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大约是害羞的缘故,乔玉没拿这件事去问景砚,而是偷偷摸摸找了锦芙。锦芙虽说是他的贴身大宫女,但其实还有别的事要忙,每个月要出宫两趟。往常乔玉也不过是让锦芙从宫外给自己带点新奇的吃食玩具,这一回却不同。
  他犹豫挣扎了好一会,汗水都从额头上落下来了,才憋出来几个字,“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带几本话文本子。”
  锦芙一怔,笑着问:“公子是无聊了吗?外头的话文本子多着呢,您想要看什么样的?”
  乔玉张望了周围一下,像是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量,“就是那种,不怎么正经,家里不让看的那种……”
  锦芙连忙摆手,“这我可不敢,那样的东西,怕买回来殿下瞧见了得叫人打死我。”
  乔玉听了这话,羞恼的要命,若不是,若不是自己实在出不去,怎么会托付锦芙一个女孩子买这些,可又实在想知道,因为他看到男女之间那样亲密其实是很羡慕的,也想要知道,能不能和景砚之间那样亲密,似乎一点间隙也没有。
  他整个人都浸透在了昏黄的灯光下,脸颊红透了,又不敢抬眼,浓长的睫毛乱颤,“就是,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
  锦芙感觉自己不太站得稳,“啊……”一顿,又道:“那,那也不是不能带。”
  她心下想着,为了主子和小公子的幸福,自己就拼上了这条命,但到底没那么舍身取义,视死如归,还是添了一句,“那您得偷偷看,千万别给殿下看到,看到了,也不能说是我给买的。”
  乔玉很郑重的答应了,还同锦芙拉了个勾。
  于是今日,从锦芙离开宫中的那一刻,乔玉就吃不下睡不着,无时无刻不在等着她回来。
  终于,华灯初上,夜幕低垂,锦芙推门而入,怀里鼓鼓囊囊地揣了一包书,虽说在外头听小太监说景砚还没回来,却还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圈。
  然后,锦芙终于松了口气,将东西拿了出来,放在乔玉面前,一拱手,“不负重任,找了四家书斋,才寻了这么多。”
  真是可怜见的。
  第76章 亲密
  锦芙是个特别贴心的人, 她拿了这个过来,也没问乔玉究竟为什么想看,甚至连一句打趣都没有,反而是端进来几碟点心热茶牛乳搁在案前,然后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关上了殿门。
  乔玉紧盯着不远处那几本期待已久的话文本子, 却许久没有动作。他就一个人,也要装模作样,四处打量,确定没有一个人, 才偏着脑袋,向前伸了伸身体,偷偷摸摸将那些书够了过来。
  书皮是蓝色的, 倒是平平无奇,上头写了一排正经的大字——《小重山记事》。乔玉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心里嘀咕着,莫不是锦芙买错成了什么游记。
  他因此放松了警惕,将烛台凑得更近些,顺手喝了一口牛乳茶,翻开了第一页。对着明亮的灯光, 乔玉随意地打量了一眼, 却与之前的封面完全不同,内封拓着一张彩图, 两个衣衫不整,几乎是赤裸着的男子团在一处石台上,乌发披散,垂至地面,上头那个男子身材清瘦纤长些,露出大半章后背和一小个侧脸,隐约能瞧得出眉眼清秀,眼角染着一丝薄红,满是风流的情态。
  这也,这也太大胆了些吧。
  乔玉一口牛乳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呛着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想着要抱着研究与钻研的态度去看,又仔细地将茶水点心都推远了些。
  这故事讲的是说一个住在小重山上的樵夫救了一只白毛狐狸,樵夫日夜辛苦,一身好武艺,还有远大的抱负,但因为家中欠下外债,债主派他在这里守山,成日郁郁不得志。但他为人十分善良温和,猎到那只白毛狐狸后,狐狸眼含泪水,他觉得狐狸生而有灵,就放了价值千金的白毛狐狸。原来那只白毛狐狸是山中的妖精,因修炼有失而变回了原形,过了不久能再次幻化成人,又找到了樵夫的山中小屋,说要报恩。
