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节
  那种地方,真是一点都不想回去。
  还不如留在边关,刀尖舔血,快意恩仇,用拳头和实力说话。
  不过……
  “七爷,七爷?”
  阮易回神,才发觉堂上的老太君正在问自己话,老太君是侯爷的生母,也是府里最大的人,但她素来也不喜欢阮易,觉得这孩子嘴巴不甜读书也不成,怎么就能有这番造化呢。若非边关捷报屡屡传来,她都要以为这个孙子死在战场上了。
  阮易和五年前是大不同了。五年前他肤色尚且白皙,看起来只是沉默寡言,如今却是一身的血腥戾气,哪怕是出神发呆也叫人觉得气势惊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因而过去说话毫不掩饰不喜的老太君,如今也要小心翼翼起来。
  大夫人心中却难受极了,没出息的庶子摇身一变,没死在外头却成了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要知道他们家侯爷也不过才从三品,这爵位不过是个名头,根本没什么实权。她的几个儿子倒是都会读书,也都在朝中任职,大可说是前途无量,可一和阮易比起来那就不够看了。如今阮易已位极人臣,她的儿子们却还在官场苦苦挣扎,如何能不叫人气恼。
  话又说回来,阮易既然回府了,就不能让他走,否则难保他跟侯府离了心。于是大夫人打起精神,露出慈爱的笑容来:“易儿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
  阮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二十七。”
  他又不是大夫人亲儿子,大夫人都不管他死活,又如何会知道他的年纪。如今提起这个,不过是为了她们在得知阮易回来后就做的决定。“二十七了,是该成家了,你几个弟弟都有了孩子,你却还是孤零零一个,真是叫人挂念。”
  挂念,呵。
  老太君也发话了:“不错,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兄都已经考了秀才了。如今你也回家了,是该将这亲事说说了,我跟你母亲商量过……”
  “我不娶妻。”
  老太君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脸上立刻显出不高兴的表情来,阮易却不在意,他只是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我不娶妻。”
  “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不娶妻的?”大夫人皱眉,“我与老太君都给你相好了,户部侍郎赵大人家的三小姐,素来美名在外,与你是门当户对,也不算辱没了你。”
  从阮易回来坐下,她们连一句都没问候关怀过,张嘴就是亲事,大夫人口中说的是与阮易门当户对,可不是跟侯府门当户对。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娇俏带笑的清脆嗓音:“夫人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什么美名在外,莫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唱歌跳舞的美名?三小姐可是赵大人跟个青楼妓子生的,如何跟大将军门当户对了?”
  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只见厅门那里出现了一个坐在奇怪椅子上,穿着雪白大氅的少女。
  她的皮肤如同雪一般白,带着淡淡的乌青,看得出来身体不是很好,因而才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叫人推着。但那一张裹在毛茸茸白毛里的小脸,当真是美的令人心惊,怕是天仙下凡都比不得。冰肌玉骨眉目如画,倒似是神话中的人物,透着股仙气儿,不食人间烟火。
  那件雪白的大氅乃是天山雪狐皮毛所做,无价之宝,就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也仅有一件雪狐马甲,她却奢侈地披在身上当大氅,也没有小心翼翼的模样,发上首饰并不多,只一根玉簪,耳朵上戴着两个小小的坠子,大夫人不识货,可出身勋贵之家的老太君却一眼认出那是传说中的鲛珠。
  怕是皇后娘娘都没得这样的饰物,这少女却是穷奢极欲,处处显着奢华尊贵。
  她身边站着一男一女,都是神仙般的人物,不仅容色出众,且都气质不凡。男子身着白衫,同样披着白色大氅,眉眼俊秀,面上带着抹笑,似是在笑,又似没有。女子同样白衣白氅,黑发如瀑,掩不住窈窕身材,生的是娇艳似火,令人痴迷。可此刻这两人都恭敬地站在少女身旁,男子撑着伞,女子手里捧着暖炉,都似笑非笑地望着大夫人。
  明明是不速之客,却像是理所当然一般。
  “喵~”
  众人才发现少女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只有眉心有红色闪电的奶猫,此时奶猫娇嗲嗲地叫了一声,少女便伸出手指逗弄,奶猫舔了舔她的指头,她才又轻笑。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笑起来更是让人心跳莫名的加速。哪怕侯府的少爷们都娶了妻子,身边有美妾陪伴,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痴痴地瞧她的容颜。
  只可惜少女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也不去看大夫人,而是对着阮易笑:“阿阮,你回来,不先去见我,却来见这些渣滓,难道不怕我难受么?”
