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青梅过门后,孝顺公婆,曲意奉承,勤操家务,粗茶淡饭,不以为苦,深得家人喜爱。她又擅长刺绣,刺得好,卖得快,购买者云集,供不应求,借此补贴家用,生活改善。青梅常劝张生上进,说道:“家务活由我一手包办,相公你只管一心读书,来日考取功名,我也跟着沾光。”
  王进士上任那天,青梅前去送行,阿喜见之,哽咽道:“子得好归宿,我不如你。”青梅道:“这都是拜小姐所赐,不敢忘怀。切莫再说婢不如主一类话语,奴婢受不起,会折寿的。”两人洒泪而别。
  王进士来到山西,半载后,夫人卒,灵柩停在寺中。又两年,王进士因受贿罢官,罚款万计,家贫不能自给,随从逃散。是时,瘟疫大作,王某染病而死。留下一名老仆照料阿喜,未几,女仆亦死。阿喜孤苦伶仃,邻居妇女劝她嫁人。阿喜说道:“谁能为我埋葬双亲,便嫁给他。”妇女闻言,对她又怜又敬,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说道:“我为娘子极力奔波,事情难办;贫者无力下葬,富者又嫌弃你家道中落,不愿娶娘子为妻,奈何!尚有一策,但恐娘子不能相从。”
  阿喜问道:“什么计策?”妇女道:“县城李郎,欲觅侧室,若见娘子姿容,必然高兴,只要娘子点头答允,厚葬双亲,不在话下。”阿喜大哭道:“我本官家小姐,如今要我给人做妾,实难从命。”妇女无言对答,叹气而去。阿喜日食一餐,残喘度日,待价而沽。半年后,生活愈发难熬。
  一日,妇女至,阿喜哭道:“困顿至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因双亲灵柩尚在,我若死去,谁替父母收敛尸骨?想来想去,姐姐昔日言语,未尝无理,就按你说的办吧。”妇人大喜,导引李公子前来,男女见面,李公子甚为满意,大悦,当即出钱料理后事,带阿喜回家,拜见正室。大老婆为人凶悍嫉妒,乍见阿喜,暴怒如狂,乱棒逐出,不许她入门。
  阿喜披发涕零,进退无依。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恳求剃度,老尼不肯,说道:“我观娘子,非久卧风尘之人。庵中陶器粮食,一一储备,虽是粗米杂粮,但足以养活自己。且在此处安歇,时机一到,去留自便。”
  住下没多久,市中无赖见阿喜貌美,经常敲门骚扰,老尼不能制止。阿喜号泣欲死,老尼告到官府,官吏下令:严禁男子打搅出家人清修,众无赖才稍稍收敛恶行。后来有人乘黑在寺壁底下挖洞,幸被老尼发觉,大声呼叫,才肯离去。老尼再次告状,官府抓住首恶,一顿死打,此后渐渐安宁。
  一年之后,有贵公子自庵前经过,见阿喜容颜,惊为天人,重金贿赂老尼,请她说情,撮合婚事,老尼婉言道:“她本是富贵人家女儿,怎甘心给公子做妾?你先回去,过一阵子再给你回复。”公子既去,阿喜愤愤求死。夜梦父来,痛心说道:“孩子,以前你要嫁给张生,是我不许,连累你沦落至此,悔之晚矣。听父亲的劝,千万别寻死,稍等数日,夙愿尚可实现。”阿喜暗暗惊奇,天明盥洗,老尼进屋相见,说道:“瞧姑娘面容,浊气尽消,福气将至,烦恼不足忧,来日富贵,勿忘老身。”
  语未毕,闻叩门声。阿喜变色道:“必是贵公子家奴到了。”老尼开门查看,果然所料不差。家奴道:“少主命我前来询问:那件事情办得怎样了?”老尼不动声色,说道:“三天后再来,给你准信。”家奴道:“好吧,就给你三天。记住了:事若不成,你亲自去跟少主交待。”老尼诺诺答允,将他送走。阿喜大悲,又欲自尽,老尼连忙制止。阿喜道:“三天后贵公子再来,到时怎么办?”老尼道:“一切有我,要杀要剐,一力承担。”
  次日午后,暴雨倾盆,忽闻数人敲门大叫,阿喜以为又生变故,惊怯不知所为。老尼冒雨开门,门外停着一抬软轿,数名婢女,捧一丽人出;仆人簇拥,声势煊赫。老尼惊问道:“来者何人?”仆人道:“此乃司理大人内眷,暂避风雨。”老尼合十行礼,将丽人引入殿中,移榻请坐。家人女佣奔向禅房,各寻地方休憩,入室遇阿喜,见其容貌艳丽,争相汇报夫人。无何,大雨更急,夫人起,请求道:“小女子想去禅舎转转,方便吗?”老尼在前带路,进入房舍,乍见阿喜,又惊又喜,目不稍瞬。阿喜亦顾盼良久。原来夫人正是青梅。
