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哪怕已经进入了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也已经好几年了,但自由恋爱这种事情,搁在乡下地头还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儿。多数人更乐意遵循一贯的习俗, 也就是有意中人后,让家里的长辈帮着探探口风, 假如对方乐意, 就托媒人从中说合,接下来就是订婚、结婚……
  这种情况, 倒是比旧社会的盲婚哑嫁稍微好点儿, 起码双方都是见过面的,相看之后更是会经常见面说话。其实,像甄兴华当初就属于这种的,他是自己看上了周萍,再托人帮着说合的。
  也因此,甄兴华俩口子很愿意去理解、尊重儿子的想法。
  当然,所谓的理解和尊重, 也是建立在一定条件下的, 假如今个儿甄卓凡看上的姑娘不咋样, 当父母的态度肯定就不是这样的了。
  等入夜后,甄兴华难免又提起了这个事儿。不过, 他没直接说自己的意见,只道他以前回家待的日子少,再说就算回家好了,那也是忙着跟父母妻儿相处, 哪有工夫去关注别人家的娃儿?反正,在他的印象里,毓秀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娃儿,外加就是学习成绩很好。至于别的,他实在是说不上来。
  周萍就不同了,自打她以城里知青的身份下乡后,就再没离开过。以前最远也不过是去供销社买点儿日用品,当然后来甄兴华自己承包了客车,她也跟着到处跑,待在家里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可那都是近两年的事情了,按说她该对毓秀挺了解的。
  “毓秀那孩子挺好的,文文静静的一小姑娘,打小就很懂礼貌,虽然平常话不多,可很懂礼貌,会主动跟人打招呼,家里人应该是有特地教过的。”周萍边回忆边道。
  天生的性子开朗和后天培养出来的礼貌,区别还是蛮大的。周萍最大的问题是如同菟丝花一般立不住,可她看人还是挺准的,依稀记得毓秀最开始是那种闷闷的性子,不会主动喊人,甄珠吃零食她不会眼馋,分给她吃她也会收下,是后来才慢慢变了,变得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也知道感谢和回礼了。
  尽管周萍跟苗家人接触得不多,不过她感觉应该是李桂芳教的:“其实,我不大喜欢苗嫂子,苗家其他人倒是都挺不错的。”
  虽说结儿女亲家也得看对方家里人都是什么情况,不过也不能强求太多。
  甄兴华也是这个意思,他比周萍略多想了一层,主要是他摊上了那么一个大舅哥,对将来的亲家肯定是有所要求的。可说话,周萍娘家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周大舅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假如没周大舅,就周外婆一个人是掀不起什么浪的。这么一看,何小红的问题就不大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啥用,人家苗大娘还没松口呢。”
  大学生是很稀罕,全乡第一个大学,还是市状元,又考上了清大。甭管从哪方面来看,甄卓凡都变成了香馍馍。事实上,早在前两年,就有人在甄兴华跟前说道了,去周萍那边说的人少,毕竟周萍瞧着就不像是能拿主意的人,还有不少是找了甄家大房的,让亲戚当中间人是常规操作。
  有人稀罕,那就必然也会有人不稀罕。甄兴华看不上那些一窝蜂涌上来的人,可眼下人家苗大娘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模样来,他又头疼上了。
  “咱儿子可真会挑啊,他是咋从这么多人里头,一下子挑中了最不可能答应的人?”
  从甄卓凡的高考成绩出来后,甄兴华就没少跟公社高中的老师、校长打交道,也因此听说了不少消息。譬如说,下一届的学生里并没有太出挑的,本校能否再出一个大学生,只怕得看再往下一届了。正巧,甄珠就在再往下那一届,甄兴华多问了一句,就问出了老师心目中仅次于甄卓凡的好学生。
  也就是毓秀。
  一个极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好学生,好像确实没必要对另外一个大学生过于稀罕。毕竟,她自己就行,稀罕啥呢?