  在她心中,这侯府上上下下,可不都是一群渣滓么。
  阮易面上仍旧没有表情,眼中却流露笑意。见她还在厅门口不进来,便走过去,连人带轮椅抱过门槛,轻声道:“我差人送的东西,可收到了?”
  “收到啦。”少女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皇帝这回大方得很,送了你足足十车的金银财宝,可是你给我我也不会开心,因为你竟然先回这吃人的地方来,也不到我的风雪楼去坐坐。”
  阮易是被她磨惯的,当下好脾气的道歉:“是我考虑不周。”
  ☆、第866章 第九十碗汤(二)
  第九十碗汤(二)
  少女本来还有话要继续说来着, 结果阮易一认错,她便叹了口气:“怎地五年不见, 你还是这副性子。”心太软了,被人欺到头上而不自知。
  “徐姑娘,这是我侯府的私事, 不请自来,可算不得客人。”大夫人冷不丁地开口,眼睛盯着少女瞧。“怎么说侯府也是功勋之家, 徐姑娘是商贾出身, 还是不要与我们来往的好。”
  没等少女说话,阮易就道:“她是来见我, 不是你们。”
  少女很是满意阮易对自己的维护, 不过面对她看不顺眼的大夫人,这话该说的还是得说。“什么侯府,不过是个破落户而已,这侯位传了数代, 早就只剩下个空壳子了。你瞧不起我商贾人家,有本事就别到我徐氏名下的商行去。”
  她敢这么说, 就是因为整个大禹王朝的商户, 基本上都是徐氏所开。无论是衣食住行抑或是当铺钱庄, 徐氏遍盖天下,谁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一个破落侯府的夫人算个什么东西。
  大夫人噎住,她的确没这本事, 阮易还没从军的时候,她曾经当着少女的面刺过阮易几句,结果之后就糟了报应。这少女一声令下,侯府便再也采买不到任何粮食蔬菜,大冬天的连炭都烧不起,活生生长了一身的冻疮,如今是年年复发,好不了了。
  见大夫人怂了,少女才满意,她毫无身为低贱商户的自觉,对在场侯府众人道:“阿阮不会娶妻,更不会娶你们给他说的妻子。”说完就招呼阮易。“我们走吧阿阮,你的房间早已准备好,总比住在这破地方舒服。”
  侯府雕梁画栋,在她口中却是个不舒服的“破地方”。
  阮易点了下头,接手了她的轮椅,却在转身的瞬间被老太君叫住:“易哥儿!”
  她老人家不敢朝少女撒野,但阮易是她的亲孙子跑不了,她不信阮易不顾名声:“你刚回京,不在侯府住,反倒去和外人厮混,若是叫人知道了笑不笑你?还是留下来,你的院子我立刻命人腾出来,还有你姨娘,你也得去看看,百善孝为先啊。”
  这回少女没说话,阮易也没说话,倒是少女身边那清俊的男子笑着开口:“老太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什么叫给大将军的院子收拾出来,大将军不过出征五年,又是为国征战,这院子就被您拨给下人住了,难不成是盼着大将军死在战场上。如今大将军凯旋,消息在半个月前便传至京城,我家小姐早早就备好了房间,您可倒好,要到如今再腾院子。不好劳烦您,还是叫大将军到我们徐家暂住吧。”
  话说的没有丝毫错处,滴水不漏又满是讽刺,老太君被人尊重了一辈子,哪怕是侯爷也对她十分敬重,像这样跟她说话的竟还是个商户人家的下人,登时叫她老人家气得面色发白。
  阮易对侯府没有归属感,对生母也早没了感情,他回来不过是做个样子,叫人知道他给了皇帝面子,其实本来他就打算要走了。
  大夫人见老太君吃瘪,忍不住又出头道:“易哥儿,无论如何,我都担起你一声母亲,老太君是你的亲祖母,你由得外人气她,若是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
  话没说完就叫少女打断了:“阿阮,走了。”
  阮易推着她走,连头都没回,大夫人被气得浑身发抖,可她早已见过这少女的手段,是再不敢挑衅于她了。过去也是如此,那会儿阮易还是个半大少年,不知怎地就入了少女的眼,大夫人苛待她,少女说了两句,大夫人却鄙夷不屑她商户女的身份,结果第二日就吃到了苦头。这京城里哪个钱庄酒楼布店不是徐氏开的,侯府的女儿们一连半年买不到最新的胭脂水粉和新衣,连出门的脸面都没有,甭提被笑话的多惨了。
  拿权势身份压人是没有用的,因为少女根本不怕这个。拿阮易去威胁更没用,且不说阮易愿不愿意做她的棋子,光是少女身边的奇人异士,就已经很难对付了。
