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您这一把头发也好,软,亮,摸起来缎子似的,给您梳头手底都舒坦。”
  琬宁被她说的面上越发炽热,四儿透过铜镜看她,心底只暗叹贺姑娘这两年不光身量高了,眉眼也愈加长开了,水盈盈的,只是那股子娇怯始终不褪,自是风流婀娜,病美人似的,倒是大公子怎么就舍得对这么一个人儿下手?好在昨晚倒和气,怕也是知道疼惜美人了?四儿被这念头引得嘴角不觉溢出了笑,难得的是,大公子竟未现半点不悦,反倒有心陪护,真让人开眼,这般想着,便道:
  “姑娘可知道昨晚,是谁守在您身畔的么?”
  琬宁稍稍抬眸,自镜中同四儿对上目光,心底没由来一慌,攥住了那胭脂盒子,颤声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下回我再也……”
  眼见她要想歪,是自责语气,四儿忙截住了:“不,没给奴婢添麻烦,”说着转念换了句委婉的,“怕就是麻烦大公子了。”
  这话听得她兀自一个激灵,半晌只紧抿着唇不说话,四儿当她只是害羞,解释道:
  “昨晚大公子遣人来寻姑娘,说有事请教,姑娘哪里能过去,奴婢本想给挡过去,到底是没能骗过大公子,不过这回大公子气顺,一直照看姑娘睡下,才让奴婢过来。”
  日影顺着窗格照进来,映在她白壁一般的手背上,四儿俯下身替她端了端相,似是对这个发髻格外满意,这才拿了眉笔替她轻轻描画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四儿终发觉出她的不对,好半日都没声音,琬宁本神思物外,被她这么一句低唤惊醒过来,便应了一声,心底乱乱的,又听四儿忽道了一句:
  “姑娘,我们大公子心里有你。”
  琬宁心口震得发疼,脸也变得一霎白,断续道:“你,你莫要打趣我……”
  说着陡生悲意,木木坐在这,不知身在何方。
  四儿见她神情大变,登时懊恼自己多哪门子嘴,自己素来喜贺姑娘这温柔少话的性子,又怜她郁郁少欢,总忍不住想同她多讲几句话,盼能叫她展颜,此刻也不知这话岔在何处,只想着贺姑娘定是钟意大公子,大公子也喜欢着她,难道不是好事么?
  见她仍枯坐,四儿尴尬一笑,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收尾,便小心道:“大公子昨日是有事来请教姑娘,要么,姑娘去问问到底何事,也好谢大公子昨日……”
  余话不提,四儿闭了嘴,给她点了胭脂,看上去便精神不少。
  琬宁任由她打扮好自己,又开始惦记那月门,她每日都要去偷偷看看,也不知那顾公子什么时候再有缘碰上,自己是不好贸贸然跑顾府找人的,心急便易坏事,琬宁这样安慰着自己,可一双脚不觉早踏出了门槛。
  那丛凤尾照旧掩着半壁墙,琬宁心底乱颤,佯做闲情,上前折了片叶子在手里捏着,余光瞥了几圈,自己拿眉笔划的那浅浅一道仍在,一颗心登时又掉了下来。
  每日都来揪这竹叶,她真担心给揪秃了,也等不来见烟雨,心下不免丧气,抬首迎上橘园伸出来的一枝玉兰,花期早过,枝头是亭亭的绿叶,青青翠翠,惹人眼目。
  心头便碾过四儿那几句话,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轻咬着唇角,怯怯探了探身子,园子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一片,瞧这园子,跟他这个人似的,冷冷清清,那株橘树也老气横秋,要死不活的,就连那一尾芭蕉看起来,也是冰凉凉,琬宁忽就想起那卷曙名王弼的文章来,他曾让她帮着整理,白纸烟字,句句力透纸背,刺目得很,再想那日她偷看他书案上的策论,脑中竟一下想通了什么,不由痴痴往细里思量,她仍是对他这个人太过好奇,他每日在这书房里在想些什么,又做些什么呢?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成去非不咸不淡一句问话,琬宁吓得魂都掉了,折身看见他是同虞归尘并行而来的,慌乱之下便口不择言:
  “我想见您……”
  这话说的暧昧不清,虞归尘也在场,只略略朝成去非一笑,成去非不搭理她这茬,只道:“你为何不见礼?这位是大尚书。”
  琬宁红着脸补了礼,细细绞着手底的帕子,恨不能把方才那句浑话给拽回来,成去非遂递了个眼神给她:“进来吧。”
  容不得她拒绝,因他早同虞归尘一壁说着话,一壁抬脚进了园子。
  琬宁只好磨磨蹭蹭跟在后头,等进了屋,见虞归尘顺其自然地坐了,让她新奇的是,成去非亲自替虞归尘置的茶,又拿来一具古琴放在虞归尘跟前,道:“估计该调琴了,你看下,偶尔闲暇时我颇爱弹那首《山河赋》,怕是总念着西北的缘故。”
  虞归尘便轻笑着随手试了音,几声下去,似是在辩音色,琬宁看他俩人凑在一处,便想,“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说的正是这样的情形罢?
