变得不友善了。杜洛城赶紧示意雪之诚坐下,他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座了。「曹贵修──他过世的传闻确实是在四年前传出的,那个时候我们营里还⋯⋯还欢呼叫好⋯⋯」似是怕杜洛城误会,雪之诚赶紧续上话音:「是因为他实在太难缠了,每次遇上他带的兵,日本这边总是溃不成军⋯⋯」
  这下换杜洛城感到惊讶了,对于曹贵修的能力,他之前听说过许多,自己也曾经为此骄傲了一阵,但不曾从这方面了解过,现在听得这话,竟泛起些熟稔,就好像⋯⋯他还活着。
  「照理来说,在击杀对方高阶士兵时,都会有人带回有关他们的物品,像是⋯⋯首级、军衔牌、名牌之类的,但是他们没有带回任何有关曹贵修的东西,长官很生气。」雪之诚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杜洛城,口气中满满的不可思议,「所以我在想⋯⋯如果他其实没死呢?」
  「雪之诚,」杜洛城的口气可谓差到不能再差了,「你觉得这件事跟小说一样离奇吗?」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悦,总觉得雪之诚是在拿这件事当作茶馀饭后的笑料,杜洛城这下是怎么样也笑不出来了。
  见杜洛城慍怒的模样,雪之诚赶紧止住了话音,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洛城那紧锁的眉心。「⋯⋯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少见。」
  杜洛城摇摇头,将情绪收回了些,「我也该道歉,是我太过敏感了,可能在我心中他不可能还活着吧。」
  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他是懂的。可是就连他都没看到曹贵修的尸体,报纸上的那行大字他却可以信过四年。但既然他没死⋯⋯那又为什么不寄信给自己?
  脑袋变得混乱,像是无数根线缠绕打结,他想不通也想不清,直至感受到头部微微做痛──至少他知道自己刚刚用脑过度了。勾起惨淡的嘴角,这或许是杜洛城这几年来第一次质疑曹贵修死亡这件事。
  「你还是可以抱有仅存的希望的,杜。当时那位声称击杀他的士兵也在同一场战役中牺牲了,所以没有人能够为此做证,而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雪之诚望向窗外,今天的天气不错,太阳温暖的光垄罩了整个街道,却反而显得室内很阴暗。「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整个身子面向窗外明亮的太阳,有一部分撒在了他的身上,杜洛城望着他,那一刻仿彿看到了希望,曹贵修还活着的希望。「谢谢你,雪之诚。」
  听到杜洛城这么说,雪之诚侧过身看向他,然后露出一个幅度微小的微笑。「不客气,还有,你真的变的不一样了。」他将桌上的咖啡拿起一饮而尽,杜洛城这才发现他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但我比较喜欢从前的你。」说完,他们便草草道了别。
  杜洛城在回家的路上始终想不通,他思量着接下来的每一步,现下战争即将结束,那么他该回到中国吗?回到那里寻找曹贵修真正的下落,又或者留在这里,尝试联系曹贵修?这四年他从未怀疑过曹贵修已死的事实,但雪之诚却给了他这份怀疑的勇气。
  他坐在一人的沙发上,乍看之下眼神呆滞,但事实上脑筋却是不断地在运作,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了,对于面对爱人死亡的恐惧与悲痛,他以为一切都成定局了,但定局也有再次松动的可能,在杜洛城的意识里,他紧紧抓着那根松动的弦,尝试将其挖掘出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整个昏暗的客厅只有他的思想是明亮的,和那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希望,也变得逐渐透亮起来。他决定到外头透透气。
  只是简单地散步,杜洛城偶然经过了一座桥,脚踏在有些青苔的砖块上,周围的家家户户还亮着灯,他似乎从过去就对这样的景象过于执着,现在的他同样身处异国,那过去在巴黎米波拉桥上的景致确实和现在相去不远,只是心境已大有不同。过去的他满是浪漫和愜意,而在经歷过如此多事情之后,他可不见得再有这样的间情逸致。
  杜洛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河道的最远处,这时的他居然期望能够见到尽头的大海。
  见到大海,听起来很可笑。毕竟这个位居内陆的城市是不可能看到大海的,也就注定杜洛城的期望必须落空。
  如果这个时候能发生点奇蹟就好了,或许一切都会好点的,他的焦虑、他的恐惧、他的孤单。
  ──等等,那是?
  就在杜洛城的眼神即将收回时,他撇见一个看似熟悉不过的背影,头发在头顶高高地梳起,留下四边的空白,就和他记忆中的曹贵修如出一辙。他正要过去追,顶上的轰鸣声却吸引了街上寥寥无几的人,却包括他自己的注意。
  洒落了,从那一架架从头顶飞过的战斗机中,洒落了许多纸张,在未彻底沉落的夕阳下显得更加透明,好似深夜飘落的雪花,一点点地从天空降落,直至落在地上。
  杜洛城赶巧接住了一张,上面的印刷体重复着同一件事──
  日本宣布正式投降。
  周围的人都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很快户外便挤满了为了捡纸或是为了庆祝的人潮。杜洛城的眼神并没有在纸张上停留太久,反而赶紧趁那背影消失时捕捉他最后一道身影。
  好险没有走远,因为那人的注意力也被这个消息夺去,前进的步伐也在人群推搡之下变得缓慢。杜洛城觉着他自己肯定是痰迷心窍了,否则那颗急于见上对方的心又为何惶惶然?
  终于,他在不远的街区追上了那个身影。
  「等一下!」杜洛城气喘吁吁地叫住了对方,他为了挤进人群,又为了鑽出人群已经费了不少的力气,用了最后的力量说出这句话后,他已经气若游丝了,心跳已经不知道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紧张而加快。
  他发现这时的身边已没有太多人,他们沐浴在同一个路灯的照耀下,那人停下了脚步,杜洛城看着那背影,却愈发觉得熟悉,全身的温度骤然上升──
  那人终究是回头了,杜洛城刚开始还未清楚见到他的脸,因为晚了一些时间而落下的纸挡住了他的面容。
  直到最后的纸张也飘落在地上,他见到了,是的、那再清楚不过──
  「是你。」
  那张他在朝朝暮暮思念的脸庞,那个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那个让他心房空着、孤寂难耐的人。
  「曹贵修,原来你在这里。」
  杜洛城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疏疏落落地砸在地上,思念浸湿了这青浩浩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