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你要肯穿人家擦腚的绸子,没人拦着你!”
  众人一时啧啧称奇,乱笑一通,眼见着越说越粗鄙,赵器正想提醒成去非是不是该走了,身后忽被人重重推搡一把,因没留神,成去非亦被人扯得踉跄几步退到了边上。
  赵器见状正要发作,成去非早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这骤然而来的变故,一下截断众人的高谈阔论,只见一着了满身绫罗绸缎的男子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旁若无人踱到中间,眼角扫了一圈,冷笑道:“尔等平头贱民,竟敢诽谤起朝廷市税了?可知那市税是谁定的?嗯?”
  尾音有意挑得极高,众人早噤若寒蝉,四下一片死寂,这人看众人反应似极为满意,朝身边人打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利索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那刚剥好的羊取了下来,抱肉的抱肉,扛羊腿的扛羊腿,看样子,也是熟极而流。
  这屠家登时变了神色,上前哀求道:“小民可一句话也不敢说,您……”
  “怎么,”这人根本没心听他这一套,“没收错了?你这是要传到府衙去,官家可不是一头羊就能打发的了!这也给尔等一个警醒,管好自己的烂嘴!官家也是尔等能妄议的?!”
  说罢不再理会屠户,打了个响指,一众人竟扬长而去。
  成去非望着那远去的身影,略略踱了几步,再看那屠户一脸丧气,把那刀朝案板上重重一甩,刀锋入板,争鸣作响,嘴中骂了句“娘的!”却也无法,只对众人不耐烦摆手:“散了吧,散了吧!”
  一语刚了,众人还没散去,方才那一帮人倒折回来一个,滴溜溜一双眼四下刹了几圈,忽朝屠户身后走去,到那边便捞出两只雪白的羊羔来,夹在怀间,趾气高扬道:
  “府衙的几位大人最爱这羊羔肉,给你个机会也献献殷勤。”
  “你倒说说,是哪个大人喜欢吃这羊羔肉?”耳畔忽传来熟悉的声音,成去非循声望去,竟是阿灰怀抱着几束野菊,不知从哪里来,也围观了这一场荒唐事。
  这人见顾曙一身布衣打扮,怀里居然还揣着捧没人要的野花,不免有轻视之意,哼笑一声抬脚就要走,顾曙断喝道:“你敢走!”
  他甚少动怒,便是此时,也只是比平日稍稍抬高了些许音调,这人自然不放在眼里,架起那两只羊羔大模大样去了,赵器本欲出面阻拦,被成去非用眼神止住了。
  “脱掉那一身锦衣华服,你我也不过这芸芸众生一员,和他人无异。”成去非踱步至前,顾曙闻言转身,见到是他,亦觉意外。
  “大公子,”顾曙见了礼,“曙本到郊外采些野趣,不料中途遇上这事。”
  “你管着这块,怎么回事,比我清楚,方才为首的那人可是这一处的包税人?”成去非回想那一幕,心头嫌恶仍没散去。
  国朝自先帝年间起,多处行包税制,诸多关津、牛埭、桁渡等处税收所统一由一位乃至数位商人承包,再统一交于府衙。国朝对包税人向来无甚才德之求,只以出钱多寡而定,前人增估求侠,后人加价请代,最终重担仍是落到商民头上,这其中曲折,不难揣测。不过国朝开支浩繁,不管是宫廷花销,还是边防军事,大头无外乎出于两样:田租户调和关津商税。既需仰赖,便也无人细究这内里不妥,任由底下往高里竞价,府库看得见收入即可。
  顾曙一时沉默,思量半晌才道:“本也是为能充盈府库而着眼,不想这些人横行无忌,威吓欺诈,如今竟敢随意罗织罪名鱼肉黎民,曙会再重定税制,尽力把其弊弱化。”
  “前几日,会稽西陵戍主沈修是不是递了上书?”成去非忽想到一事,见顾曙点头,仔细回想了下,当时自己只是稍稍扫了几眼,此刻脑中终冒出几句来:“吴兴无秋,会稽丰登,商旅往来,倍多常岁气。”不过是希求包下西陵的牛埭税,又妄想连同附近的蒲阳南北津及柳蒲四埭一起“为官摄领”加倍收税,更是许下“一年格外长四百许万”的豪情壮志,让人看了倒不能心动,他打的什么主意,成去非清楚,遂冷笑道:“给他驳回,胃口越发大了,也不怕撑死。”
  沈修出身尚书令母族,既由台阁直接驳回,他定也清楚是出自何人之意,这样最好,顾曙应声领命,可眼下站在大街上议事终归不宜,遂道:“我回去会查今日的事,先告辞。”
