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24节
  陆老夫人倒是顾不上这些,起身就要朝外走,忽的步子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三个儿媳妇。
  庄氏正被看得心中发憷,却见老夫人忽的开了口,点了她和永嘉的名字,道,“公主与老二媳妇儿与我一同去吧。”
  庄氏不明所以,倒是起身应了,跟在长嫂身后,三人一同出了茶室。
  出了茶室,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老夫人越走越快,妯娌俩个觉得纳闷,却也赶忙跟上。
  直至到了福安堂专门用来待客的偏院处,一踏进去,满院子的烛火,一个压得低低的呜咽声,和严阵以待的嬷嬷,再加上婆母刚才的态度,一下子让永嘉公主和庄氏警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永嘉倒还算冷静,她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二郎心思深,这种爬床的手段,在他眼里,是决计不够看的。果真,一抬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的修长身影,是自家二郎。
  庄氏却是有些关心则乱了,看了眼跪在地上小声哭的张妈妈,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林若柳的贴身嬷嬷,当即面色一变,心头蓦地一跳。
  总不会是三郎——
  庄氏想着,下意识抬眼寻自家三郎的踪迹,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只看见门口站着的陆则,当即急声问,“世子,可瞧见三郎了?”
  陆则指了指那间黑着的厢房,淡淡道,“三弟醉得厉害,只怕还没醒。”
  听了这话,庄氏的心一下子落地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那间亮着的厢房,心里头已经有数了,只怕……只怕那屋里的,是陆致了。
  陆老夫人无暇理会儿媳妇的心思,发话叫守门的嬷嬷开了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连嬷嬷都没带。
  陆致正坐在靠椅上,手扶着额,脑子还是胀着的,混沌糊涂得厉害,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见是祖母,忙站了起来,低声唤道,“祖母。”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孙儿,沉默良久,开了口,“大郎,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选。一,我给林丫头准备一份嫁妆,发嫁出去,从此她是死是活,富贵还是落魄,与你、与国公府再无半点关系。所有知情的人,我都会处理。二,你和阿芙的婚约作罢,从此之后,各自嫁娶,你娶林丫头也好,纳也好,我一律不管。”
  陆致听到那句“你和阿芙的婚约作罢”时,脸色骤变,急道,“祖母——”
  陆老夫人却不管不顾,自顾自说完了,才盯着陆致,严厉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问你,你选什么?”
  陆致被问得一怔,眼前划过江表妹的脸,很快,又被刚才的画面占据。
  屋外嘈杂声响,他被吵醒,下意识要起身叫人,才发现,一双柔软的、明显是女子的手臂,压在他的胸口,雪白的皮肉,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哪怕在一片黑暗中,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女子柔软的躯体,紧紧贴着他,两人肌肤相亲,身上不知是汗,还是什么,湿滑黏腻。
  他吓得惊起,那女子跟着坐起来,小声唤他一句,“大表哥。”
  他心头蓦地一跳,然后便是一片混乱,点了蜡烛,林若柳穿好衣服,被嬷嬷带去另一间厢房。
  再然后,就是祖母过来了。
  陆致脑子里乱得厉害,他记不起自己进了屋子后,屋里有没有人,记不起自己有没有对林若柳做什么,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取消婚事。
  哪怕对不起林若柳,哪怕江表妹生他的气,不理睬他,他也不想取消婚事。
  陆老夫人一言不发,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致开口,他道,“祖母,阿芙是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陆老夫人绷着脸,心里却略略松了口气。郎君们也许不懂,但她却再明白不过,今晚的事,明明白白就是林若柳主仆算计了陆致。
  这种下作的爬床手段,只要一查,来龙去脉就能一清二楚。处置起来,也不难,发狠将人发嫁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她不信林若柳一个内宅家眷,还能来寻国公府的晦气。
  她怕就怕,孙儿对林若柳,当真有怜惜之意,迟疑不决,犹豫不定,反而伤人伤己。
  这并非她杞人忧天,那日孙儿来寻她,为了林若柳那些谣言的事,她便心中觉得不对劲了,但到底没有多想。更何况,还有上次摘星楼的事,阿芙那孩子懂事,不肯提起,她却不可能浑然不知。
  好在,孙儿还算清醒。
  陆老夫人起身,推开门出去,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妈妈,吩咐嬷嬷,“腾个屋子出来,把今日负责守门的婆子、接送的小厮都叫来。另外,请林娘子也过来。出了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一团糊涂账,如何理得清?”
