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赵婶说孙嫂子病没见起色,说是鸡汤熬好,孙嫂子却吃不下几口,还转眼就吐出来。吃不下东西,预兆十分不好,沈蓁蓁便再次上门看望。
  沈蓁蓁跟着赵婶踏进黄家。
  孙氏看着确实大不好,眼窝都深陷进去了。精神显然大不如上次了,这次见她们来,话都说不了几句。
  沈蓁蓁心痛地看着瘦得脱了相的孙氏。孙氏勉强对着赵婶笑了笑,道:“我想着啊,你家梁珩定会考上,可是我怕是撑不到那天了。”
  赵氏抹着眼泪,她知道孙嫂子这是在念黄原了。梁珩考上了,就能与黄原同朝为官,也许黄原看到家里边的人,还能想到回家来看看。
  “孙嫂子,你想什么呢,你家两个孩子还小,没了你可怎么办?你会好起来的,珩儿他没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叫他过来看你。”
  孙氏笑了笑,眼角却流出泪来。
  “婶子,我命苦啊!”
  可不是命苦吗。赵氏抹了两把眼泪,又安慰道:“孙嫂子,你家黄梵有出息呢,你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别多想了啊。”
  屋外,黄梵怀抱着无声痛哭的妹妹,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
  八月初十。
  梁珩踩着催卷的锣声,交了答卷。收拾了东西,挑着出了考场,第一场算是结束了。
  梁珩在贡院门口等了一会,见天色渐渐晚了,考场里也没什么人了,以为易旭已经走了,正欲离去时,易旭便挑着考篮出来了。
  “易兄!”梁珩忙叫了他一声。
  易旭也看到了他,挑着考篮过来。
  “易兄答得如何?”梁珩问道。
  易旭苦着张脸,“你说我这是什么运气?竟分了这么个好位置。熏得我思绪全无,这回算是完了。不行,我回去得设香案拜拜菩萨,去去晦气。”
  梁珩有些替他担心,这正场若是没答好,基本上就没什么希望了。倒是易旭自己看得开,反到安慰他道:“没事没事,大丈夫何患无功名?这次不行,下次再来就是了。”
  两人回了院子,马修文和张明之早就回来了,两人收拾洗浴了番,便一起坐在院中谈论试题。
  张明之破题有些偏,很是惋惜了一阵。倒是马修文脸色轻松。
  易旭找到枝儿阿婆,借了针线。
  张明之见易旭用棉花布条在缝,便问了句。得到是用来隔屎臭的答案后,也是好生感叹了番易旭的霉运。
  毕竟大家在考场都没休息好,几人没聊多一会儿,便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是第二场的点名入场之日,这次几人都有了经验,皆是下午才去的贡院。
  第二场跟第一场没多少区别,只是人精神消耗得更加厉害,好多考生出考场时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不过两三天的光景,院中几人再次见面,皆是一副蓬头垢面,精神萎靡的模样,这次大家没有精神再谈论试题,用过饭后,都回屋倒头睡下了。
  十四日这天,是乡试第三场时策点名入场之日。
  梁珩排在易旭后面,等待检查入场。
  排在他们前面的书生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了,穿着一身宝蓝色绸缎长衫。梁珩惊讶地发现他的考篮里不止放了必须之物,竟然还放了一架瑶琴!
  梁珩拉了拉易旭,轻声问道:“那位兄台为何带上丝竹金革进去?”
  易旭回头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地道:“回头你就知道了。”
  等梁珩进了考场,他明显感觉到这场跟前两场都不大一样。首先是巡考,前两场一直不停转悠的巡考,竟半天见不到人影了。考棚间还有不少人走来走去,甚至还有些人扎堆侃大山。
  梁珩听说过乡试第三场不大严,但也没料到会这么松。
  依然是子时发下了试卷。时策历来是乡试三场里最简单的一场,梁珩看完题目,思索了大致的破题思路,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梁珩便将答案写出来了,又细细推敲,润了润色。
  到了晚上,梁珩正打算将草稿誊抄至试纸上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震天响的锣声。梁珩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忙放下笔,出了号舍察看。
  夜间考棚里是不兴点灯的,今晚中秋之夜,天上挂着一轮满月,清亮的月色下,却好多处都有烛光。
  梁珩仔细一看,烛光竟是从号舍顶棚上传来,烛光旁有人影闪动。
  “梆!梆!梆!”