  故人见面,各自失声痛哭,青梅说起别离遭遇:自公公病故,张生守孝期满,复出做官,仕途顺利,连连升迁,眼下已受封司理职位。张生与母亲先行上任,然后迁移家眷,自己此行便是去与相公会合。阿喜叹道:“今日相逢,你我二人命运,可谓天壤之别。”青梅笑道:“幸亏娘子迭遇挫折,至今无偶,此乃上天欲令我姐妹重聚。若非下雨,何以有此邂逅?冥冥中自有天意,鬼神之力难测,人莫能知。”
  说话间取出珠帽锦衣,催促阿喜换装。阿喜俯首徘徊,意甚犹豫,老尼极力劝说,阿喜红着脸道:“若与妹妹夫妻同居,名不正,言不顺。”青梅劝道:“名分昔日早已定下,婢子怎敢忘记姐姐大德。试想一想,难道张郎是负义之人?”强令改装,一行人辞别老尼而去。
  至家,母子皆喜。阿喜拜见老夫人,说道:“今无颜见母。”老太太笑语安慰。随即商量择选吉日,替阿喜完婚。阿喜道:“庵中但有一线生路,亦不肯尾随夫人至此。倘念旧好,赐予一间小屋,一只蒲团,余愿足矣。”青梅笑而不语。
  到了成亲那天,青梅手持艳妆而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鼓乐大作,阿喜愈发难以主张。青梅率领几名婢女,强行给她换上婚服,挽扶而出。大厅内,张生朝服而拜,阿喜无法,只得跟着盈盈对拜。青梅将二人送入洞房,说道:“虚位以待姐姐久矣。”又目视张生,说道:“今夜得以报恩,好自为之。”返身欲去。阿喜捉住裙角不放,青梅笑道:“勿留我,洞房一事,我可不能代替。”轻轻挣脱手指,径自去了。
  婚后,青梅悉心伺候阿喜,从不冒犯。阿喜始终惭愧,难以心安。张母笑道:“不用彼此客气,你两位都是夫人,地位一般。”青梅一笑置之,仍是以奴婢之礼侍奉阿喜,不敢懈怠。
  三年后,张生升迁入京,路过尼庵,以五百金替老尼贺寿。老尼不受,张生再三强求,才收下两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至侍郎,青梅生下二子一女,阿喜生下四子一女,张生上书陈情,圣旨嘉奖,二女俱封夫人。
  第一百四十一回 罗刹海市(一)
  马骥,字龙媒,商人之子。容貌俊伟,少而倜傥,喜歌舞。曾学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少女,因复有“俊人”外号。十四岁,中秀才,名动一方。
  马父衰老,罢商在家,对儿子说:“数卷书,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不如弃文从商,继承老朽遗志。”马骥为人孝顺,自此后改学买卖,与人出海,被飓风卷引,至一都城。百姓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奔而走。
  马骥初见众人容貌,亦大惧,待察觉平民畏惧自己,反过来欺负大家。遇饮食者,疾奔上前,人人惊逃,留下满地饭菜,马骥毫不客气,乐得享用。久之,入山村,村内男女杂居,有的容貌丑陋,有的正常,与常人无异,清一色衣衫褴褛,有如乞丐。马骥立于树下,村人不敢上前,但遥遥观望。时候一久,发觉马骥并非吃人恶魔,才敢与之交往。
  彼此交谈,当地人言语虽异,亦能半知半解。马骥自陈来历,村人喜,遍告邻里:马公子远道而来,并非坏人,不用害怕。胆大的闻言过来围观,相貌奇丑者匆匆一瞥便即离去,始终不敢近身。马骥四顾打量周围人群,口鼻位置,皆与中原百姓一般无二。
  众人献上酒食,马骥问道:“大家似乎对我很害怕,是何缘故?”有人道:“曾听祖父说起:西去两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诡异,也没放在心上,如今亲眼见到活人,不得不信。”马骥问道:“各位一贫如洗,又是何故?”回答说:“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容貌。俊美之人,官拜上卿;次者,为小官;再次者,亦受贵人宠爱,赏赐金银,养家糊口,不在话下;似我等百姓,乃容貌最丑之辈,许多人初生时,父母以为不祥,往往弃之山谷。即便侥幸没扔掉,也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始终地位卑下。”马骥问:“此名何国?”回答说:“大罗刹国,首都在北边三十里。”