  嬷嬷应下,赶忙下去了。
  片刻功夫,人就都到齐了,众人进了花厅,陆老夫人自然是居上座,腰背挺得笔直,以往和蔼温和的目光,格外得严厉。
  被领进来的林若柳,都被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陆致,嗫喏道,“大表哥……”
  陆致垂下眼,没有理会。时至今日,他再蠢也知道,他被算计了。
  林若柳见陆致这个反应,嗓子眼一滞,跟含了黄连一样,直到看见被捆着进来的张妈妈,才一下子扑了过去,看着她被打得红肿的面颊,林若柳扑簌簌掉着泪,“张妈妈……”
  张妈妈倒是挤出个笑,道,“奴婢皮糙肉厚,不疼,就是看着吓人了些,不疼的。娘子不怕啊……”
  陆老夫人看着这幅主仆情深的画面,面上没有半点动容,反而指了指花厅里跪着的两个守门婆子,开口道,“今晚之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不差说出来。”
  两个婆子知道自己摊上事了,哪里还敢隐瞒,赶忙哆哆嗦嗦把张妈妈如何借荷包一事,引她们出了屋檐,一一说了。
  “奴婢们原本正守着厢房,因嬷嬷吩咐过的,郎君们今晚要在这里歇,不许旁人进去。奴婢不敢怠慢,一直守在门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然后,这个张妈妈就来了,说自己捡了个旧荷包,里头有几锭碎银……还有,还有一个发旧的金镯子,问是不是奴婢掉的。奴婢们说不是,张妈妈又说,自己还要赶着回去伺候主子,又不认得福安堂的人,就让奴婢们帮着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掉的。奴婢答应了,叫她过来,她无缘无故跌了一跤,奴婢们看她摔得狠了,忙过去扶她。”
  婆子说着,肯定道,“定然……定然是那个时候,有人趁那个时候偷偷进的厢房。”
  另个婆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张妈妈手上的旧镯子,忙道,“老夫人,就是她手上戴着的这个,就是这个。”
  说到这里,其实事情的真相,已经一目了然了。
  就是林若柳主仆两个,一人借机引开守门婆子,一个趁机进了厢房,赌得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国公府为了名声,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但,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
  国公府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一旁听完全程的庄氏,都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主仆俩胆子的确够大,不过,也太没把老夫人放在眼里了。生米煮成熟饭又怎么样?
  若不知廉耻做这事的是个贵女,碍着家中父兄的关系,说不定还有进门的机会。可林若柳一个孤女,没爹没娘,就一个不想管她的舅舅,就是一剂药喂下去,死在国公府,也没人替她说半句!
  反正,她本来就是个病秧子。
  庄氏所想的,自然也是陆老夫人的想法,只是她到底心善,不想造杀孽,只冷冷开口,“林丫头,自打你入府,我自认待你不薄,不曾叫你缺衣短食,也不曾叫你受什么委屈。你舅母那日嚷嚷,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是我年纪大了,识人不清。今晚之事,如何发生的,你心知肚明。我也不把事情做绝,给你留一条活路,你今晚就搬出去。明日,我为你备一份嫁妆,寻一门亲事,为你送嫁,从今以后,再不必与我国公府有什么来往!我也只当,从没见过你这个人!”
  陆老夫人说罢,林若柳怔愣在原处。她将视线投向陆致,看见郎君如玉温柔的侧脸,心头一阵恍惚,忽的张口,叫了他一句,“大表哥。”
  那一句端的是哀切悲柔,含泣带泪。
  陆致闭了闭眼,狠心没理会,也没给她任何回应。
  这时,林若柳身侧的张妈妈,暗暗咬了咬牙,抬眼时,眼睛里全是坚定之色,忽的大声道,“老夫人,那守门婆子的话,句句是假!什么丢了的荷包,那荷包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说着,从怀里摸出荷包,薅下手腕上的镯子,言辞凿凿,“这荷包、这镯子,都是我的私物。”
  然后,一指那两个婆子,厉声道,“分明是这两人擅离职守,才污蔑于我家娘子!”
  守门婆子一听她这颠倒黑白的话,一下子急了,开始解释。张妈妈却紧接着道,“今晚,娘子说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夜深路暗,她一时迷了路,误入了那厢房。我四处寻她不着,本想求两人让我进去看一看,这两人却非要我拿银子,我不肯,便争了起来,我这才摔了的。否则,那地如此平坦,我无缘无故怎么会摔跤?!”
  守门婆子傻眼,赶忙道,“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
  张妈妈却没理睬两人,那往日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满是坚定之色,一字一句往下道,“我家娘子无父无母,却容不得旁人这般污蔑!我林家也是书香门第,我家娘子,幼时读过圣贤书,背过三从四德,今日却被这样污蔑,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来为女伸冤!”
  说着,看向一旁的陆致,质问道,“陆大郎,你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醉酒占了我家娘子的身子,如今怎能安安稳稳坐着这里,看着这些婆子胡乱攀咬我家娘子?”
  不等陆致回话,立刻指着上首的老夫人,“还有你,老夫人,你口口声声为我家娘子留条活路,可她没了清白,谁肯真心待她?这不是把她朝死路上逼么?”