  话虽如此,心底却是另一番想法,尚书令一面想府库增收,一面又不准添百姓之重,这世上哪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此事落在自己头上,向来棘手,两头兼顾,疲于奔命,这又岂是他一人所能掌控的?就如今日之事,禁的了一时,惩处一时,谁又能安保日后其人所行?人活于世,总是趋利避害的。
  这边顾曙远去,成去非同赵器挤出了熙攘人群,来到那寄车处,赵器解了缰绳,刚坐定了,想方才那一事,心里有话,迟疑了片刻,还是扭头对成去非说了:
  “大公子,小人常在外听闻蒋家那位蒋北冥公子,素有清名,做生意从来都童叟无欺,倘这样的人物来做那包税人,是不是能清明些?”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蒋北溟一介商旅,名声在外,倒可为朝廷所用,成去非默然思索良久,不置可否:“知道了。”
  北冥有鱼,庙堂许才是他的化鹏之地,成去非沉沉想着,随即放了帘子,忽发觉衣袂处不知何时染了抹羊血,他撩衣轻嗅,果真带着淡淡的膻味,却并无不适,外头这座都城,也曾血流漂杵,哀鸿遍野,也曾火烧宫闱,户不盈百。天下嚣嚣,祖皇帝渡江而来,江东草创,不过转眼间,有了一日之保暖,似乎便再无人记得当日之苦,便梦里不知身是过客。而天下多事,倘吏不能纪,黎民困穷,主不能恤,谁人真的懂何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第140章
  马车驶出石头城,萧索的秋意就更重了。两侧的村子, 在那垂着千百条枯枝的老柳下, 断断续续, 支着竹篱茅舍。河里荡着小舟,于秋风中摇撼,路上则迎面而来三五个挑着秋葵菱角的农人,见有马车过来,忙忙避让, 赵器见后面稍远又来一白胡老者, 骑着一头灰色小毛炉,得得而来, 驴脖子底下兜了个铃铛, 一路清脆。他只得把马车勒停,待这些人过去,成去非也打帘下了车,往南步行,过一处黄叶小树林,又只身微步上桥, 凉风拂衣, 人影落涧, 等看到那一片丛集如雪的野菊里忽闪出半个人影,腰间已盛了大半篮子,这野菊自有明目之效,想必采来多为此用。成去非停了步子, 投去目光,不是旁人,正是史青的夫人。
  等他前来,史夫人也早搭眼瞧见了他,大大方方过来见了礼,似早料到他会来一样,笑道:
  “大公子今日散假了?”
  说着并不请他进去,反倒把他往外头引,成去非朝矮屋望了望,跟上了史夫人的脚步。
  “大公子,奴家是村妇,向来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您勿怪,”她跟着福了一安,“大公子是来劝奴家夫君的罢?”
  成去非点头:“夫人猜的正是。”
  “想必那奏表大公子也看了,大公子定也认为那些不过虚托之辞罢?”史夫人确实直白,成去非却很乐意同她这般交谈,用不着思来想去,浪费功夫。
  “我倘是史大人,也不会应征。”成去非负起手来,微微打量着他夫妻二人这居处四下环境,史夫人随之一笑:“大公子能将心比心,奴家先替夫君谢过。”
  “史大人到底是读书人,他如何想的,又在坚持着什么,朝廷清楚,我也清楚,”成去非叹道,“大司农的事,亦是我心头之撼,我这是在夫人面前说了,倘在你家大人跟前说,他定想我不过假慈悲。”
  来此间,要如何碰壁,成去非不是没想过,好在碰壁也不是第一次,上次既能得一纸书函,给他析利弊,献良策,这一回,他自有把握把人请出山。
  却听史夫人忽幽幽叹息一声:“大公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请夫人细说,愿闻其详。”成去非认真看着史夫人,态度十分诚恳,史夫人定定望着他,暗想倘不是这人端的一颗真心,她也断不会再让夫君趟那仕途的浑水。
  “大公子应当知道,前大将军对大司农多的是敬重,实则算不得亲信,要说心腹,自然是那一众长史主薄参军,否则也不会……”史夫人有意失言,却又留白,成去非自然听得懂,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家夫君出身平平,得大司农赏识,提拔上来,不过是读了圣人的书,就要做该做的事,一不贪名,二不恋权。他是个笨人,又是个直人,论心眼,一来没有,二来有了,也不知往哪里使,唯一的好处便是还有些自知之明,如今他不应召,除却有大司农之故,也实在因眼下中枢大都出自世家,他本就身份敏感,去了之后做事怕也难能顺当了。”
  说着深深看了成去非一眼,犹疑试探道:“莫说是奴家夫君,就是大公子您,如今所行,怕是也有掣肘处?”