  音既起,成去非笑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此为人道,是不错的。但倘真要溯其根本,人心之动,岂非有感于物,物事之动,岂非天使之然?”
  “伯渊果真是好辩才,昔日子綦答子游之惑,亦云地籁众窍,人籁比竹,天籁无形无声,役物使从己也。不过,天籁之说,未免过于莫测,”虞归尘似有若无朝琬宁这边看了看,语调一转,低笑道,“不若情动——近在咫尺,可感可听。”
  成去非亦顺势望了一眼她,唇角一勾:“劳烦阮姑娘先为我研墨。”说罢示意她往内室去,琬宁自然知道他这是要她避嫌,自己确是有失于礼,脸一红,便挽袖替他研墨去了。
  外头他俩人谈话不断,只听成去非道:“子炽的事,我已授意沈大人,直接交付吏部选用吧。”
  虞归尘一壁调琴,一壁对道:“木先生也按这道程序走么?廷尉署这些职位,倒不是难事。”
  本朝选官的基础正是九品中正制。各郡邑设小中正,州则设大中正,小中正品第人才,以呈大中正,经核实,再呈司徒,司徒再核,然后方可付尚书选用,如今,韦公不在朝,诸多事宜,便经常直接交于尚书台置办。
  升官必先升品,这个任谁也绕不过去,成去非便把官仓一事细细说了,两人就此谈论半日下去,那对话清清楚楚落入耳中,琬宁无法不听,等虞归尘再度信手而弹,一室清音顿起,她才回神,听外头紧跟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猜虞归尘要走了。
  果不其然,成去非起身亲自去送,琬宁透过窗户瞧着,心底说不出的羡慕,他整个人对着那虞公子,从容且随意,完全不似平日的冷淡自持,这世上,总归是知己难求,人心难测,琬宁不无伤感地想道。
  待成去非进来,她一颗心又跳起来,余光见他身影近了,正想为方才的话辩解,成去非已开了口:
  “你可知道你失言了?昨日的酒还没醒?”
  他语气并不严厉,见她抬眸,眼中水纹荡漾,堪堪惹人怜爱,便又道:“既有外人在,你说那些,有失礼数,日后再有这般话,只能独对我言,明白了么?”
  说罢坐于书案前,一壁提笔舔墨,一壁问:“昨日不是刚见过么?”
  一句话堵得琬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又不敢细提昨日之事,忽急中生智,顺着他二人方才的话,道:
  “如今朝廷用人,已无须经司徒,由吏部直接选人么?”