  甄家这边聊了半宿,最终也只是决定先这么拖着,甄兴华还怕媳妇耳根子太软,千叮咛万嘱咐,让千万不要答应什么,万一碰到推脱不了,就往他这边推,说自己做不了主就可以了。这要是换个自尊心强一些的人,听到这话就该不乐意了,好在周萍性子软和,甄兴华说啥她都答应。
  其实,像甄家这样,弱势的一方不在意被强势的那一方安排,那整个家庭的氛围还是挺和谐的。怕就怕,弱势的一方心里不痛快……
  事实上,这天晚上苗家就闹出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起因还是临睡觉前洗漱时,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说笑打闹,因为是酷暑时节,姐妹四个是睡一屋的,平常也就罢了,这不是今个儿吃了流水席,话题一茬一茬的,简单的洗漱都因为说笑而延长了一倍还多的时间。偏李桂芳在别的方面很计较,对孙女们的嬉笑打闹一贯采取放任态度,想着横竖是在暑假里,就算睡得晚了,大不了明个儿起晚一些,没啥大不了的。
  可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何小红本来就心情不好,原因在于她今个儿好不容易出了一趟门,本以为可以看到甄珠和甄美,结果这俩人,没一个出现在流水席上。心情不好的同时,又瞧见来弟在外头笑得很大声,顿时来了气:“赶紧睡觉去!明个儿早点儿起来教飞跃念书,人家都考上大学了,你们就没一点儿想法吗?”
  想法是有的,可跟飞跃有啥关系?
  好在,几个小姑娘都不欲跟当妈的起冲突,推推搡搡的往屋里去。
  “等等!今个儿珠珠咋不在?不是她哥的状元席吗?”何小红终于憋不住了,她觉得要是不问个清楚明白,她晚上就别想睡着了。
  不过,事实证明她问了以后更睡不着。
  招娣走在最后面,听了这话随口答道:“珠珠在后厨干活啊,我回来的时候还看到她蹲那儿洗碗筷盘子呢。”
  “什么?!”何小红咋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顿时惊呆了。
  偏招娣是个笨的,她完全没意识到何小红语气里的不敢置信,只理所当然的说着:“她哥办酒席,她肯定要帮忙干活啊!”
  “那周萍呢?她不干活吗?为啥要折腾个小孩子?”
  其实,到这会儿,盼娣已经听出了不对劲儿来,她是想制止她大姐的,结果没来得及阻止,招娣又继续说了:“珠珠妈妈也在干活啊,还有珠珠的大伯娘和她堂妹,都在后厨帮忙……”被盼娣扯了一下,招娣还迷茫呢,“咋了?”
  “都这么晚了,先睡觉啊,明个儿再说。”盼娣扯着她大姐进了屋,麻利的关上了门。
  睡觉?
  这忒么还咋睡觉啊!!
  何小红气得胃疼,眼看别屋都关了门,有心想闹又怕惹婆婆不快,只能压抑着愤怒跟苗解放抱怨:“凭啥啊?凭啥那甄卓凡考上大学,逼着珠珠和她妹妹干活?还讲不讲道理了?”
  苗解放今个儿喝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不错,酒品也还行,这会儿除了脸红和犯困外,并没有别的异常。甚至听了这话他也没觉得烦,就顺口道:“要是飞跃考上大学,招娣她们不照样要帮着干活?有啥呢。”
  是啊,有啥呢?
  甄珠九月份都要念高二了,算啥小孩子?就算甄美好了,确实年岁还小,可当初盼娣六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干活了,还干得挺好的,起码比何小红强。所以,家里碰到大喜事儿,让姐俩干活有啥不对的?
  道理是没错的,可这不是何小红非要给自个儿找罪受吗?没等她再开口抱怨,就听到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扭头一看,苗解放已经睡着了。
  何小红:……气死了!!
  一宿没睡踏实的后果就是,次日一大清早,何小红就开始折磨苗飞跃。
  苗飞跃还沉浸在昨个儿吃到的好滋味里,正有一口没一口的扒米粥喝呢,就听到他妈一声怒吼:“苗飞跃!赶紧吃饭!吃完饭立刻开始学习!你给我听着,下次考试你必须考双百分,必须考第一名!记住了没有!!”
  记住……
  不是这种事情是记住就管用的吗?