  马骥道:“可以带我去首都转转吗?”回答说:“行,明天动身。”次日清晨,一行人前往首都,天明抵达。都城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高约百尺,屋顶少瓦,以红石覆盖,鲜艳刺眼,有如朱砂。时当退朝,宫中抬出一顶豪华大轿,村人手指软轿,说道:“此相国也。”视之,轿内主人双耳背生,鼻三孔,睫毛遮眼,长如珠帘。又数骑出,村人介绍说:“此大夫也。”马骥睁眼打量,当官者个个面目狰狞,大官面目丑陋不堪,小官稍微俊俏。
  无何,马骥归去,街道人群远远瞧见,争相奔走,跌倒在地者不计其数,如逢怪物。村人百般解释,人群始才镇定。回到村庄,消息火速传播,国中百姓不论大小,皆知马骥乃外邦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着与之见面,请村人代为邀请。马骥每至一家,均见大门紧闭,丈夫女子窃窃私语,自门缝中窥视,整整一日,没有一家胆敢开门接见自己。
  村人道:“此间有一位执戟郎,曾替先王出使异国,阅人无数,或许不会畏惧公子。”马骥登门拜访,执戟郎大喜,待为上宾。观其容貌,如八九十岁人,双目突出,胡须卷曲,有如刺猬。说道:“老夫年少时,奉先皇令出使列国,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到过中华。如今一百二十余岁,竟然让我目睹上国人物,须将此事上奏天子。但老臣归隐多年,十余年不曾上朝,明日早上,便为公子破一次例。”当下整治酒肴,款待马骥。酒过数巡,十余名少女盈盈而出,轮番歌舞,容貌类似夜叉,皆以白锦缠头,红裙拖地。口中依依呀呀,歌声特异,也不知唱些什么。主人颇为满意,问道:“中国也有此类音乐吗?”马骥道:“有。”主人道:“请公子唱一首听听。”马骥点点头,以指击桌,自唱一曲,主人喜道:“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大开眼界。”
  次日,主人上朝,将马骥荐给国王。皇帝欣然下旨召见,内有二三名大臣,说道:“马骥容貌丑陋,恐惊圣体,还是不见为妙。”皇帝闻言,遂打消念头。执戟郎失望而归,告知马骥实情,为之扼腕。
  居住日久,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说道:“马公子,你眼下容貌,十分俊俏。若化妆成张飞拜见宰相,必受重用。高官厚禄,弹指之间。”马骥道:“私下玩玩倒没什么,怎能易容博取富贵?”主人再三强求,马骥无奈答允。
  不久后主人设宴,邀请当权者聚饮,命马骥易容等待。未几,客至,主人呼唤马骥出来见客,客人讶然道:“怪哉。马公子何以前丑今美?”遂与共饮,言谈甚欢。马骥婆娑作歌,唱了一首“弋阳曲”,满堂喝彩,无不倾倒。次日,官员们纷纷上奏朝廷,推荐马骥,国王大喜,当即召见,问起治国安邦之道,马骥娓娓而谈,大受赞叹。国王赐宴宫廷,酒酣耳热之际,皇帝说道:“爱卿擅长音乐,能否让寡人欣赏欣赏?”马骥离席起舞,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国王大悦,当即授予他士大夫头衔。时常与之宴饮,恩宠有加。时间一长,众官僚均知马骥面目造假,凡他所到之处,则低声耳语,说长论短,有意孤立。
  马骥惶惑不安,上书乞求辞职,国王不许,只给他三个月假期调养。马骥满载珠宝,回到山村,村民跪地迎接,将金银财物分给昔日故交,众朋友欢声雷动。村人说道:“吾辈受大夫恩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以报恩德。”马骥问:“海市何地?”村人说:“海中市,四海鲛人交易珠宝之所。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市集间多有神仙出没,云霞遮天,波涛大作,公子贵人之躯,应当自重,不必以身犯险。只须出具金银,我等代为购买奇珍。海市为期不远,很快即将开始。”马骥问道:“何以知之?”村人道:“水面若见朱鸟往来,七日后便是海市。”马骥道:“带我去瞧瞧热闹,成吗?”村人道:“波涛汹涌,公子不必冒险。”马骥笑道:“我本沧海客,何惧波涛?”