  又是一阵锣声传来,还夹杂着一阵嬉笑。
  “别敲了,都听我的!”不知是谁吼了一句,锣声就停了下来。
  梁珩正摸不着头脑间,那人就扯着嗓子唱上了。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这是诗经里的天保篇,寓意着祝愿和祈福,在此刻唱来也是极应景了。不少考生纷纷响应,爬上号顶,跟着唱起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如松柏之茂啊,无不尔或承。”
  如松柏之茂啊,无不尔或承。四面瞭望楼似乎都在回荡着。
  梁珩想着这么大动静,巡考怕是一会儿就被招惹来了。没成想,直到一曲歌毕了,考场的考官们竟还是全无动静。
  很多像梁珩一样的新生,开始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见考官们似乎不管,又被氛围所影响,胆子也大了起来,学着前面的人,也爬上号顶,跟着欢唱。
  屎号里的易旭更是兴奋,也管不得那冲天的屎臭了,噔噔两下就爬上号顶,扯下面罩,跟着怪唱。
  然而大多书生平日谨遵着读书人不学礼,无以立的教诲,行为言语,生怕有辱斯文,失了读书人的身份。梁珩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小接受着先父的礼仪教诲,要谨遵着君子六德,不可放松半分,不可稍越雷池半步。像这种在肃穆的考场放声高歌,是和他二十年来秉承的读书人观念是相违背的。
  梁珩听着四处传来的狂放歌声,竟感觉到自己内心一阵躁动,像是有什么被困住的东西,要破体而出一般。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券,累奏流云借月章...”歌声不停断的传来。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梁珩刚唱出了声,就被自己吓住了,他竟然也跟着做了这荒谬事!
  梁珩怔了怔,心底却没有多少悔意。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了。多年后,经历了人生起起落落后的梁珩,回想起这一晚,才明白正是这一晚的放纵轻狂,使他脱胎换骨,成就了后来那一代流芳百世的名臣。
  这人刚唱完,不知哪个角落,就有人吹起了笛子,笛声竟十分悠扬,一边又响起了琴声。一个婉转轻扬,一个珠落玉盘,竟是十分和谐。有人适时唱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歌声旖旎深情,尽显缠绵,引得考场安静下来,静静地聆听。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梁珩望着天上那轮满月,摸出怀里的锦袋,放上胸口,似乎那样能缓解一分半分相思之情。
  这场狂欢直闹到半宿,考棚才渐渐安静了。
  第29章 回家
  直到出了考场,易旭才给梁珩解释了为何第三场如此癫狂荒谬。
  乡试素来正场最重要,因为时间紧迫,考官批改答卷十分匆忙,通常是只认真看第一场的答卷。所以第三场就显得不那么重要,考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顺天乡试参考生员中,很多是花钱捐来的监生,以及荫生,这类生员通常没什么真本事,知道自己考中的希望渺茫,在考场中又闷了那么多天,便想找点乐子。
  乡试第三场这种怪状不知道持续多久了,虽然整顿过几次,但是收效甚微,反而沿袭成了一种风气。只是梁珩双耳不闻窗外事,没听说过。
  三场都考完了,放榜时间在一月后,梁珩不想多花银子在京里等消息,易旭则觉得自己希望渺茫,两人便一道退了房,与另两位房友告了辞,往泉城赶回去了。
  归心似箭,梁珩总觉得路上这两天像是两年一般久。好不容易终于挨到了泉城,已是下午了。易旭家在城南,两人进了城就分了道,互留了地址,方便以后拜访。
  梁珩到家时,院门没锁,他娘却不在家。梁珩猜想他娘应该是在隔壁,便到了沈家门外。
  赵氏和如意正在厨房做饭,沈蓁蓁坐在院中。听到有人敲门,沈蓁蓁便起身去开了门。
  没想到会是梁珩,沈蓁蓁很是吃惊。
  “梁公子?”