  大公子任尚书令后,如何网密刑峻,时人多有议论,她夫妻二人虽在乡野,可上头的政令下来,大约也能看懂些个中意味。前一阵免了添丁钱,乡邻喜极奔走相告,特意杀鸡宰鱼庆贺一番,那场景仍历历在目,这一道诏书下来,为的是农事水务,亦是由他举荐。但一利生,一害亦生,利归于谁,害又归于谁,想必众人心中都是清楚的。
  成去非没想到她一语点破,并不否认,只道:“夫人是聪明人。”
  “奴家这么和大公子说话,僭越唐突了,还请大公子不要跟无知村妇见识,”史夫人郑重赔了罪,方接言道:“夫君不能不担心这一层,也请大公子能体恤。”
  “夫人这话错了,他既是读圣人书的,就该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该他所为之时,他倘不为,是能对得起圣人教化,还是大司农,亦或者黎民苍生?”成去非双眉一皱,“哪个不是读了圣人的书?可圣人的话,又有多少时候能拿来办实事呢?”
  史夫人沉默有顷,似是在细究他话中深意,如此无声静了半日,忽抬首道:“那就请大公子去劝说夫君,奴家也自当补之。”
  说罢终引着他去了后院,说是后院,不过是在房屋后头又围出片小天地,四下篱笆逶迤,种了棵柿子树,眼下时令,枝叶飘零,却挂了一树的红灯笼,史青此刻正挑着根长竹竿在打柿子,底下立着两个总角稚子,各人扯着各人的袍角,伸出去兜那纷纷而坠的柿子。
  “夫君,”史夫人扬声唤道,两孩童先回的头,见有生人在,娘亲又打了个眼色,便先把柿子放在一旁的木几上,走过来虽不知如何称呼,却一一见了礼,完了方又去拾掇那柿子去了。
  史青则怔了一怔,看了夫人一眼,仍转过身,冲那两小儿道:“接着打,你们站好。”
  “去,去,你们一边玩去,”史夫人上前把那两小儿赶走,“去外头玩吧!”两孩子似更听娘亲的话,也不管父亲在一侧如何作色,呼啦作鸟兽散,一转眼便没了影。
  史青见躲不过,遂冷冷看着成去非:“白云苍狗,世事难料,今竟又使尚书令亲临寒舍。”
  “我来找先生,只为公事,我既在台阁,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重,眼下天降其酷,民逢其凶,而国库罄尽,百姓流离,先生当真是鸥鸟忘机,安心做个田家翁?”成去非亦回得不客气,史青果真变了神色,随即哼了一声:“吾等不过一介草民,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尚书令是百官之首,这难道不是尚书令的分内事?推脱于草民,岂不可笑?”
  成去非仍不恼,只仰目看了看四处,静静道:“明师之恩,诚过于天地,重于父母,这是先生早年一篇文章里所言,大司农是先生恩师,难道圣人就不是了?天地君亲师,又谁先谁后?无君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君子之仕,行其义也,先生这是准备目无君父,还是要因私废公?先生读圣贤书,不想着草木遇阳春,鱼龙逢风雨,却只顾自己那点直名,到底是君为大,还是师为大,先生真糊涂了么?”
  说着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只略作停顿,很快接言道:“当初大将军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先生难道以为天子征伐错了么?”