  第一百四十二回 罗刹海市(二)
  未几,马骥与村人装货上船,出海贸易。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历时三天,遥见云水荡漾之中,楼阁层叠,城下帆船云集,多如蚂蚁。少间,抵达城下,马骥凝目细瞧,墙上青砖巨大,每一块均长七尺。城楼高入云霄,弃舟上岸,市集上商品陈列,奇珍异宝,光彩夺目,世间罕有。
  一少年乘骏马而来,市人尽皆避让,村人介绍说“此乃东洋三世子。”世子穿梭街道,目视马骥,说道:“此人相貌不凡,绝非异邦蛮夷。”语未毕,即有仆人上前询问籍贯,马骥一一说了,世子喜道:“公子驾临此处,缘分不浅。”于是授予坐骑,请他同行。两人并肩而驰,出西城门直至岛岸,坐骑跳跃入水,马骥大骇失声,忽见海水中分,左右波浪屹立不倒,有如墙壁。俄尔至一宫殿,玳瑁为梁,鳞片作瓦,四壁晶莹,光可鉴影。
  下马进入大厅,抬头仰视,只见龙君高高在上,世子启奏道:“臣游闹市,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马骥上前跪拜,龙君说道:“先生文学之士,才华不下屈原,宋玉。劳烦动笔作一首‘海市赋’,不吝赐教。”马骥欣然领命,龙王授以水晶砚台,龙毫之笔,白纸似雪,墨气如兰。马骥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千言,献于殿上,龙君击节赞赏“先生雄才,水国上下尽皆沾光。”遂聚集龙族,摆宴彩霞宫。酒过数巡,龙君执杯说道:“寡人有一爱女,单身未嫁,便赐给先生为妻,意下如何?”
  马骥离席谢恩,诺诺答允。龙君目顾左右,低声吩咐几句,无何,数名宫女簇拥一名女郎而出,环佩叮咚,鼓乐大作。两人拜完天地,马骥偷偷打量女郎,艳丽如仙。未几,女郎离去,酒宴完毕,两名丫鬟手挑画灯,将马骥送入洞房,女郎浓妆等候,珊瑚之床,八宝装饰,帐外流苏,缀以明珠,大如米斗,床上锦绣被褥,熏香四传。
  次日天明,夫妻早起,丫鬟婢女争相伺候,马骥上朝拜谢,龙君封他作驸马都尉,一面将《海市赋》传送四海,四海龙王各自派遣使者前来祝贺,趁机邀请驸马赴会宴饮。马骥身着锦绣,驾青龙车,呼喝而出。随从武士数十人,铁骑弯弓,白旗飘扬;马上弹琴,车中奏玉,威风凛凛。三日内足迹踏遍四海,“龙媒”之名,天下知闻。
  宫中有玉树一株,一人合抱粗,树干似白色琉璃,晶莹透彻。中间一颗树心,淡黄色,手臂粗细。树叶翡翠如玉,厚如铜钱,浓荫细碎。马骥常与女郎于树下吟诗,花开满树,形状与栀子花类似。每一片花瓣飘落,铿然作响。捡起来审视,花瓣光明可爱,似乎由玛瑙雕刻而成。
  树梢常有异鸟鸣叫,金碧色羽毛,尾比身长。声音悲凉,动人肺腑。马骥每次听到鸟叫,不由自主思念故乡。因而对女郎说:“出来三年,远离父母,每每念及于此,涕泪交加,你肯与我一同回归吗?”龙女道:“仙凡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返乡一事,容我慢慢想办法。”马骥闻言,不自禁哭泣。龙女叹气道:“夫妻之情,父子之爱,难以两全。”
  次日,马骥自外归来,龙君说道:“都尉思念故土,明早送你回家,如何?”马骥致谢道:“微臣漂泊在外,蒙陛下宠爱,报恩之心,永不敢忘。探亲过后,再来相聚。”
  黄昏,龙女置酒话别,马骥订下后会之期。龙女道:“情缘已尽。”马骥大悲。龙女道:“归养双亲,可见公子乃至孝之人。人生聚散,百年不过朝夕,何必效儿女之态,哀哀哭泣?此后妾为君守贞,君为妾守义,两地同心,即是伉俪,何必早晚相守,才算白头偕老?若背盟约,婚姻不吉。倘若无人操持家务,许你纳妾。临别之时,更有一事相嘱:自嫁公子,似有身孕,请君命名。”马骥道:“若生女,取名龙宫,若生男,取名福海。”龙女乞求信物为凭,马骥在罗刹国曾得赤玉莲花一对,取出相赠。
  龙女道:“三年后四月初八,君当泛舟南岛,还君骨肉。”说话间以鱼皮制袋,填满珠宝,授予相公,说道:“好好珍藏,尔后吃穿不愁。”天微明,龙王设帐饯行,馈赠丰厚。马骥拜别出宫,龙女乘白羊车,送至海边。马骥上岸下马,龙女叮咛珍重,驾车返回,顷刻间海水复合,不见踪影。马骥乃归。