  故事到了这里,乔玉还觉得挺寻常,挺有意思的,结果接下来樵夫却道,说他在山中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能日日相伴的媳妇。
  白毛狐狸竟然含羞带怯地答应了。
  乔玉擅长绘画,自然能瞧得出来这个画手的画工不怎么,粗糙得很,可是在画白毛狐狸答应恩公那一幕时,却十分生动传神,栩栩如生。
  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向景砚表白心意的时候,是不是脸比那只白毛狐狸还要红?乔玉翻开了下一页,结果就是两人衣衫褪尽,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而这一幕,比上一幕更具体,更生动,也更细致。旁白上还注了一行小字,各看官久等矣。
  乔玉只轻描淡写瞥了一眼,大约瞧出来个模样,就脸红的厉害,手指颤了颤,竟承受不住那本书的重量,那书往下一跌,滚落到了地上。他连忙也跳了下去,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将整本书揽在怀中,也不敢再翻开,而是伏在桌上,摸着自己滚烫的胸口,努力多吸了几口气。
  过了好半晌,乔玉又饮了几口冷茶,才颤巍巍地将那本《小重山记事》又拿了出来,自从白毛狐狸报恩之后,可谓日日夜夜也,颠倒不休,每一张配图都是交颈鸳鸯,被翻红浪,只是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公狐狸。
  从头到书至一半,乔玉的脸就如同一颗青涩的果子渐渐成熟,最后红透了,也熟透了。
  乔玉冷静了片刻,又灌了小半盏冷茶,虽说不太好意思认真钻研,但大致也都看明白了,男女之间的交合亲密,而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有,就是,就是要用到那一处地方。
  里头的淫词浪曲无数,乔玉大略地翻了过去,才到了下半部分。书中白毛狐狸已知道了樵夫的难处,偷用了仙人法术,点石成金,用来还了樵夫的债务。樵夫不甘困于山林,要去行伍中闯荡,白毛狐狸虽不忍离别,还是让樵夫离开了,只是一直偷偷摸摸跟在后头。有一日樵夫身受重伤,才现身为他疗伤,两人又滚作一团,那樵夫亲吻着白毛狐狸的嘴唇,说着此生此时再不同他分离。
  乔玉也玩起唇角,为书中的两人开心。
  只可惜了,好景不长,樵夫因为战功卓著,受到皇帝赏识,一路擢升,还认识了貌美高贵的公主,公主对他有意,樵夫贪图荣华富贵,不忍拒绝,私下与公主相处。白毛狐狸知道了此事,又难过又伤心,觉得肯定不是樵夫本意,只是公主多情,便调了一副汤药,要断了公主对樵夫的情意。结果被樵夫发现,暗恨他不过是一只狐狸精,纠缠不休,还要坏了自己的好事,便求了道人,要将白毛狐狸收走。他向道士形容那只白毛狐狸精极为厉害,结果道长用了法术,却直接将白毛狐狸打得魂飞魄散了。原来白毛狐狸已经不同往常,他原先有千年道行,却因为一直偷用仙法而失去了法术,不过在樵夫面前勉强维持人形。
  而这次,他连魂魄也被雷劈散了,不入轮回,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他这么只白毛狐狸了。
  乔玉才开始看到这个情节时还抱有幻想,那樵夫能够回头是岸,看明白白毛狐狸的真心,没料到这个结局。他心头一阵酸涩,落了几滴眼泪,浸透了那几页薄纸。
  樵夫大病了一场,才知道从前在战场上暗伤无数,这么些年来自己的命是白毛狐狸用法力养着的,用心血养着的。
  樵夫才恍若大梦初醒,这世上最爱他的那只狐狸被自己亲手害死了。
  原先什么权势富贵好似都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再不重要了,他没有娶公主,辞了官职,回到了小重山,在那里了此残生,最后死在了与白毛狐狸初遇的地方,无人收拾尸骨,就这样随着风随着雨随着时间化作了尘土,永永远远埋葬在了那里。
  这是结局。
  乔玉原来还是偷偷摸摸的小声哭,直到这里,眼泪才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他宁愿故事永远停留在还未下山的时候,樵夫和白毛狐狸成日腻在一块,最开心的事是今日吃到了烤鸡,最难过的也不过是枝头最甜的那个果子被鸟雀啄了一口。