  “你……”史青辩不过他,不免丧气,却听成去非正色道:“人情反覆,世路崎岖,可不变的是黎民犹在,望先生忘却往昔龃龉,以苍生为念,百年之后,你我无贵无贱,不过同为枯骨,先生倘置一时意气,而甘于穷巷,芜没荆扉,那十卷心血之书付于东风,怕大司农也难能瞑目,亦不能认同先生今日之择。”
  骤然提及恩师,史青一时心肝俱裂,悲从中来,心思恍惚如昨,脑中尽是自己当日去探望病中恩师,师生二人谈及《农政全书》之过往一幕,不由泪痕宛然,无法言语,只背过身去,久久没有回应。
  一线寒风凄清,成去非伫立有时,才道:“先生上回书函所言,我俱以禀明今上,建康水患至深,百姓不堪其苦,先生当不是铁石心肠,东堂之上,天子亦盼能士归朝,请先生再斟酌吧!”
  说着兀自见了礼,折身准备去时,又添一句:“明日我遣人来为先生送朝服。”
  史夫人见他要走,忙过来相送,这半日,她一直安安静静在旁聆听,一面暗叹大公子之心,一面想起皇甫谧来,亦觉物换星移几度秋,不知多少华年就此流逝,空留活着的人还在此不知到底坚持的为何。
  绕到前院,成去非见那两稚子正耍得起兴,回首道:“夫人请回,不必相送,也请夫人再替君父,再替黎庶进言。”
  史夫人默默颔首,目送他远去了,才想起忘把那晒干的白菊给他带些,装在枕皮中,养神安眠再好不过,东西虽贱,但她相信乌衣巷大公子绝对不会这样以为。
  这边赵器见成去非遥遥走来,赶紧迎上前去,看他神情,却也猜不出今日之行成事与否,不敢擅自相问,忽想起大公子还没用饭,忙解了辔头,调了个头,扬鞭赶车往家中赶去。
  等马车进了长干里,车马在人群中仍容与拒前,成去非便下马步行,走了几步,赵器见看见那道边有卖各类食物摊铺,忍不住提醒道:
  “大公子要不要先吃些东西?”
  成去非对饮食向来不挑剔,也不是没在街角小摊吃过胡饼胡羹,这几样皆由商人自西北带回江南,在民间广为流传,更有波斯国传来的胡炮肉,气味辛香,食之难忘。
  不过眼见离家不远,长干里的东头便是乌衣巷,成去非也不觉腹中有多饥饿,遂摆了摆手,一眼瞥见那摊铺上还有蜜冬瓜鱼、雕梅花球、蜜笋花、雕花姜等蜜饯果脯,想起七夕当夜的事来,便吩咐赵器让贩者每样都拣了一包,赵器以为他是想吃这个了,忙不迭买了许多,提在身上,问道:“大公子这会吃吗?”
  说着不免纳罕,每一样都让买了,倒有些分量,大公子何时这么嗜甜了?
  却见成去非只接过来,等过闹市区,抱着上了车,并不见任何动静。
  等进了家门,赵器正欲问午膳之事,却见成去非拎着那几包蜜果往书房去了,福伯亦在身后张望:“大公子拿来些什么?这么几大包?”
  赵器笑道:“蜜饯果子,您老也想吃了?”
  福伯摇摇头:“我口齿漏风,早不敢吃甜了。大公子买这些是做什么?他几时喜欢吃这个了?还买这般多?”
  两人相视一眼,颇觉无奈,大公子行事谁又能摸得清?
  成去非并未往书房去,而是径直来了木叶阁,见琬宁正垂首做着女红,四儿在一侧本指指点点不停,忽起身笑道:“姑娘这佩囊总算完事,何时给大公子送去?”
  听提及自己,方知琬宁原是给自己做的,便走上前去,把包裹往案几上放了:“上回你说想吃蜜饯,我身上未曾带钱,今日一并补给你。”
  陡闻人声,她两人都唬了一跳,琬宁见是他,心底奇怪,这人是鬼么?总无声无息地就来了?待他目光落到自己手上,醒悟过来,不禁掩了掩,垂首见了礼。
  可瞧见几案上铺了如许多的蜜果,又直想发笑,她当时不过是怕违他心意,不想空惹尴尬,今日却记起还买来好些,琬宁不由抿唇一笑:
  “谢大公子,可我吃不了这么多。”
  “见样都尝一尝吧,不喜欢的就赏给下人,喜欢就多吃些。”成去非看了眼沙漏,算着用完饭当还能去趟落日马场骑射,不想多留,遂道:“我还有事,你吃吧。”
  说着刚到门口,顿了片刻,折身回望,正迎上琬宁那莹莹一双清眸,走到她跟前,自她手中掏出那佩囊,在掌间掂了两下,淡笑问:“是给我的罢?”