  全家人齐刷刷的抬起头,目瞪口呆看着她,连李桂芳都被她这一大清早莫名其妙的火气给弄懵了。可因为昨个儿吃席的缘故,李桂芳已经落下了不少活儿,想了想觉得何小红应该不至于弄死苗飞跃,她也就懒得跟这糟心儿媳计较了,只喊上已经吃完了的苗解放,母子俩很快就离开了家。
  他们一走,何小红就更加来劲儿了:“听到没!苗飞跃,你还磨叽什么?”
  “你是要考大学的人!!你是将来的省状元!!”
  声音之洪亮、语气之愤怒、内容之荒谬,让已经走出院门的苗解放脚步都忍不住一顿,面露担心的回头瞅了一眼:“小红又咋了?她不会揍飞跃吧?”
  “一次两次叫她逮住已经够不容易了,飞跃又不是傻子,他妈再用老招数,他不会跑吗?”李桂芳一点儿也不在乎。说白了,苗飞跃是何小红唯一的儿子,还是拼了老命用一条腿换回来了,何小红就算再疯也该有个限度,出不了事儿的。
  等走出一段路后,李桂芳瞅了瞅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跟儿子说:“甄家那头,就是大学生他伯娘,早先来找过我一回,昨个儿又拽我去角落里说了半天话。”
  大学生指的当然是甄卓凡,他伯娘也就是甄老大媳妇。
  苗解放只听懂了字面上的意思,因此很是不解的扭头看他妈:“说啥话?咱们两家有啥话好说?”
  “说大学生看上了咱们家毓秀呗。”
  “啥?……不是,啥玩意儿啊?”苗解放震惊得都停住了脚步,半晌才回过神来,“妈,你先前不是说在给招娣相看人家吗?咋突然变成毓秀了?那不行,毓秀可不行,我还指望她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呢!大学生是了不得,可等咱们家毓秀也成了大学生,回头肯定能给你带来一个大学生孙女婿啊!”
  “废话!你都懂得道理,我能不懂?”
  “那妈你是啥意思?”
  “到底人家是替大学生来说的,我总不能跟你似的,直不愣登的就给回拒了吧?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不要面子的?所以啊,我就跟她说,咱们家毓秀岁数还小,前头俩姐姐都还没说婚事呢,轮不到她。”
  苗解放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他一脸赞同的点了点头。
  结果,李桂芳一巴掌糊过来,直接给他弄懵了。
  “你是不是傻?我那分明就是寻了个由头拖着人家,你还觉得特别有道理是吧?又不是旧社会了,先给妹妹说亲后给姐姐说的,多着呢!我就是想着,大学生这个月月底就要走了吧?去京市呢,大老远的,估计一年能回来一趟就算好着呢。毓秀还要两年才能考大学……两年啊!谁知道会发生啥事儿!”
  李桂芳招呼儿子继续走,边走边说。
  “这事儿我就跟你提一嘴,你千万别跟毓秀说。这本来嘛,毓秀不知道这事儿,还能专心念书。万一她知道了,心里有个啥想法,能不能专心念书先不说,就怕大学生在外头跟别的大学生好上了,那咱们家毓秀咋办?不得伤心坏了?”
  “我就决定,拖着!要是两年后他们家还是这个意思,咱们家毓秀也考上大学了,那就可以给他俩先订个婚,再叫他们一起北上念大学。这样的话,离家那么远,有个人陪着毓秀,我也能放下心来。”
  “所以你记着,千万别跟毓秀说。对了,你媳妇也不能说,她就是个傻子,她懂个屁!!”
  苗解放一个劲儿的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说句心里话,其实苗解放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妈的意思,不过有两点他是明白的。
  第一,他妈比他聪明。第二,他妈不会害毓秀。
  那就行了,听妈的一准儿错不了!
  从这个事情上就可以得出一个道理,你希望别人听你的话,那就必须先证明你比别人聪明。要不然,人家凭啥听一个傻子的话呢?
  “……你妈是不是傻?”苗家院子里,甄珠连蹦带跳的进来,换个人这副样子还是挺可爱的,可算上甄珠那吨位的话,就有点儿吓人了。不过,在场的人都没被她吓到,因为所有人都被何小红的怒吼声吓住了。
  考双百分!考第一名!考京市的大学!考省状元!