  她冷不丁提及政事,成去非不禁抬首看了看她,笑道:“偷听到了?你对朝廷的选官制度倒熟悉得很,不过,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不要左顾而言他,说你的事。”
  “我,我并没有事……”琬宁终究是不善伪饰,闷闷道了实情。
  成去非随手抽过一张信笺,落了字:“那便只是想见我,是这个意思么?难得你不记仇,更让我有愧于心。”
  “不,我记得,并没有忘。”琬宁被他勾起那一幕的回忆,不肯撒谎,低声说了。
  成去非不由一笑:“我不是说过了么?恨我的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不差你一个。你想记仇,就记着。”
  琬宁敏感,瞬间明白了什么,静静细想他同虞归尘的那番话许久,无端替他发起愁来,才道:“您是要绕过大司徒,让大尚书替你安排私人么?”
  “你想说什么?”成去非察觉她话中有话,搁了笔。
  “您不是打算一扫旧弊么?更该持身正,不应依仗权重,反倒胡来,落人把柄,御史台倘弹劾您,您要如何反驳?”琬宁说的专注,忧心忡忡看着他,成去非哑然失笑,不知她这半日原是替他想到八百里外去了。
  一知半解的,偏又这般认真,不过那句“更该持身正”合他心意,目光便一直停在她脸上,见她羞怯避开,道:“把书架上那本《商君书》拿给我。”
  琬宁不料他忽冒出这句吩咐,对上他视线,慌慌去拿书了,递过去的刹那,他却并未接书,只顺势握了她的手,任由书掉到案几上,砸坏了新写的字。
  两人骤然相触,琬宁下意识要抽出手,挣不过他,只得由着他,成去非的指肚轻轻摩挲着这只软若无骨的手,再看她满面羞红,脸埋得深,身子也微微直颤,遂轻声道:
  “我谢你这颗赤子之心。”
  顿了片刻,方继续说:“不过,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恐怕不能时时承情,我人你也见了,话也说了,眼下先回去可好?”
  琬宁听出他是在委婉下逐客令,不免觉得难堪,只觉手上一松,他已正襟危坐如常,自己再也不好说什么,无声行礼,方走到门口,成去非想起昨日之事,便提醒她一句:
  “梨花春后劲大,你下回再饮,不要这么孟浪。”
  听她软软应一声,成去非心底似乎也跟着一软,少顷,重新换了张信笺,再度提起了笔……
  第105章
  接到石启书函时, 府上荷花渐已盛开。桃符早能满地跑,一群小丫头跟着桃符东奔西突,唯恐有了闪失。虞书倩本想邀族中女眷过来一同赏花,可府上依然忙碌得紧, 她们在这悠游享乐,不像样子。便只带桃符坐在凉亭里, 独自教习典籍。
  “这书函, 是石大人连夜遣人送来的。”赵器接了书函,便直奔书房来了。
  山阴县土断已历时几月, 石启查了近两万被隐匿的人口, 这事早传了建康。如此雷厉风行, 颇得大公子真传,庙堂一时沸沸。
  而这两万户中, 以当地大族傅喜藏匿最多,按律当处斩。县中大户皆恨得咬牙切齿,因韦公不在,朝中虞仲素暂领司徒, 便齐向虞仲素告了状,言傅喜有高节, 不宜屈辱,又云石启私造县舍等等, 眼见傅氏要胜诉,石启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书函。
  这封书函,不过是石启求请再留任百日, 待彻底查清逃户后,再受朝廷责罚,自己将死而无恨。措辞激烈,力透纸背,成去非默默看完,知道这信算是越级而呈,他的顶头上司是会稽内史,如今直接投到了乌衣巷,情势所迫也。
  山阴县的土断卓有成效,石启这县令怕也做到头了,成去非亦清楚自己未必能保得了他,倘只是私造县舍一类,倒还有回旋的余地,大可拖着查,可石启的性子,到底是埋了隐患,诚如静斋所言,刀子磨得太快,好用,却也易折。
  翌日照例是四品以上官员上朝,分坐两边,职官仍由虞仲素领衔,英奴见众人礼毕,方命近侍官读了前几日著作佐郎上的折子,云五月癸亥,日中有烟子一事,洋洋洒洒间,最终得出了结论:阴阳错谬,皆繁刑所致。
  这好一通下来,英奴环顾群臣才道:“上天降下异象,恐怕是朕失德。”
  “今上请勿自责,阴阳不和,五行错乱,非天子之过,著作郎已说得很清楚,实乃近来繁刑所致,这是臣子们政事不明的过错,臣子们理应悔过修德,深思己过。”虞仲素持笏道,不过说些大而无用的场面话,英奴不置可否,只问:
  “诸卿向来宁使网漏吞舟,何来繁刑所说?朕疑心不过是风言乱语罢了,月且还有阴晴圆缺,朕以为同此并无二致,哪里来这么多附会之意呢?”