  琬宁羞赧低首,并不说话,成去非随手揽过她,贴着她耳畔低语:“谢了,我会戴着,不枉你费这个心神。”
  说罢松手举步去了,等出了门,方仔细看了几眼手中物,还算精致,只他对这类东西亦无感,凝神想了想,顺手朝腰间戴好,仍去忙事。
  第141章
  檐铃在风中作响,琬宁迷糊之间翻了个身, 成府本是没这种东西的, 那便是自己的错觉了。她今日吃了太多的蜜饯, 明明已是不能下咽,但那是他难得的心意,东西就在跟前,不是虚无凭依。虽然并非贵重,远比不上作章的美玉, 但恰恰因是寻常百姓都能吃到嘴, 带着烟火气,就像幼时烟雨牵着她的手, 在上巳节上元节中秋节一连串的节日里, 她都曾品尝过,带着回忆的甜与苦,和着眼前难辨是幻影还是真情的一点忖度,她亦能努力只浸润在这蜜糖之中,认定他也有烟火气的一种,她希望他的烟火气是她, 再妄想一些, 只有她。
  这种臆念最终被腹底的涨坠生生折断, 疼痛让她彻底清醒,她扶着床沿,只觉肚里那团东西绞杀了五脏六腑,不多时, 便冒了一头汗出来,琬宁本十分煎熬,可心底却忍不住笑自己,倘是传出去,这该是何等可笑的荒唐事,说的便是一个女子为了吃光心上人所送蜜果,不负对方心意,而为之丧命?
  这条命,就如此不被自己珍惜么?
  琬宁撑着起身,半靠引枕,闭目神游良久,待好受些,身子轻几分,困意倒全没了,只好离床点了灯,又取来本乐府,随手一翻,正有几句入眼: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身畔空无一人,胭脂一般的颜色照例从脸颊泛起,蔓到脖颈去,蔓到胸脯前,最终蔓到心尖那一处,琬宁想起当夜那股炽热,不清不楚进来的刹那,她绷到极处,不由仰面望他,仿佛屈子的天问,不不,屈子才不会做这样的事罢?她忽想不起他到底是用左臂搂紧了自己,还是右臂,或者两臂皆有?
  琬宁捂住脸,仍躲进锦被中,恨自己竟想起这些,事情已过去有些时日,直到此刻前人旧句把她一直隐藏极深的心事勾出来,大概就像四儿点香的模样,那一缕缕的淡薄香烟如何袅袅自金猊中丝丝吐出,很快,屋子里便会弥漫着让人愉快的气息,暗香浮动,若能再配点透过窗格洒进来的月光,大概可称绝色。
  那么,当夜,她可曾有过这点愉悦?她不知自己,却勇敢猜测,张弓待发的那一刻,他应是有那么些欢欣的。
  那么,此时,她又缘何要想起这些来?大约是失去的东西,忽刹那清晰起来,琬宁莫名想哭,眼角就真的滑落出一滴泪来,悉数被枕吸去,很快,她真的就嘤嘤小声啜泣起来。仿佛在混沌许久之后,突然明白这同她所受幽深教化是不可和解的,然而似乎又自有其发生的必要之处,她该欣然受之,并为之喜悦,应是这般情境才对。
  成去非进来的时刻,她自然无从觉察。他本自浴房归来就准备歇下,忽想起佩囊落在那里忘带回来,再度途经木叶阁时,不觉间走入几步探望,算着这个时辰,她该早早睡了,却见灯火还是亮着的,等进了内室,先瞧见地上躺着本乐府,再看整床被子覆着人,不见首尾,这里头明明充斥着洋洋暖意,至于么?
  遂无声捡起书,重新给摆回书架,随之侧眸看了看床上人,不禁怀疑起她家教来,这是诗礼人家的姑娘该有的睡姿?不嫌闷得慌?成去非驻足原地思忖片刻,两人一共也没宿在一起几回,想不出这几回中她是否亦有此习惯,许是自己没留心的缘故。
  成去非只得俯身替她掀开一角,琬宁终体察到身子上的抽离,低呼一声明显是受到了惊吓,成去非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