  甄珠差点儿被自己绊倒,强行稳住了身形后,她拽了拽离自己最近,正睡眼惺忪的拿牙杯漱口的来弟,发出了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质问。
  来弟脱口而出:“你妈才傻!”
  因为没控制好音量,何小红循声看了过来:“来弟你在干啥?为啥起得那么晚!……珠珠啊,珠珠你吃了早饭没?要不要再吃一口?我给你蒸个蛋?”
  甄珠拿眼神询问来弟,大概的意思就是,你确定你妈不是傻子?
  来弟心说,我他娘的非常确定你妈才是傻子!她一面在心里腹诽,一面快速的洗漱,随后冲到堂屋里吃起了早饭。
  另一边,招娣和盼娣也安排好了今个儿活计,在弟弟绝望的眼神之中,绝情的离开了家。
  苗飞跃真的是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希望,看着他奶和他爸走了,再看着他大姐和二姐也走了。万幸的是,三姐和四姐还陪着他。
  然而……
  “我吃过了。”甄珠难得好脾气的回答着,随后还主动凑到了何小红面前,挤出满脸的笑,好声好气的跟何小红打商量,“婶子你把毓秀借给我好不好?就一天时间,借我一下呗!婶子你最好了!我可喜欢你了!”
  何小红瞬间热泪盈眶,她压根就没听清楚甄珠的要求是啥,满脑子都是自我感动。
  “好好好!!”
  甄珠多鸡贼呢,一听到何小红答应下来,立马冲到毓秀跟前,都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拽着她往外跑。毓秀倒是无所谓去哪儿,按说她更喜欢待在家里学习,可喜欢学习并不代表她就耐得住天天看小学生课本。因此,被甄珠一拽,她也就顺势跟着跑了起来,一点儿拒绝的意思都没有。
  俩人一口气跑到村口,毓秀这才发现甄珠的爸妈也在。
  “走,我今个儿带你坐车去县城里玩!”甄珠得意洋洋的从她爸手里接过了自行车,让毓秀坐上后座,随后就跟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差点儿没吓死周萍。
  周萍都看懵了:“她平常就这样骑车的?你也不说说她!”
  “没事儿,都骑了一两年了,有啥呢。”甄兴华也带上媳妇,他们的目标是乡镇车站,毕竟村子里没地儿停车,再一个也是生怕亏损太多耗不起。
  到车站,坐上车,毓秀好奇的东张西望,她完全不怕甄珠把她拐卖了,只是等其他人陆续上车买票后,她拽了拽身畔的甄珠,说:“珠珠,我没带钱。”
  “我带了!”甄珠嘚瑟死了,她今早坑了她哥好多钱。
  就算甄家比村里别的人家有钱,可那也不会给孩子太多的零花钱。仅有的零花钱全叫甄珠买了各色小零嘴吃,要说改革开放最好的一点就是,好吃的多了,而且全部都不要票。
  没零花钱也不要紧,这不是甄卓凡考上了大学,学校里、县里、市里都给了他不少奖励,有钱也有东西,再就是家里的长辈也给了红包。甄卓凡还是知道要让牛干活就给得给草吃,放在胖妹妹身上就是,只要有吃的那货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所以,他给了甄珠三块钱,让她好好干活,干得好与不好,关系到她将来能在家里收到怎样的包裹。
  尽管甄卓凡没把话说明白,可是甄珠还是听懂了。
  干得好,估计从京市来的包裹里装的就是好吃的了,干不好,那只怕包裹里全是各种书籍卷子了。
  甄珠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将毓秀骗到手!!
  “去县城哪里玩儿?新华书店吗?”等车开了后,毓秀看够了外头的风景,扭头跟甄珠说话。
  新华书店……
  “行啊,那咱们就先去书店里,看看有啥新到的书没有。”甄珠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顺着毓秀来,她还道,“要是有你喜欢的话,咱们就买下来,我有钱。”
  “那我先借你的钱用一下,回头让我奶还给你。”毓秀没有拒绝,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没必要那么生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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