  他在里头哭的正兴起,锦芙却立在窗户前,听见了宫门外整齐的脚步声,借着从窗棂处透出的些微的光,小声提醒着乔玉,“公子,大殿下回来了。”
  乔玉抽噎了一声,嗓音里还含满了泪水,“哦,你给我打个水,我要洗脸。”
  锦芙一听就知道他哭了,急急忙忙找了个小太监出去接景砚,自己打了水送进去,帮乔玉擦了个脸。
  景砚推门而入,他的目光落在窝在窗前软榻上的乔玉身上,一眼就看出来他洇着薄红的眼眶,是才哭过。
  他三两步走了过去,抬起乔玉的下巴问,“这是怎么了?听小太监说你一天没出门,在仙林宫也有人敢欺负你。”
  乔玉没料到立刻被他捉住了马脚,也不抬头,执拗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嗓音哑极了,“没人,没人欺负我……”
  景砚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乔玉同他表白心意之后,他管的倒是更严,连一句隐瞒都不行,直接将乔玉整个人揽入了怀中,轻声细语地哄着他,嘴唇贴着乔玉的鬓角,偶尔碰触到他雪白滚烫的皮肤,乔玉都忍不住哆嗦一下。
  那是十分亲密的姿势,过了份的亲密。
  乔玉轻轻抬眼,因为才大哭了一场,眼前模模糊糊,却能看得清景砚微微抿起的薄唇,形状十分好看,很适合接吻,叫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今日才看的话文本子。
  里头有那样多那样多的被翻红浪,那样多那样多相似的姿势。
  乔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这件事吸引住了心神,将悲伤忘的差不多了,只余懵懂的害羞,忍不住往景砚的怀外爬,仿佛往常寻常的动作都有了不同的含义,不肯再接近。
  景砚怎么能容忍得了人从自己的怀里溜走,一把将乔玉揪回了自己的怀抱,仔仔细细地吻了一遍,还舔了小酒窝一下,面色有些阴郁,“嗯?怎么了,今天这么不听话,不说我就去问锦芙了。”
  乔玉偏着脑袋,很顺从的模样,任由景砚过分的亲吻,也一言不发。
  景砚没同乔玉生过气,在他这里,乔玉永远不会有错,所以就该找别人。他正打算唤了锦芙进来,却忽然瞥见软榻的角落比从前鼓了些,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便伸手将那一块地方掀开,果然,里头藏了几本书。
  乔玉吓了一跳,本能地扑上去,将书全拢在自己的身体下头,死活不许景砚看。
  这,这怎么能看?
  乔玉誓死保卫尊严,景砚要把他抱开,他就揪着景砚的衣角撒娇打滚,无所不用。
  景砚任由他软软的嘴唇亲着自己的指尖,心头都在发麻,可欢喜了过后,依旧要把他抱开。
  乔玉同景砚在一块待了这么久,即便是再傻再天真,也该有几个法子对付他了,立刻换了副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景砚,而且说哭就哭,眼里湿漉漉的,似乎盛满了泪水,他委委屈屈的,“自从我毛遂自荐给殿下当太子妃,殿下就不疼我了,天天欺负我,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能动,还折腾我,把我亲的呼吸都不能了。现在还要抢我的东西……”
  他才开始只是做戏给景砚看,可是讲到后来,全心全意都投入进去,真的难过了起来。
  景砚哭笑不得  ,他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乔玉情绪的真假,所以也格外可笑。他不再强硬地去抱乔玉,而是跪在软榻上,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敛去乔玉的眼泪水,下巴摩擦着乔玉的头顶,轻声问道:“这么委屈吗?”
  乔玉大声应了一声,他是恃宠而骄的性子,现在更理直气壮了,“就是很委屈?”
  外面的天是漆黑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树影摇曳,映在窗户旁乔玉的身上,他一半在光中,一半在暗里。
  景砚叹了口气,“那我还委屈了,上一回同小玉表白,小玉连理都没理我。”
  乔玉一下子便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殿下又糊弄我!”