  话锋突然就转了,尤其那句‘网漏吞舟’,本意在讥讽,却因天子异常和煦的神态,唇边的微笑,倒显得十分平常,众人便沉默半日,不免暗想天子心思真是越发幽深了,全然不似大将军在时的漂浮无定。
  不过片刻,御史中丞沈复便持笏挺了挺腰,成去非的目光在他身上淡淡转了一转,同他人一样,只静候其开口。
  “今上,这二者是不是有关联,另当别论,不过近日繁刑颇重,确是事实,尤以山阴县令石启为首,借土断之名,催辱他人,逆节伤化,酷虐寡恩,此为其一;其二,石启居母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不素食且与鲜卑家奴私通游乐,其母在世时,亦侍母不恭不孝,可谓生事不以礼,死葬不以礼,逆子也;其三,又擅造县舍,罔顾法度,如此种种,实乃亏损世教,宜加贬黜,以肃王法,请台免官,以正清议。”
  此三条,沈复陈列的有理有据,于国于家,那石启都是大恶之人了,殿上又默了片刻,英奴则一直品量着沈复,御史中丞这个位子,高门大族很少愿意担任,纠察之官,自然要得罪人,本朝立国百十余年,御史中丞倒换了八十多个,也算是奇闻了,每一任不过数年之日,走马观花似的,沈复其人,大体还算中正,况且这条条弹劾地都在点子上,让人无可指摘。
  英奴便一笑:“朕听闻山阴土断,查出来近两万人,禁军里头,左卫营也不过区区两万人,这难道不是石启之功么?不过朕也知道,一码归一码,他倘真如沈大人所言,国法家情皆不能容也。”
  “今上,臣以为御史大人所说也不尽然,”中书令张蕴缓缓接住了话茬,“石启行土断之责,是奉中枢之命,绳以峻法,招人怨恨,是常理,至于居母丧一事,臣听闻实为石启继母,而非生母,其继母于石启又多有虐待,石启虽有亏于礼,却也算事出有因,倘以此为准,那么臣也要弹劾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惊诧,沈复遂略一侧了目光:“不知中书令要弹劾谁?”
  张蕴微微一笑:“正是沈大人您。”
  这回彻底言惊四座了,众人不解,沈复自更难解,沉沉看着张蕴,正色问:“张大人这话怎么说?”
  “沈大人身兼会稽小中正,崇尚老庄,岂不也脱离名教?中正者,澄世所不能澄,裁世所不能裁者,您也算石启的上司,他有违礼法,您可及时率礼正违了呢?倘就此追究起来,是不是也要贬黜大人您?”
  沈复自是一惊,却见张蕴云淡风轻,半真半假的,一时不好多说什么,便朝英奴道:“臣有失职处,愿领罚改过,但石启一事,却另当别论,臣的过错是臣的,他的罪责则是他的,二者不可混淆。”
  等了半晌,英奴只是应了声,态度并不明朗,这时,虞仲素便道:“土断,是当下国之大计,惠益百姓,有利社稷,底下各州牧刺史当互相检查,不该贪私亏公,石启为君分忧,心切了些,行事难免有失。臣以为这事,傅喜该罚,但依‘八议’,哪里能定死罪呢?傅喜其人,博学好古,足以明道,且研精坟典,天资卓越,实难得人才,先帝曾闻其贤名,公车征拜博士,喜未就,可见此人并无风尘之志,以此杀之,定招民怨。至于石启,虽有事功,却终是德行有亏,方才中书令说他事出有因,大谬也,继母为母,圣人之教,他倘这般行事还毫发无损,不仅有违朝廷纲纪,亦无颜以对乡里,一个小小山阴县令,不能太猖狂,尚书令以为呢?”
