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陆云亭仔细一看,那字笔锋无力,任何一个学堂的学生都能写得比他(她)好,这根本不似一个习武之人的字。
  孟七七笑道:“陆兄不会是认为扶摇山人起死回生了吧?”
  陆云亭蹙眉:“否则这四个字如何解释?那小姑娘说剑是一个月前不见的,那与山人的坟被人打开,不正是一个时间?”
  孟七七耸肩,道:“或许这是个障眼法也说不一定。纵使盗剑者与掘墓人是同一个,一个月过去,你们还能抓得到他?”
  陆云亭默然,花厅中的气氛陡然沉凝。
  几位族老气不过,拍着桌子誓要将此贼捉住。孟七七扫视一周,在心里笑了笑,什么都没在说,只站起身来道:“贤侄接下来定会非常忙碌,我就不再叨扰了,告辞。”
  说走就走,雷厉风行,这是孟七七的一贯作风。张庸还来不及作出任何挽留,他就带着陈伯衍和沈青崖告退了。
  “前辈!”张庸下意识地抬脚去追。
  走在最后的沈青崖回过头来,温和儒雅地颔首道:“少族长请留步吧,我们有缘自会再见。”
  那厢陆云亭见孟七七走得如此干脆,微有些恍然。可转念一想,扶摇山人一事本就与孟七七毫无关系。
  思及此,陆云亭也起身走到亭外,对张庸道:“在下也早该离开了,只是此事既然被我碰上了,若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告诉我。”
  张庸忙抱拳拜谢,继而苦笑道:“前辈,此事正如孟前辈所言,那贼子恐怕早已远遁,晚辈无从查起,更不敢再劳烦前辈为此伤神。但晚辈答应您,若有朝一日抓到此贼,必定将发钗赠与前辈。”
  陆云亭沉吟片刻,道:“好,在下欠你一个人情。”
  “前辈哪里的话。”张庸愈发谦逊,道:“人情不必留,晚辈目下正有一事发愁,不知前辈可否答应?”
  “何事?”
  “我有一大船晶石要送出清平郡,但族中接连出了许多事,怕是派不出足够的人手。所以,可否请前辈在路上照拂一二,若能将晶石安全送达目的地,张家感激不尽。”
  “送去哪儿?”
  “神京。”
  与此同时,孟七七三人直出张府,却在前往河埠乘船的路上拐了个弯。孟七七还是对张家的冒牌血晶石耿耿于怀,若就这样走了,实在不甘心。
  “咱们这是要干什么?”沈青崖问。
  “这几天张家忙着老太爷的事情,货物往来都停了,你说现在我们走了,他们是不是得赶快把假货都运出去?”孟七七道。
  沈青崖点点头,可又忽然觉的有哪儿不对劲。
  陈伯衍一语道破:“若我是张庸,就一定不会派船大摇大摆地离开,张家不会缺须弥戒这样的东西。”
  孟七七:“……”
  刚刚这位大师侄,是不是透露了一丝“小师叔很笨”的意思?
  但这能怪他吗?穷人的须弥戒只能装得下几柄刀剑,他哪会想到张家人富得能在十根手指头上都戴满戒子,每一个还都能装得下一条船?
  丝丝冷气从孟七七的头发丝里飘出来,他瞪了陈伯衍一眼,而后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重新往河埠的方向走。
  陈伯衍追上去,沈青崖便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看着关系逐渐回暖的两位友人,觉得今日天气甚好。
  确实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为了更好地帮助陈伯衍恢复记忆,三人并未御剑,而是如当年一样,花三十文钱坐上了开往神京的商船。
  商船很大,人也多,多是南来北往的货郎。这边几担南边的小物,那边几担新鲜的茶叶,一个个箩筐摆满了甲板,许多人甚至在船上就做起了买卖,俨然一个小市集。
  孟七七当年看什么都觉得稀罕,拉着陈伯衍两人在甲板上逛了大半天,可又因为穷,啥都买不起。
  可这次不一样了,陈伯衍第一时间递上了钱袋。孟七七掂了掂重量,勾起嘴角,又从自己袖中掏出两文钱放在陈伯衍掌心,语重心长地道:“礼尚往来。”
  陈伯衍还算沉得住气,道:“多谢小师叔。”
  小师叔拍拍他的肩,足下生风地买东西去也。沈青崖走过来与陈伯衍并肩站着,看着孟七七的背影,似不经意间提及:“船上的膳食很差,你小师叔可能会有点挑嘴。”
  陈伯衍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沈青崖总是这样温和如风,不会刻意彰显自己的存在,却又总能在适当的时机,说最贴合人心的话。
  “多谢。”陈伯衍此刻非常坚信,他们从前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是夜,孟七七吃着陈伯衍多花了一两银子换来的上好菜肴,心情甚好,还拉着陈伯衍陪他喝了会儿小酒。
  沈青崖是不沾酒的,天姥山的人除了不吃肉,连酒也不喝。
  孟七七酒量很好,喝再多也不会醉,思路反而更通透。喝了几杯,他便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画画。
  陈伯衍仔细辨认着,可孟七七的丹青真的很差,愣是没看出这画的是什么。
  孟七七敲敲桌子,道:“这是发钗啊,发钗!”