  马骥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多年不归,妻子已改嫁,所幸父母健在,身体无恙。这才领悟龙女“守义”之言,盖未卜先知也。马父欲替儿子再婚,马骥不许,谨记龙女嘱托,纳婢为妾。转眼三年过去,马骥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水嬉戏,不动亦不沉。近前接引,一儿哑然失笑,捉住自己手臂,跃入怀中。另一名小孩大声啼哭,似在嗔怪:为什么偏心,只抱他,不抱我?马骥微微一笑,忙将她抱住。细细审视,一男一女,容貌婉秀,额上锦帽缀玉,正是那对赤玉莲花。
  小孩背上一副锦囊,拆开阅读,内有书信一封,内容云:公婆无恙否?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日夜思君,翘首待归,茫茫大海,徒增幽恨。顾念奔月嫦娥,空守桂府;投梭织女,独居银河。我何人哉,偏能长相厮守?言念及此,则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啁啾怀抱,能辨笑语;摸枣抓梨,无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赠赤玉莲花,饰帽为凭。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信守盟约,心怀快慰。妾此生不二,至死靡它。柜中珍物,不藏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虽天涯相隔,此情不渝。然公婆虽抱孙儿,未见新妇,于情于理,亦属缺陷。岁后婆婆安葬,当亲临墓穴,以尽孝道。自此以后,若“龙宫”无恙,或有相见之期;“福海”长生,仍可互来互往。伏惟珍重,欲言不尽。(啁啾,鸟叫声,此处指孩子撒娇。)
  马骥反复读信,泪流不止。两儿抱颈,说道:“回去吧。”马骥愈发悲伤,手抚婴孩,问道:“儿知家在何处?”两儿不答,只是哭啼。马骥遥望海水,四顾茫茫,漫无边际,雾朦胧人飘渺,烟波路穷。抱儿掉船,怅然而返。
  回家后,马骥心知母亲寿命不长,预先置办后事,买棺造坟,于墓前种植百棵松树。一年后,老太太果然病逝,出殡那天,龙女素服而至,临穴哭吊。众人方惊异间,忽而风雷激吼,急雨磅礴,龙女转瞬间不知所踪。墓前松树因是新栽,枯死大半,大雨过后,开枝发芽,尽皆复活。
  福海长大后,思念生母,自投入海,数日始归。龙宫因是女子,不得前往,时常掩门哭泣。一日午睡,龙女急入,安慰女儿,说道:“孩儿自有长大成家之日,何必啼哭?”赐予八尺珊瑚树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盒一对,为女作嫁妆。马骥闻讯入屋,夫妻相见,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龙女已然遁去。
  第一百四十三回 田七郎
  武承修,辽阳人。喜交游,朋友皆名士。
  夜梦一人前来,说道:“子交游遍天下,皆损友耳。惟一人可共患难,反而不识,何故?”问:“何人?”曰:“田七郎。”俄尔梦醒,暗自惊异。次日清晨,请教朋友:“谁是田七郎?”有人道:“东村猎户。”武承修问明路径,上门拜访,以马鞭敲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虎目蜂腰,头戴脏帽,身穿红衣,下着犊鼻短裤,打满补丁。那人拱手行礼,问道:“公子自何而来?”武承修自报姓名,说道:“旅途生病,乞借居室一用,稍作休憩,可以吗?”那人点了点头。武承修道:“顺便问一句,谁是田七郎?”那人道:“我便是,进屋吧。”
  院内数间破屋,进入一间小室,虎狼之皮,悬挂墙壁,地面更无桌椅。七郎铺皮于地,请客入座,武承修与之交谈,言辞质朴,大悦。赠予黄金,以为生计,七郎不受。再三坚持,七郎持金入内,告知母亲,请她定夺。俄尔,老太太出,厉声道:“老身止此一儿,无意让他侍奉贵客,公子请回吧。”武承修闻言,惭愧而退。归途辗转,不解其意。适有仆人于舎后偶闻母言,遂将缘由如实禀告。
