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从太和门前能一眼看到金銮殿,高高的汉白玉石阶直通大殿,黄彩琉璃瓦的顶儿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仅仅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靺鞨的王宫衬到了泥潭里,却不知道里头是怎样的奢华了。
  其其格深深望了一眼,眸光微闪,还微微地翘了下唇角,朗声说:“会来的。”
  其其格的盛朝语是跟着使者学的,使者不苟言笑,她也跟着学来了,自从来了京城,唐宛宛就没怎么见她笑过。想想也是,家乡的子民还在受苦,等着大盛军队救之于水火,当然高兴不起来了。
  待寒暄完了,车侧的侍卫长啸一声,朝前方高喝道:“启——程!”
  靺鞨使者来的时候是被古北口将士一路护送入京的,走时也要被将士送回靺鞨去,一来为护卫,二来到底是异族,总得防着一些。
  马车徐徐行动,唐宛宛朝骑在马上的其其格挥了挥手。待望着人家走远了,她扯扯晏回的衣袖,迟疑着问:“陛下,你有没有觉得方才其其格笑得挺奇怪的?”
  “怎么了?”晏回问她。
  “她好像有点紧张,又有点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唐宛宛想不着合适的词,“反正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这话三五不着的,晏回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笑了笑没当回事。
  靺鞨的马车挺大,因为七十余人中三分之一都是高官,一人一辆马车极不方便,所以一车之上挤着四五人。
  这会儿谷蠡王的车上除了他还坐着三人,其中两位使者面上惊疑不定,一直侧着耳朵听着车外的动静,鬓角冒出的冷汗打湿了一小片头发,前额上却一点汗都瞧不见。
  到了城门前,车队被守城军拦了一下,使者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飞快地在脸上摩挲了一遍,生怕露了馅。军士却只查了查通关文书,连车门都没推开瞧一眼,这就放了行。
  待行出城门仍无异样,使者才慢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掀起车帘,回头望了望城门上红漆书就的“开封”二字,这才笑出声来。
  马车不够高,他起了半身朝谷蠡王作了个揖,低声说:“此番全靠恩公施救,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坐在上座的年老使者也笑了笑,拱手跟谷蠡王道了一声谢。谷蠡王忙在他肘下托了一把,笑着奉承道:“哪有我的功劳?此番全靠大人神机妙算才是。”
  *
  傍晚时,晏回还在御书房中批奏折,底下跪着两名暗卫,其中一人低声说:“太医交给奴才的淬心丹已经混入了程大人和老夫人每日的饭食中,一日两次,看着人服下去的,昨日太医诊断说毒已入表,这月底便能有结果。”
  晏回一心二用,视线不离手头的奏折,漫不经心说:“程实甫今夜就杀了吧,伪造成自尽之象。程实震过两日再动手,兄弟间错开几日,别让人起疑。”
  其实让人起疑也无妨了,要是程家几个主子都在三个月内自尽,明眼人都能猜到是陛下默许的。明面上不能杀,私底下做点手脚却是无妨的,甚至连名头都想好了:程国丈中风后颅内积血,药石罔效;程家二子因愧悔之甚,自尽身亡;程老夫人心痛欲绝,也跟着去了。
  晏回微微地分了下心神,先前答应宛宛什么来着?噢,不诛程家九族,他没有背诺,可程国丈几人却是不能饶了他们。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回好不容易抓住了程家的把柄,当然得一次解决个干净,省得夜长梦多。
  至于把程老夫人也捎带上,全当是为母后出气了。
  说话间,晏回将桌上一封书信朝暗卫掷了过来,暗卫伸手接过,见信封上头写着“父亲亲启”几字,猜里头装着的应该是一封绝笔书。
  朝中人事复杂,没法所有的事都走明面,以前陛下也交待他们做过几回类似的事,算得上是驾轻就熟了。五名暗卫飞檐走壁的时候还跟守夜的将士打了个照面,双方目不斜视,都当没瞧见。
  一路没人阻挡,轻轻巧巧就进了程家东宅,程实甫是程国丈长子,这些日子本就心烦得厉害,前几日又跟他夫人吵了一架,夜夜宿在书房,都不怎么跟人说话。
  暗卫刚翻身越入窗,便听里屋的人一声高喝:“何人在那儿!”