  陈伯衍沉默片刻,道:“小师叔画得……非常传神。”
  孟七七懒得与他计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扶摇山人的发钗那么熟悉吗?连张庸这个后辈都不知道自家山人有这么一根发簪,我却知道得那么清楚。”
  “为何?”陈伯衍道。
  “因为这是周自横告诉我的啊。”孟七七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道:“老匹夫喝醉了酒,又开始发酒疯耍剑,还非要拉着我一起。后来舞剑舞累了,他就又开始跟我唠叨。他说,扶摇有一根簪子,像真的花一样漂亮。”
  沈青崖便笑说:“周前辈不会是喜欢山人吧?”
  孟七七却摇头:“他后来还说缠花仙子是世上最美的仙子呢,周四郎的红颜知己,可比你天姥山的白鹿还多。”
  沈青崖莞尔:“可我好像从未听闻他与谁在一起过。”
  “他带着我的那几年,确实孑然一身,又不修边幅。我看啊,他就是风流债欠多了。”孟七七开个玩笑,又继续拐回正题:“总之,这钗子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么?就因为这根钗子,我们的注意力,被引到了扶摇山人身上。”
  “金满?”沈青崖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
  “陆云亭和金满,于二十年前与周自横在秘境中相识。我很在意当时跟在周自横身边的那个人,陆云亭记不得了,金满还记得吗?我们去张家的消息,若有心打探,也是打探得到的。陆云亭在这之后抵达清平郡,他说他与金满打了个赌,可这个赌却引出了那根发钗,引出了当年之事,你们不觉得这太巧了?”
  闻言,沈青崖稍一细想,原先不觉得蹊跷之处,如今也变得奇怪起来。
  陈伯衍道:“离开之前,我已交代战叔派人盯着陆云亭。”
  孟七七挑眉,陈芳君果然还是那个唯一能次次与他想到一块儿去的人,甚至常常能快他一步。
  “这样,我再修书一封寄给金满,探探他的口风。我们不能总是与人猜哑谜,金满身上虽有疑窦,可至少他对我没有敌意。”孟七七道。
  第75章 神京赋
  三日后, 神京。
  大船停靠在城外的埠头, 顺着官道再行小半日,便能抵达神京的东城门。孟七七三人不急于这半日, 时间也还早, 便出钱坐了同行一位老人家的驴车, 听着黑驴脖子里铃铛儿响,慢悠悠地往神京去。
  神京, 在云起之高处, 魂归之梦中。
  天下修士千千万,个比个自命不凡, 恨不能与这浊浊俗世划清界限。然而无论是多厉害的修士, 提起神京这个俗世皇权所在之处, 总是充满神往的。
  正如当年的小疯狗,也想着来神京做一出名扬天下的美梦。
  神京是五山十四洲最大、也最特殊的一座城。
  坐上驴车不过小半个时辰,出了林子,孟七七便能遥遥望见远方白云缭绕的城郭。那城很高, 建在一处足有百丈高的平地上, 四个城门口延伸出来的足可供十人并行的青石缓坡一直延伸至视线望不到的远方, 如同四条青云路。
  那城墙更高,一眼望去绵延无尽,而隔着那流动的云雾,孟七七还能瞧见白色城墙上那些桀骜疏狂的剑痕。
  无数的剑痕,组成了无数墨色的字;无数的字,构成了那篇赫赫有名的《神京赋》;而这篇《神京赋》, 正是守城大阵的一部分。
  据传,大夏建国之始,太祖皇帝尧光曾动用数万名工匠造此天下神都,并写下这篇《神京赋》,永远刻在城墙上,保大夏国运昌隆。其后数千年,任天下风雨飘摇,神京从未陷落。
  修士们向往神京的地方也在于此,神京龙气聚集,是个极佳的悟道之地。远的不说,数百年前便有人在城墙下打坐,一夜悟道,震惊仙门。此人便是莫愁湖畔缠花楼的主人,缠花仙子。
  不过孟七七曾调侃过,那位太祖皇帝把城墙建那么高,还布下这么个大阵,估计就是防着他们这些修士呢。万一哪天仙门众人想不开了,不修仙了,大家一起把皇帝干掉,征天下百姓为奴,还有谁能反抗?