  当初,七郎持金告母,母亲说道:“我方才目睹公子,脸有晦气,必遭奇祸。受人赏识分人忧,受人恩惠急人难。富人报之以财,穷人报之以义。无故而得重金,不祥。受之,须以死相报,不如不受。”
  武承修闻言,深叹老太太贤能,愈发倾慕七郎。翌日,设宴邀请,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修亲自登门,坐而索饮。七郎以美酒鹿肉款待,礼数周到。次日,武承修再次相邀,七郎乃至。赠以黄金,不受。武承修借口购买虎皮,说道:“这是定金。”七郎才肯收下。回去后清点虎皮,皮少钱多,寻思“兽皮不够,须进山猎取。”
  入山三日,一无所获。又赶上妻子生病,守护熬药,无暇打猎。十来天后,妻子病卒,七郎料理丧事,定金渐渐花光。武承修亲临吊唁,礼仪丰厚。妻子入土后,七郎一心归还人情,重操旧业,带弓入林,仍是空手而归。武承修劝道:“虎皮一事不急,慢慢来。若有空,可至寒舍一叙。”七郎以负债为憾,不肯答允。武承修问道:“贤弟家中尚有多少虎皮?”七郎检视库存,皮革遭虫噬咬,虎毛尽皆脱落,懊恼不迭。武承修安慰道:“无.毛更好,我原本喜欢没毛皮革。”将虎皮卷起,提在手心,自顾离去。
  七郎心想:“货次价高,便宜全让自己占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好生过意不去,遂裹粮入山,历时数夜,捕获一头猛虎,整只送给武某。武承修大喜,预备菜肴,请他留宿,说道:“且宽住三天,再放你回家。”七郎执意告辞,态度坚决。武承修急了,将门窗锁死,七郎不得外出,无奈留下。
  席间,众宾客见七郎穿着简陋,窃窃私语,都道:“武公子交友不慎。”武承修不以为意,厚待七郎,为其更换新衣,七郎拒绝不纳。夜晚入睡,武承修偷偷替他换上,不得已而纳之。数日后,七郎离去,其子奉奶奶命,上门归还新衣,顺便索要父亲旧袍。武承修笑道:“回去告诉老太太:旧袍已拆作鞋衬。”自此后,七郎经常猎兔捕鹿,赠予武某,若请他赴宴,则一口回绝。
  一日,武承修造访七郎,适值出猎未返,老太太出,倚门说道:“勿再招引吾儿,不怀好意。”武承修闻言,惭愧而退。半年后,家人忽报:“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被官府捉去。”武承修大惊,疾驰探望,七郎已收押监狱。两人见面,默默无言,良久,七郎说道:“往后请公子代我照看老母。”武承修惨然而出,急以重金贿赂县令,又以百金贿赂原告,这才平息事端,过月余,七郎无罪释放。
  老太太慨然训子:“尔之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能爱惜。只希望公子终老百年,无灾无患,即我儿之福。”七郎欲上门致谢,老太太道:“去则去矣,但无须道谢。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承修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应答,家人怪其无礼。武承修却爱他性情诚笃,愈加礼遇。
  自此后,七郎常留武府,凡有馈赠,坦然接受,不再推辞,亦不言谢。会逢武承修寿诞,宾客烦多,舎无空房,武承修与七郎栖息斗室,三名仆人铺草床下,五人同屋。(斗室,小房子。)
  二更将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自交谈,七郎佩刀挂壁间,忽尔利刃出鞘寸许,铮铮作响,光芒闪烁如电。武某惊起,七郎亦起,问道:“床下所卧何人?”武承修道:“皆府中奴仆。”七郎道:“此中必有恶人。”武承修道:“何以断定?”七郎道:“此刀购自异国,杀人不沾血。至今已有三世,斩头数以千计,锋利无匹。若见恶人,刀必鸣颤,欲饮血耳。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能免灾。”武承修点头同意。