  今日跟来的这两个是素日里照顾少女起居的,一个妙手回春,一个武功卓绝,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也不知这少女是怎地将他们收入麾下,让其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大夫人盯着少女的背影,心中妒恨难平。
  这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还是天真豆蔻模样,实际上却已经二十五了,只比阮易小了两岁,却不知为何容貌不见衰老,十分少女。唯一让大夫人高兴的是对方是个病秧子,说不准哪日就死了,到时候看她还怎么横!
  从阮易跟少女结识已经过了二十年,期间大夫人被怼过无数次,哪怕她已经伏低做小不去招惹对方,那少女也要惹她。唯一能让大夫人心情舒畅的就只有少女是个短命鬼了,她每次去寺庙上香都要诅咒少女一番,盼着她早死,也好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
  谁知就在她盯着少女背影不放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回头了,正好对上她充满厌恶仇恨的表情。
  讨厌她的人多了,可惜……他们只能忍着。少女对着大夫人看了两眼,似是没看到对方眼中的敌视怨恨,而是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撸着奶猫的毛,阮易也任由她盯着,过了会儿,突然听到她说:“你长了好多皱纹。”
  也是五年不见了,大夫人老了好多哦。
  大夫人被她这一气差点晕过去,少女却已经被阮易连轮椅带人抱出大厅了,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原来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连个短命鬼也拦不住!侯府什么时候成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大夫人气恼不已。
  管家被骂得连连认罪,他倒是想拦啊,可是徐家小姐身边那姑娘忒厉害,他们侯府全部家丁都上了也不够人家一指头戳的,还能怎样?!
  阮易推着轮椅到门口,男子将伞收起,阮易便弯腰抱起少女,将她放入马车之中,随后被少女扯住袖子:“你也进来,外头雪大。”
  阮易本是想赶车的。
  “爷进去吧,奴婢来赶车就好。”女子如是说,然后对男子道,“你也进去。”
  只是个文弱大夫的清俊男子二话没说就钻了进去,速度之快让女子嘴角一抽。
  阮易向来极听少女的话,进去之后便坐在她身边,解释道:“我让副将送东西给你,就是要告诉你,我先回侯府,很快就过去。你不必亲自来接我的,清欢。”
  清欢接过男子递来的热茶,看着阮易也得到一杯,才道:“我不放心,他们要吸你的血呢,现在你可不是五年前默默无闻的侯府七爷了。”而是炙手可热的镇国大将军。
  阮易淡淡道:“我不会叫他们得逞。”
  清欢喝了口茶:“你道那位赵大人家的小姐是什么德行?她是最近几年才出的名,从夏你跟阿阮好好讲讲。”
  名叫从夏的男子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轻笑出声:“爷征战在外自是不知,这几年太平了些,这赵家小姐就逐渐不安分了。三年前竟女扮男装去逛青楼,还在青楼戴上面纱跳舞唱歌,一时之间出尽了风头,如今十九了还没嫁出去,连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
  侯府打的一手好算盘。大夫人怕死了阮易能有出息,盖过她的儿子们,因此才想让他娶个摆不上台面的妻子,却不成想被清欢撞破,连结亲的话都没能说完。
  女扮男装……逛青楼……唱歌跳舞……阮易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顿时一言难尽。
  清欢知道这位赵小姐是穿越人士,但因为对方勉强算是个傻白甜,也就是偶尔干些在这个世界看来惊世骇俗的事情罢了,倒也没做出什么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赵小姐名声坏透是事实,阮易要真娶了她,那可真是丢了大人。