  张妈妈忽然的发作,令众人猝不及防,嬷嬷反应过来,正要上前按住她。
  张妈妈却冷冷一笑,仿佛在讥笑众人,然后,她忽的看了一眼林若柳,眼神骤然柔和了下来。
  林若柳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开口,傻傻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忽的见张妈妈那个眼神,心头忽的一颤。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张妈妈一头撞向陆致坐着的那圈椅把手。
  她几乎没有留一点余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撞上去,前额顿时瘪了下去,血溅出足有三尺。
  她苍老的身子,像一团重重的麻袋,重重滑了下去,口鼻处不断有血涌出来,眼中含血,伸手去拉陆致的衣摆,声音几不可闻。
  她道,“陆大郎,我家……娘子……是……无辜的。”
  话毕,眼耳口鼻处血喷射出来,不到一瞬的功夫,人已经断了气。
  张妈妈死了。
  林若柳扑过去,抱住张妈妈的尸体,一个劲儿地替她擦面上的血,可那血像是擦不完一样,一擦就涌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终于,她失声痛哭,沙哑凄厉的声响,几乎将夜色撕开。
  陆致坐在那里,听着这近在咫尺的凄惨哭声,坐得腰背僵直了,他抬手抹去面上的血,那是张妈妈一头撞过来时,溅在他面上的。
  他缓缓站起来,朝上首的祖母跪下来,闭了闭眼,低声道,“祖母。”
  陆老夫人见那张妈妈一头撞死在陆致面前时,心里便知道不好了,见陆致起身,也是手一颤,压着声音,道,“你说。”
  陆致闭上眼,掩住眸中的痛苦和浓重的愧疚,低声道,“今夜之事,孙儿……难辞其咎。无论如何,是孙儿毁了林表妹的清白,也该对她负责。”
  陆老夫人沉默良久,花厅内气氛压抑得厉害,终于,陆老夫人开了口,“去,请江娘子去正厅,只说,我有事寻她。”
  说罢,骤然起身,抬步走了出去。
  第26章
  嬷嬷来请人的时候,江晚芙还毫不知情。
  她正抬手取了温果酒,给自己斟了半杯,抿过一小口,就见嬷嬷走了进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道,“江娘子,老夫人请您过去。”
  陆书琇本还想打趣几声,瞥见嬷嬷这脸色,心里咯噔一下,不作声了。
  江晚芙自然还更敏锐些,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座位,倒是面色如常,放下果酒,轻轻同陆书琇姐妹二人微微颔首,跟着那嬷嬷出去了。
  出了厢房,这嬷嬷照旧不言不语带路,走了片刻,就到了正厅了。嬷嬷退到一边,仿佛松了口气一样,低低道,“江娘子,您请进。”
  江晚芙瞥见嬷嬷那个神色,微微垂下眼,轻轻应了一声,理了理裙摆,抬步迈过了门槛。
  入了正厅,就见老夫人坐在上首,脸色不大好,微微阖着眼,手扶着额,仿佛是很累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便睁了眼,朝她伸手,“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什么都没说,走上去,轻轻蹲了下来,握住陆老夫人的手,轻声唤了句,“外祖母……”
  听到这句“外祖母”,陆老夫人更觉羞愧难当,不禁想起阿芙的母亲。那孩子养在她膝下时,也是如阿芙这样乖巧懂事,处处为她分忧,同府里几位郎君,也是从不逾矩,从不叫她操心分毫。
  陆老夫人长叹一声,低声道,“好孩子,我对不住你母亲。”
  江晚芙微微摇头,握住陆老夫人的手,言辞恳切道,“您不要这样说,您是阿娘的恩人,阿芙一辈子都感激您,只恨不能结草衔环报答您。”顿了顿,微微仰着脸,道,“您能不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同我有关,对吗?”
  陆老夫人看着那双明润的眼,只觉得恨极了林若柳,但偏偏,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林若柳有错,但错更在她。
  大郎养成这样的性子,是她默许的,也是国公爷默许的,温和过了头,没有半点锋芒锐利。君子、正直、怜悯、宽厚、不争,他们教导他,做一个仁厚的庶长子,一个温和的兄长,唯独没有教他,当断则断、杀伐果决。
  但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陆老夫人开口,将方才的事情一一说了,说到张妈妈一头撞死时,闭了闭眼,接着道,“阿芙,事已至此,我不愿瞒你。我虽千百倍不愿大郎与林若柳再有什么纠缠,可到了这个地步,以大郎的性子,不可能撒手不管。”
  江晚芙安安静静听罢,虽有些猝不及防,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莫名其妙有种释然,就像站在山谷前,丢下一块石子,等啊等啊,终于听到落地了的声音。
  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日摘星楼之事后,她大约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几日,林若柳的仇视,也让她一直悬着一颗心。
  现在,悬着的心,倏地落地了。
  江晚芙低垂着眉眼,掩住眸中情绪,低声道,“大表哥准备娶林表姐吗?我是没什么的,反正信估计也还未到苏州,及时叫人截下,只当未曾提过就是。您放心,我也绝不会与旁人提起半句。”
  江晚芙说着,忽然觉得有点庆幸。大约是来京城时,她就没想过高攀陆致,所以事到临头,婚事真的成不了的时候,她反倒能够全身而退,不必狼狈收场,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