  七郎闷闷不乐,辗转床席。武承修道:“福祸命中注定,何必庸人自扰?”七郎道:“我自己毫无畏惧,只是老母在堂,放心不下。”武承修道:“何以至此?”七郎道:“但愿无事。”原来床下三人,一为林儿,跟随主人日久,颇受宠爱;一为童仆,常受武某差遣;一人姓李,性格执拗,每因小事与主人争执,最不受待见。武承修暗中怀疑:恶人必是李某。次日天明,善言将他打发,命其离去。
  武承修长子名武绅,娶妻王氏。一日,武承修外出,留林儿看家。斋中菊花盛开,王氏心想:“公公不在家,庭院无人,不如去采花。”独自来到书斋外,林儿突然跳出,上前调戏,王氏转身欲走,林儿强捉入室,正要非礼,王氏大喊大叫,武绅前来营救,林儿仓皇逃脱。武承修回家后听说此事,怒不可遏,四处寻找林儿,竟然不知所踪。过二三日,武某始才闻讯:林儿已投身御史府邸。
  御史在京为官,家务皆委托弟弟料理。武承修以同乡身份,致书索要林儿,弟弟置之不理。武承修愈发恚怒,一纸诉状告到官府,逮捕公文虽已下发,众衙役拒不执行,县令亦不过问。
  武承修正自愤怒,七郎忽至。武承修叹气道:“贤弟之言,今已应验。”七郎闻听事情原委,惨然变色,一言不发,径自去了。武承修密令仆人搜寻林儿,林儿夜归,为仆人擒拿,抓去面见武某。武承修用刑拷打,林儿态度傲慢,言语间百般辱骂。武某之叔武恒,见状劝道:“不如将首恶送交官府,依法处置,以免暴怒惹祸。”
  武承修点头答允,将林儿押赴公堂,御史早已送来信函,命县令手下留情。因此缘故,林儿无罪释放,愈发得意,于人群中大声宣扬,诬赖王氏与己有染。武承修无可奈何,愤恨欲死,一气之下,跑到御史门前,俯仰叫骂,邻居好说歹说,才将他劝走。
  过了一夜,家人忽然来报:“林儿被人切割成块,弃尸荒野。”武承修惊喜交加,但没高兴多久,叔侄俩即被御史之弟状告,押解至官府受审。
  县令不容置辩,欲施刑罚,武承修叫道:“杀人莫须有!至于辱骂官绅,皆我一人所为,与叔叔无关。”县令充耳不闻。武承修目眦欲裂,欲上前理论,众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按压在地。县令手腕一挥,说道:“用刑。”众官差乱棒齐下,武恒年老体弱,只七八棍,便一命呜呼。
  县令见打死了人,不再追究,下令退堂。武承修一边哭泣,一边斥骂,县令置若罔闻,扬长而去。武承修将叔叔尸体抬回,愤怒交加,无计可施。欲寻七郎谋划,而七郎渺渺无踪,更不前来吊唁。心想:我待七郎不薄,何以形同陌路?难道杀林儿之人,便是他?果真如此,为什么不与我商量?于是遣人前去探讯,至七郎家,则门户紧闭,一家人不知所往。
  一日,御史之弟方在县衙,与县令谈笑。一樵夫忽然闯入,手握柴刀,上前厮杀。御史之弟举手挡格,刀落断腕,又一刀,枭首毙命。县令大惊,四面窜逃,口中呼救。樵夫张皇四顾,众衙役闻讯,舞枪弄棒,纷纷合围。樵夫自知寡不敌众,自刎而死。众人上前辨认,原来他就是田七郎。县令惊魂初定,出来验尸,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柴刀。县令蹲下身子审视,尸体忽然跃起,一刀砍断自己头颅,随即跌倒在地。
  官府下令逮捕七郎母子,祖孙二人早已逃之夭夭。武承修听说七郎死去,痛哭哀啼。仇人们都说是他指使七郎,行凶杀人。武承修变卖家产,左右疏通,最终得以幸免。七郎弃尸原野,前后三十余日,飞禽走兽环伺在侧,守卫遗体。武承修取尸厚葬。七郎之子流落登州,改姓为佟,投身行伍,积累军功,升至同知将军。返回辽阳时,武承修年已八十,指示七郎坟墓,两人同去祭奠。
  第一百四十四回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虏百人,尽杀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纵横。官吏慈悲,捐献棺木,店内存货,购买一空。被杀死者,多葬南郊。
  甲寅年间,莱阳书生至济南,其亲友二三人,亦遭诛杀。自购香纸,于坟墓间祭奠亡灵,距坟墓不远,有寺院一座,书生住宿其中。