  程实甫瞳孔猛地一缩,拿起手边的瓷笔洗朝着这方砸了过来,暗卫轻轻巧巧闪身避过,下一瞬胸前却重重挨了一掌。暗卫一时惊愕,程实甫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什么时候有这等能耐了?
  好在他多年习武内力深厚,远不是程实甫这样粗浅的外家功夫能敌得过的,不过过了三五招,眼前银光一闪,程实甫目光骇然,喉咙上多了一条极细的血线,被人捂着嘴慢慢绝了气息。
  黑暗中另一人也跟暗卫头子一样蒙着面,只剩两只灼灼发亮的眼睛露在外边,把尸身扶到椅子上坐下,探下身瞧了瞧程实甫颈上的伤口,苦着脸说:“头儿,这可咋办?刀口不对,还怎么伪造成自尽?”
  暗卫首领没当回事,“留下遗书就行了,反正入殓也是咱们的人经手,又不会有仵作来验尸,谁管他是怎么死的?”
  第95章 吵架
  靺鞨使者没能走出多远, 行十日到了邯郸,惊变陡生, 车外响起了第一声惨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谷蠡王蓦地睁开眼, 掀起车帘去看,只瞧了一眼当下目眦欲裂。只见被陛下派来保护他们回靺鞨的羽林卫各个如煞神一般, 拉开弓箭对准了他们。
  谷蠡王有那么一瞬都想扭头瞧瞧是不是他们身后有敌人, 可领头的人一挥手,万千乱箭挟着风声朝他们飞射而来, 再不容错辨。
  “父王当心!”其其格驾着马赶上前来,纵是手中的弯刀舞成了残影, 也敌不过箭矢齐射。
  谷蠡王胸前中了三箭, 屈膝撑着自己没倒, 怒声问:“盛朝已与我靺鞨缔结了盟约,如何这般对待自己的盟友?”
  领头的将领面无表情,沉声道:“尔等假意投诚, 自然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程家四人都是文人出身,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直接被射死在车中了。最后一波箭齐齐射来,其其格再握不稳手中弯刀,仰面倒下了。
  她合上眼前瞧见的最后一个场景, 是漫山遍野开的花儿,姹紫嫣红的。
  这是盛朝的春天。
  *
  使者被杀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回朝廷,唐宛宛还是从暗卫口中知道这件事的。那夜里她睡得正香,却被陛下翻身坐起的动静给吵醒了, 迷迷糊糊听到了鸟叫声。
  “陛下做什么去?”唐宛宛睡眼惺忪地问。
  晏回俯下身亲亲她的眼睛,声音温柔:“睡得闷,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待他走后,唐宛宛又眯了一会儿,睡不着了,也觉得屋子里有点闷,索性披着衣裳行到了寝宫外,想跟陛下说说话。她还没跨过门槛便听到外边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在门廊前,离得极近,声音不是陛下的,其中还冒出“谷蠡王”、“程国丈”、“其其格”几个字来。
  唐宛宛竖着耳朵听了听,待听完这短短几句,仿佛有一盆冰水朝她当头浇下,一直凉到了心坎里。
  晏回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回了屋子刚转过屏风,却见唐宛宛披着中衣坐在黑暗里,定定望着他,黑灯瞎火的还有点渗人。
  晏回脚下步子一顿,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挤出来的笑够不够自然,走上前问她:“怎么醒了?”
  “陛下,”唐宛宛赤着足屈膝坐在床上,仰着脸,极慢极慢地问他:“你是不是把其其格给杀了?”
  “宛宛你从哪儿听来的?”晏回做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表情,伸手摸摸她额头:“莫不是做梦了吧?”