  景砚半阖着眼,声音极轻,只说给乔玉听,“唔,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朵山凝吗?”
  乔玉记得。他的记性不太好,只有和祖母和景砚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格外牢。
  景砚将山凝花的来历,以及兰河节全告诉了乔玉。他讲的时候似乎很轻描淡写,可语调里添了一分求而不得的哀愁,比乔玉真多了。
  乔玉听完了,明显气弱了许多,他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是陇南人,怎么,怎么知道京城的节日……”
  不过他只是嘴硬罢了,实际上想起景砚送给自己山凝的事,难过极了,他的阿慈肯定是满怀着希望送自己山凝花,而自己却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傻乎乎的收下了。
  景砚继续很认真道:“我那时很难过,几天都没吃好饭。”
  乔玉被他唬了一跳,想要叫他别难过,可又想那是老早以前的事,只能现在弥补,于是慢吞吞的起身,将那本《小重山记事》拿在手中,雪白的脸颊瞬间通红,递了上去。
  景砚日常忙于国家大事,忙于明争暗斗,从未看过市井街头的话本子,此番也是头一回看,不过面色不改,翻了几页后,才俯身贴着乔玉的耳垂,轻笑着道:“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乔玉很倔强地保持沉默,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
  景砚声音低沉,“又快到了兰河节,不知今年还有没有那么鲜艳的山……”
  乔玉干巴巴地开口,打断了景砚的话,“就是,就是……就是想知道,男子与男子之间,如何亲密的,的……”
  他的话说到这里,因为太过害羞的缘故,已经哑得几乎听不出来了。
  景砚依旧逗弄着他,却没有逼他非要说出接下来的那些话,而是换了个问题,“那,为什么想要知道?”
  乔玉偷偷抬眼,他同景砚离得很近,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又低下头,努力想使自己跳的过快的心脏慢下来,“因为,想要和阿慈那样亲密啊,因为,想要更亲密。”
  他方才还害羞极了,说这话却十分有勇气,一气呵成,将自己的心意全送到了景砚的那里,勇敢至极。
  景砚一怔,他抬手想要摸乔玉的发鬓,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下的了手,他一字一句道:“既然这么想知道,这么想要和我亲密无间,不如我教你,好不好?”
  那是人与人之间能够达到的最亲密的姿态,交颈缠绵,骨肉连结,以至白首不离。
  景砚长大二十多岁,并非没有欲望,只是克制,觉得他的小玉还未准备好。虽然小傻子年岁都快二十了,可实际上还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什么都不太明白。
  他可以忍耐,可以等待,前提是乔玉不明白。
  可乔玉现在明白了。景砚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乔玉,他已经有青年人的骨骼体态,眉眼秀致,睫毛微微垂坠,落下一片青灰的阴影,模样却更动人了。他长了一头鸦黑色的长发,稍稍披散,像是流淌的墨,浑身上下的皮肉如玉石一般白且莹润。
  连每一截骨头都是匀称且美的。
  而这样的乔玉,正勇敢的,柔顺的,满是害羞的等待着景砚与自己做世上最亲密的事。
  是了,他既是害怕,既是羞怯,可这些都完全抵不过对景砚的渴求。
  景砚只向外头吩咐了一句,锦芙就将早就准备好的浴桶物什送了进来,她悄声退了出去,仙林宫的灯火忽然灭尽了,一切都静悄悄的。
  半开半阖的窗户终究合上了,有簌簌的风声。
  一切雨歇云收。
  乔玉累的厉害,他浑身上下几乎动弹不得,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和话文本子里说的一点也不一样,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他也不想吃。
  虽然痛,虽然难过,虽然哭完了眼泪,乔玉心中都是欢喜。
  这欢喜与从前的每一种都不同,无话可以形容,无话可以描述,里头有许多安心与快活,却又不仅仅如此。
  毕竟是同自己最重要的人做了最亲密的事。
  乔玉抬起沉重的手,揉了揉眼睛,困的几乎都要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