  这天下太大了,牛鬼蛇神,什么人都有。
  这天下也太小了,大家都挤在一个框里,谁也避不开谁。
  孟七七每次瞧见那巍峨城墙,总是万分感慨。一个人比起这雄城来,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得让他觉得自身的悲苦都变得无足轻重。当这些悲苦都被抛掉,豪情壮志便在心中复苏,熊熊燃烧。
  那年他初见神京,便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路斗志昂扬地跑进城去。如今想来,还挺傻的。
  可心中虽这么想,随着驴车驶上青石缓坡,离城门越来越近,孟七七还是忍不住有点心潮澎湃。
  沈青崖盘腿坐着,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问孟七七:“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孟七七装傻不知,陈伯衍却忽然福至心灵,道:“神京,本大爷来了?”
  沈青崖微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噗嗤笑了出来。孟七七气死,忍不住抬脚去踹陈伯衍,怒道:“你别的记不起来,就记这个,跟我有仇呢!”
  陈伯衍素白的衣服,愣是被孟七七蹭了个黑脚印,无奈极。
  恰在此时,几位旅人自驴车旁打马而过。宝马嘶鸣,扬起一片尘土,随风扑来。
  孟七七忙挥袖去挡,正欲看清是谁,好记个仇。谁料一抬眼,便见几位修士从他头顶御剑而过,呼啸如风,仙资高雅。
  但能不能飞得高一点?
  孟七七真要气死了,陈伯衍便只好安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小师叔何必与他们计较?”
  沈青崖也难得地噎了孟七七一句:“是谁非要坐驴车的?”
  “好好好,你们有理。”孟七七哪还有什么气,举手投降。过了片刻,快到城门口了,他瞧着越来越多的同路人,道:“不过这神京,还真是繁盛更甚往昔啊。”
  偌大的城门口,此时已排起了长队。此处一共有两个入口,右侧由普通百姓行走,左侧供修士通行。此举并非要将修士与普通人刻意区分,恰恰相反,这正是为了约束修士。
  在修士的这道门中,有守城大阵布下的结界。神京禁空,任何修士不得在城池上方御剑飞行,修士要入城,必定得穿过结界。这结界不会拦人,却会在每个修士经过之时,将这位修士的独特的元力气息保存在阵内,这便是登记在册。若此修士在城中犯了事,排查起来会容易得多。
  若有修士想要浑水摸鱼,从普通百姓的门中过,那也是行不通的。守城大阵时刻开启,一旦感应到这种情况,会立刻将之诛杀,不留半点情面。
  正是这“各走各道”的严苛律令,使得神京虽修士云集,却鲜有修士敢在这里闹事。
  当年孟七七走的是普通人的右道,他虽羡慕陈伯衍和沈青崖能走另一边,嘴上还还故作无事地调侃他们走的是“旁门左道”。
  如今他也终于能走左道了,只是走过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倒是三人刚进城,就被人认了出来。
  “孟前辈!”一位看着已过不惑的修士从后面追上来,颇为激动地向孟七七行了一礼。此人大概是去过金陵,但孟七七可不认识他,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从右侧走过的那些百姓们,都用一种观赏千年老妖的眼神在看他。
  孟七七微微颔首,赶紧撤了。别人看他似闲庭信步,可眨眼间,他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见踪影。
  神京城内的建筑,比之繁华的金陵城要气派得多,气息也厚重得多。随意的一处榫卯、一处石板,仿佛都透着千年风霜浸染过的味道。
  孟七七三人走走停停,很幸运地找到了当年住过的那家客栈,发现它竟然还没有关门。不怪孟七七这么想,实在是这家客栈的位置着实不大好,不光开在一处偏僻的人烟稀少的街上,桌椅也过于陈旧。
  三人再度光临时,空荡荡的店门口,仿佛只有光阴来过的痕迹。
  “有人吗?”孟七七大步走进去,清越的嗓音震落了门上寥寥的几粒尘埃。
  客栈里迟迟没有人应答,孟七七环顾四周,发现这客栈的布局还跟当年一样,丝毫未变。甚至桌椅都还是当年那一批,旧得漆都快掉了,角落里那张桌子,桌角更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立着,离散架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