  次日,书生进城办事,日暮未归,忽一少年,登门拜访。见书生不在,脱帽上床,穿鞋仰卧。仆人问其是谁,少年闭目不答。既而书生归来,夜色朦胧,不辨人影,自去床下询问。少年瞠目道:“久候主人多时,絮絮逼问,我难道是盗贼?”书生笑道:“主人在此。”少年急起戴帽,作揖行礼,正襟端坐,两人互道寒暄。听少年口音,似曾相识,急忙掌灯凝视,却是同县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
  书生大骇,转身欲逃,朱生强行拽住,说道:“我与公子文字论交,何必如此薄情?我虽为鬼,故人之情,念念不忘。纵有冒犯,请勿猜疑。”书生乃坐,问其来意,朱生道:“令外甥女独居无偶,吾欲娶之,屡次说媒,皆遭拒绝。请公子代为劝说,婚姻若成,不忘大德。”
  当初,外甥女年幼丧母,寄居在书生家,十五岁始才返乡。于七之乱时,被俘至济南,父亲遇害被杀,痛哭而死。
  书生闻言说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她自有父亲,何必求我?”朱生道:“父亲之灵柩,为侄儿迁走,不在此处。”书生问“她过去都依靠谁?”朱生道:“与邻居老太太同居。”书生暗想:“人鬼有别,何能做媒?”朱生道:“事不宜迟,劳您大驾,跟我走一趟。”书生问:“去哪?”朱生道:“别问许多。”握住他手,往外便行。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宅第。朱生叩门,一老太太出,问道:“干什么的?”朱生道:“快去禀告娘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离去,须臾返回,邀请客人入屋。目视朱生,说道:“居室简陋狭隘,请公子门外稍候。”朱生点头答允,对书生说:“你跟她进去,别忘了此行目的。”
  书生随之而入,见半亩荒庭,两间小屋,外甥女门外迎接,亲人见面,各自啜泣。室中灯火荧然,少女容貌秀洁,一如往昔。凝眸含泪,问道:“家人都安康吗?”书生道:“都无恙,只是你舅母去世了。”少女哽咽道:“孩儿年少时,多蒙舅母抚育,未曾报恩,不想她魂归九泉,殊为恨恨。去年伯伯家大哥迁走父亲遗骸,留我一人在此,不以为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幸亏舅舅体贴,赠以金帛,我都收到了。”
  书生替朱生求亲,少女低头不语。老太太道:“朱公子曾委托杨老太来过三五次,老身以为门当户对,小娘子不肯草草答允,如今舅舅亲自说媒,应当满意了。”
  言语间,一女郎出,十七八岁,乍见书生,转身欲走。少女拉住她裙角,说道:“不必如此,此乃阿舅,非他人。”书生作揖行礼,女郎敛衽还礼。少女介绍说:“她叫公孙九娘,栖霞县人。世家大族,如今家道中落,郁郁不称心。早晚与儿往来。”
  书生注目打量,九娘笑弯秋月,羞晕朝霞,美如天仙。说道:“果然是大家闺秀。穷人子女,哪有如此娟好。”少女笑道:“还是大学士呢,诗词精通。”
  九娘微笑道:“小丫头无端败人名誉,叫阿舅齿冷。”少女笑道:“舅舅断弦未娶,若得小娘子为妻,必能快意。”九娘笑奔而出,说道:“小丫头发疯了。”语毕人散。
  佳人离去,书生魂牵梦萦,少女似有察觉,说道:“九娘才貌无双,舅舅若不嫌弃她是鬼,我替你撮合。”书生大悦,迟疑道:“人鬼殊途,何能匹配?”少女道:“无妨,你二人命中注定有缘。”书生告辞离去,少女起身相送,说道:“五日后,月明人静,我派人接你。”
  书生至门外,不见朱生。翘首西望,月挂当空,昏黄中辨认路径,见南边一座宅第,朱生坐于门前石上,起身相迎,说道:“等你很久了,此即寒舍,如不嫌弃,进去坐坐。”两人携手入屋,朱生殷勤致谢,取出一只金杯,百枚珍珠,说道:“身无长物,此为聘礼,请收下。”又道:“家中虽有美酒,但幽冥之物,不足以款待嘉宾,奈何?”书生申谢而退,朱生送至半途,依依惜别。回到寺内,僧人问起行踪,说道:“附近多鬼,施主切莫胡乱走动。”书生道:“我去朋友家喝酒,大和尚无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