  “小姐这五年可担心将军呢,如今将军回来,小姐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了。”从夏打趣。
  “说到这个,清欢。”阮易认真地向清欢道谢,“五年来若非你一直送粮草军需,我是决计打不了胜仗,也回不来的。”
  偌大一个国家,说没有武将岂不令人笑话,可当年蛮子打进来占了半壁江山,但大禹却屡屡吃败仗,其中固然有主帅无能的原因,但更大一部分其实是在某些欺上瞒下的奸人身上。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打压有志之士,再加上皇帝老迈昏庸,眼看蛮子就要打到京都,皇帝才在万般无奈之下点了阮易领兵。
  五年的时间里,想给他下绊子的人不在少数。因得他能力卓绝,为人清廉,上阵杀敌时又一马当先,所以那些人便都从军需粮草下手,若非徐家一直暗中支持,阮易也早死在战场上了。
  ☆、第867章 第九十碗汤(三)
  第九十碗汤(三)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清欢摆摆手, “若是不帮你,难道以后叫我跟那些蛮子做生意不成?我可不愿意。”还是本国人好欺负。
  阮易失笑, “你倒是想的清楚。”
  “那是自然。”
  ……
  很快到了徐家庄子,只看外表也是气派非凡,不输侯府, 进去之后才发觉此中妙处。外头冰天雪地,庄内却是温暖如春百花齐放,一点冷气都没有。仆人们行色匆匆来去不停, 见了清欢都行礼问候, 而后各司其职。
  清欢外出一趟沾了寒气,她身子骨不好, 因此擅长医术的从夏为她开了沐浴的药方。下人掐着时间估摸着小姐要回来就开始准备了, 正好她回房后去净池泡一会儿,让草药带走身上寒气,免得生病。
  水寒伺候清欢已经习惯了,却不曾想今日却被小姐拒绝, 然后她家小姐竟然对着阮易勾勾手:“阿阮进来吧,同我一起泡。”
  阮易微微蹙眉, 却已被她拉了进去。水寒目瞪口呆, 美艳的脸上是一副卧槽我听见了什么的表情, 然后就要去棒打鸳鸯,被从夏一把拽住:“你干什么去?!”
  水寒气红了脸:“你说我干什么去?!放小姐跟个陌生男子共浴?你疯了吧?再不放手小心我揍你!”
  武力值极其强大到可怕的水寒没人敢招惹,从夏连忙举手投降,“你真不用去, 小姐会生气的,你想让她生气吗?”
  水寒准备推门的手瞬间僵硬了,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小姐生起气来有多么可怕!小姐身边奇人异士不少,她却是最早跟着的,因此更是了解,小姐说一不二,此刻自己真要闯进去了,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可是……难道真的就放任阮易跟小姐洗鸳鸯浴不成?这二人虽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谊非凡,但这样也未免太……再说了两人连个婚约都没有,直接跳到这一步是不是不太好啊?!
  此刻她脑子里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头疼异常。一旁看着她的从夏叹了口气,他当然想解释,可是他不能说,这个秘密天底下只有几个人知道,哪怕水寒绝对不会泄密,他也不能说出来。
  净房内,清欢已经脱了衣裳下水了,出去一趟,仿佛连骨头都被冻的僵硬,难受得很,如今热水一泡,便觉得分外温暖。她将长发挽起,用簪子固定,随后趴在池边懒洋洋地说:“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脱了衣裳进来。”
  随后听到一声叹息,接着是衣裳落地的声音,阮易进了池子。清欢也不回头,随意对他招招手:“靠过来些。”
  阮易听她话靠了过来,清欢睁开眼在他胸口轻轻摸了摸:“日夜绑着,疼不疼?”
  阮易握住她的手,“无妨。”
  他身材修长高挑,并不是寻常武将的粗壮,反倒有几分秀气。如今衣衫褪去,底下的身子千疮百孔满是伤疤,唯独胸口毫发无损,甚至与其他部位相比,还透着一股异样的白。
  因为长年累月,这里都是被紧紧裹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