  梁珩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紧紧压着心里的悸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痴望着她。
  沈蓁蓁穿了一身山吹色交领襦裙,衣襟处绣了几朵银星海棠,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发鬓简单的用一只玉簪绾着,眉眼还是那样清秀温柔。正浅笑盈盈地看着他,梁珩倏地就感觉自己心被填得满满,这一路的舟车劳顿都消去了。
  梁珩瘦了不少,脸色也不佳,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
  沈蓁蓁笑了笑,“梁公子是来找赵婶的吧,赵婶在厨房里忙活着呢。”沈蓁蓁说着朝里面叫了一声,“婶子,梁公子回来了。”
  赵氏正在切菜,一听儿子回来了,放下刀就冲出厨房,就见儿子正站在院门外。
  “娘,我回来了。”梁珩走进院,叫了一声他娘。
  赵氏一阵小跑至梁珩身边,一把搂住儿子,感觉儿子明显瘦了很多,心里一酸,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梁珩赶忙安慰赵氏,“娘,儿子这好好的呢,您别哭。”
  赵氏擦了擦眼泪,又笑道:“回来就好了。珩儿啊,你先回去,娘一会就回来给你做饭。”
  沈蓁蓁在一旁笑道:“梁公子今儿就在这吃吧,赵婶好久没在家做饭了,家里冷锅冷灶的,估计菜都没有,还麻烦。一会儿赵婶多炒几个菜,就当是为公子接风洗尘了。”
  这么些天的相处,赵氏也算是明白沈蓁蓁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除了望门寡这个身份让她有些芥蒂,其他样样都是没得说的。她如今也是想明白了,若是两个年轻人真的有缘,她也乐得成全。
  赵氏顺着就笑道:“那多谢沈娘子了。”
  梁珩抬眼看了看沈蓁蓁,看着她笑颜如花的模样,只感觉心颤得厉害。
  沈蓁蓁又招呼着梁珩坐,赵婶看了儿子一会儿,便进了厨房做饭去了。如意在门口冒了个头,见梁珩与自家小姐一块坐着,也缩回去了。
  “公子考得如何?”沈蓁蓁问道。
  梁珩看着沈蓁蓁的笑眸,道:“题倒是不偏,答得很顺利。但是就是这种题,不大容易出彩,所以我也说不清好不好。”
  沈蓁蓁道:“既是顺利,想必不会有大问题。”
  梁珩笑了笑,“承小姐吉言。”
  沈蓁蓁一直说的是官话,没什么口音,只能从如意的口音听出她们来自南边。梁珩便问道:“沈小姐是哪里人?”
  “凉州。公子可听说过?离这一千多里呢。”
  梁珩点点头,“在书上看到过。”梁珩想问她为什么会带着如意来到离家千里的泉城,想了想不适合,又咽下去了。
  沈蓁蓁感觉梁珩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比如说话不脸红了,还主动问了她话。沈蓁蓁只当是梁珩经历了科举这人生最重要的事后,心境发生了改变。两人相处自然了不少,似乎两人都忘了那晚的尴尬。
  很快赵婶便做好了饭,如意也不当梁珩是外人,招呼着他将饭桌搬到院子里。
  今天菜品丰盛,鱼肉皆有。几人围着桌子坐下了,如意却端着一钵菜出了院去了,几人便等着如意回来。
  梁珩问道:“如意姑娘这是上哪去呢?”
  赵氏叹了口气,道:“给孙嫂子家端些菜过去呢。吃完饭再给你说。”梁珩见他娘和沈小姐脸色皆不好,便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