  末了终于把话风引向了成去非,虞仲素的目光顺势也跟着过去,看了看他,这眼神意思分明:各让一步,那边给豪强们有个交待,这边亦暗示成去非步子小一些,一举两得,他成去非不能不答应。
  成去非听他提及“八议”,遂应声道:“宽而无严,则奸尻并作,明赏以存正,必罚以去邪。石启奉召而行,有法可依,并无逾矩处,但居丧废礼,难逃其咎,”说到此,抬首望着英奴,“臣以为,贬黜并不为过。”
  眼见成去非也松了口,英奴大感意外,心里只叹方才张蕴那半日也白挣了,不由看了看成去非,对上他那略一定睛的动作,忽又明白过来:他这到底还是在保石启,不过暂避风头,石启在那山阴县严猛如狼,此事一过,焉能善终?暗里被人害了也不让人惊奇,再仔细品味他最后那句中”贬黜“二字,大有含义,遂四下一扫众人,目光定格在沈复身上:
  “沈大人,既如此,此事付乡邑清议吧,该降其几级官品,你看着办。”
  天子着意强调此点,众人心知肚明,不料沈复仍较真道:“石启私造县舍之罪,该如何处置?今上说的是其违礼一事,臣以为此罪当交有司细查。”
  “是正理,”英奴笑道,“石启行事刚猛,难免要得罪人,他人构陷怕也是有的,实在不行,就交给廷尉吧,届时再定。”
  事情至此,也只能这般折中,英奴说罢等了半晌,见无人再议,意欲打算退朝,却见太常缓缓持笏而起:
  “臣有事要奏,眼下四海升平,国体安稳,早前提及为先帝修陵一事,中间因诸事繁杂耽搁了,今上此时宜行矣。”
  太常真是贴心人,陡然换了话题,殿上气氛自有所缓解,英奴微微颔首,面上却笼了一层灰,就势望向众人:“自先帝大行后,大将军谋逆一案搅得人心惶惶,钟山乃朕伤心地,时至今日,每每忆及,仍恍惚不能至,朕不孝,竟不曾念及修葺一事,实乃朕的疏忽罪过,太常提议有理,此事就交由大司农全权去办,望不辱先帝之名。”
  底下众人就修陵一事商讨起来,这个提议要从灵璧运石,那个则言及牛车的征用杂事,又有太常言帝陵修葺规格诸多细则,一时虽无定论,却谈论地其乐融融,直到退朝。
  百官既已散朝,便三三两两出了官道,各自上了车驾,往家中去了。
  成去非在车中闭了眼冥想,把今日之事过了遍,倒没怎么多想虞仲素沈复两人,只细想上朝初始,天子让近侍官读那篇奏表之意,眼底便渐渐起了层凉意。
  等进了府,路过木叶阁,又念及今日所提“八议”之事,这才意识到自己同师哥说的那句“欲废八议”是何等轻浮无据了。
  八议虽可上溯至西周的“八僻”,而但首次入律,却是在宗皇帝年间因新修律法,阮正通上表奏请,行文著述,最终拟出“八议”条例,写到法典之中。
  他不觉间在这伫立半日,刺耳的蝉鸣此起彼伏,日光揉碎了般折射在那半墙的绿叶上,园子里四儿正端着盥洗的残水出来,见他在,忙见了礼。
  “怎么,姑娘睡到这个时辰?”他心底觉得好笑,她倒是越来越惫懒了。
  “是,姑娘身子不适,所以起得迟些。”四儿道。
  他本无心问一句,听四儿这么说,便抬脚往园子里去了,四儿还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见成去非已往深处走,便抿唇笑了笑,仍端着铜盆去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