  温热的掌心刚贴上她额头,唐宛宛一下子就炸了:“我没做梦我听清楚了!那暗卫说‘行至邯郸,使者七十三人尽诛’!他还说‘做得很干净’!”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劈手抓起床上的枕头被褥朝他丢过来,床帏前的珠帘被扯断了,玉珠滚了一地,连捶肩的玉捶都朝他劈头砸了过来。
  晏回没躲,被砸得脑子一懵,只觉得额头有几滴热血顺着鼻梁流下来了,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唐宛宛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丢出去的是什么,更看不到他脑门上这几滴血。
  晏回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认真听我说。”
  “我不听!”唐宛宛光是想想其其格被陛下杀了,她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好像被压着脑袋摁进了水里,心肝脾肺都拧成一团,几乎没法喘气。
  “陛下背信弃义言而无信,你半月前才刚跟谷蠡王签下盟约,要和靺鞨联手对抗匈奴,靺鞨人还等着盛朝的军队去救,后脚就把人家全杀了!”
  屋里的动静太大,外头坐更的宫人听得胆战心惊的,走进外屋小心翼翼问:“娘娘怎么了?”
  “滚!”陛下怒喝的声音一出,宫人吓得一哆嗦,忙关上门退出了屋外,站在殿门口惶惶然地转了几个圈,拔腿去请红素和絮晚了。
  *
  自打两人吵架之后,唐宛宛几日没出寝宫的门,晏回更是连着好几天宿在养心殿,有一回甚至是在御书房歇下的,死活不回长乐宫,连太后劝他都没用。
  道己每天都从长乐宫门口假装路过,进来问一声:“娘娘今日做什么呢?”
  头一天红素苦笑着说:“娘娘今日一直坐在寝宫门口,拿着个火盆往里边烧纸,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奴婢们怎么也劝不住,只能跟着娘娘一起烧纸。”
  第二天红素照样苦笑着说:“娘娘昨天一口都没吃,今天只有晌午时吃了小半碗,又说吃不下了。”
  道己心说不得了,把这话传回去,晏回眼皮都不掀一下的,“不用劝她,饿得狠了自然就知道吃了。”
  第三天道己又去问,红素哭笑不得:“娘娘今日抱着两位小殿下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心情好些了,好歹能用些吃食了。”
  晏回连着几日上朝时都面沉如水。等到殿前监拖长声音唱完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手里拿着奏疏的朝臣不少,敢站出来陈情的却没几个。
  第四天晏回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正跟道己打问“娘娘今日有没有问起朕”的时候,红素慌慌张张来报:“陛下不好了,娘娘收拾了几个包袱,要带着两位小殿下回娘家去了!”
  晏回心里憋着一股火,连御辇都没坐,一路大步行到宫门口,在马车出宫前把人截住了。他寒着脸让奶嬷嬷把孩子送回长乐宫,几乎是把唐宛宛提溜上马车的,一眼就瞧见车上摞着的几个大包袱,通通扔下了车,一路锢着她的手不松。
  唐宛宛挣不开他的手,“陛下背信弃义!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往日她嘴里一个成语都蹦不出来,这会儿却一连串成语往出冒。
  晏回深吸口气,从唐宛宛手心里扯出那块皱巴巴的帕子塞她嘴里了,真怕再听她说两句,自己会气出个好歹来。
  唐宛宛闹腾了半个时辰,晏回一路把她提溜到程家后院才松开,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瞧瞧这是谁?”
  面前三个男子都被绑在椅子上,三个人都已经拾掇过了,不然衣裳下的伤痕一入眼,唐宛宛怕是得吓个不轻。这三人中,唐宛宛只认得程国丈。
  晏回给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举步上前,一把扯下了“程国丈”脸上的人皮面具,唐宛宛略一打量,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这、这是?”
  面具之下的人她只见过三回,两回在宫宴上,一回在靺鞨使者告别的时候,却还有几分印象,这正是靺鞨使者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
  娘娘这话不知道是问谁的,侍卫小心瞧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黑着脸一言不发,明显不打算说话,只好恭恭敬敬答:“回娘娘的话,靺鞨使者假扮太医进入程府,以李代桃僵之法把程国丈及两位嫡子和长孙换了出来。其后谷蠡王因水土不服病了一回,程国丈四人仍扮作太医,混入了靺鞨使者的队伍中,跟着离开了。”
  唐宛宛脑子乱成了一滩浆糊,还不等她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晏回又把她提溜到程老夫人面前去了。
  自打前几日知道程国丈带着儿子孙子逃了,程老夫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大理寺审案的官员扬声问话:“程周氏!你夫君是何时逃走的?逃走前可交待过什么?”
  程家女眷哭成一团,唯独程老夫人僵着身子坐着,无论大理寺的官员问什么都不作声,双眼死死盯着虚空某一处,看着怪渗人的。
  直到大理寺审案的官员问她:“你夫君带着嫡子与长孙逃走之前,就没与你知会一声?”
  程老夫人微微转了下眼珠子,这么短短一句话她都想了好半天,好半晌捂着脸痛哭出声:“他连我都不带!他都不告诉我!儿子不带我,孙子不带我!都怕我个老婆子拖了后腿!”
  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妻,亲手养大的两个儿子和长孙,四个人逃走,连她都没告诉,遑论程家其他人了。
  唐宛宛一向不怎么精明的脑子开始卡壳了,还不等她想明白其中症结,晏回把她提溜出院子,冷笑着骂了一声:“自己是个蠢货,还敢跟朕发脾气!”
  唐宛宛的后襟被他扯在手中,前胸勒得生疼,挣了好半天才从晏回手中脱出来,瞠着圆圆的眼睛瞪他:“我听不懂!”
  听不懂还理直气壮的,晏回都快被她气笑了,推开一扇房门把她丢了进去,勉强压了压火气,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书信,耐着性子说:“靺鞨战报上说靺鞨连丢四城,可朕收着的战报却是这样的。”
  唐宛宛擦干净眼泪,低头认认真真去看信,晏回的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唐宛宛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把椅子挪到房间角落里,离得晏回远远的。
  晏回:“……”实在气得狠了,手上一使劲,红木椅子上的扶手就被他拧下了一块来。
  信上说:“时年一月至三月初,靺鞨连丢通辽、长岭、乾安、白城四城。三月初可汗率众退守松原,双方僵持半月,三月十六日匈奴退兵。”
  这封信唐宛宛每个字都认得,其中意思却半点不懂。
  晏回没指望她能懂,一边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靺鞨共二十余部,然通辽、长岭、乾安、白城四城都不是可汗部下的,只是各自为政的零散部落,可汗麾下十六部一个没丢,都没怎么打,却向京城连发十几封急信说不敌匈奴,你说是为何?”
  “这是诈降!靺鞨不是要和咱们联手讨伐匈奴,而是要和匈奴联手入侵我大盛。使者这回入京城,每回商讨盟约都提要借火器借军饷,这才是他们的本意。一是为了骗咱们的军饷和火器回去,二是为了带程国丈走。”
  唐宛宛彻底听糊涂了,小脸快要皱成了一团,“他们带程国丈走做什么?”
  “程国丈在朝几十年,他知道边关布防重点,清楚朝中每一位可用之将的品性,清楚中原大大小小每一条商路。甚至在程家故土,定还藏着诸多宝藏可做大用。”
  往歪门邪道的方向想想,靺鞨和匈奴信奉萨满教,程国丈连陛下和太子的生辰年月日都清楚。
  唐宛宛听得暗暗心惊,却见陛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这是一封密信,信上说早在去年,靺鞨可汗便多次往返于单于王庭,匈奴五月龙城大会时也有靺鞨可汗的身影。两方怕是在那时便已经结盟了。”
  真正的虎狼之兵,如何甘心屈于人下百余年?如今甘心每三年给盛朝纳贡一次?如今匈奴摸索着造出了火器,再加上战无不胜的铁骑,正是漠北最好的反击时机。
  唐宛宛攒了四天的气焰立马萎了,她知道陛下瞒她的事不少,可却从没有骗过她。这会儿他更没有必要捏造出这么一套说辞来骗自己。
  “这些阴谋诡计你不明白,朕也无须你明白,可最让朕难过的是,你居然为了个外人……”晏回垂眸看着她,仿佛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摁了摁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