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隔日,家里的娘就欢天喜地拿着银子走了,临走时塞了盘儿五十两银子。
  其实盘儿知道,她娘说的都是假话,如果真看重她,能将她一直放在这不领回去。还不是既想卖了她得银,又怕被人知道坏了名声。
  有那几百两银子到手,想必这名声也可以不要了。
  不过她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总比哪天撕破脸皮被卖进青楼的强,‘家中’姐姐就有过了年纪没被人挑走的,最后被卖进青楼,听其他姐姐说,那是一辈子都完了。
  所以做妾就做妾吧,虽然那位富户老爷长得痴肥了些。
  *
  盘儿就这么离开了苏州,一路坐船往京城的方向驶去。
  沿路上那做盐商的老爷对她还不错,既不缺吃也不缺穿,还派了两个小丫头侍候她,就是看她的目光就有点奇怪。盘儿是个胆子小的,也形容不上来,反正是被吓得不轻,平时能待在舱房就待在舱房里不出来。
  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盘儿这水乡长大的女子竟晕起船来,吐得是昏天地暗,没几日人就虚弱得只能卧床不起了。
  “姑娘,奴婢服侍您喝药。”
  一个身形瘦小的丫头端着药碗走进来,她穿了件绿色的比甲,面黄肌瘦的,衣裳似乎有些不合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站在床前的,是个与她同样瘦小的丫头,只是她是小脸,这个丫头身上挺瘦,却是个小圆脸,眼睛又大又圆,看着有几分天真烂漫之气。
  两个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也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一起将盘儿扶起来,之后一人撑着她,一人服侍她喝药。
  看得出两人在服侍人上是生手,就让她们这么喂着,一碗药半数顺着嘴角流了,幸亏盘儿面前垫了张帕子,不至于弄得满身都是。
  盘儿咳了一声,道:“哀……我自己喝便是。”
  也幸亏这两个丫头懵懵懂懂,盘儿醒来几日,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异。若随便换个精明的丫头,早就从盘儿醒来后只字片语中洞悉真相。
  是的,盘儿的瓤子换了。
  此时的盘儿虽还是盘儿,却也是懿安皇太后。
  只是这时的盘儿不过是个被人买下的瘦马,她还没有到陈家,也没有被陈家送进东宫,帮陈家嫡出的七姑娘,也就是当今的太子妃固宠,自然也没生下三皇子和十六皇子,之后还成了宠冠后宫的丽皇贵妃,直至儿子后来登了基,她又成了皇太后。
  前一刻懿安皇太后方在慈宁宫睡下,今日是她生辰,皇帝仁孝,奉上天下奇珍为她贺寿。
  见儿子儿媳恩爱,兄弟手足情深,阖宫上下风平浪静,懿安皇太后心满意足之余,也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功德圆满了,若问有没有什么遗憾,还真是没有。
  谁知一睁眼竟回到她十五之年,被送往京城陈家的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1戏词来自牡丹亭。
  第2章
  盘儿硬撑着把一碗药喝完,非但没有压下呕意,反而更想吐了。
  香蒲也是个机灵的,忙从几上的小碟里拿起一颗盐津梅子,塞进盘儿口里。
  那句‘放肆’,就这么硬生生被塞了回去。
  懿安皇太后金尊玉贵,宫女太监服侍她,谁不是净手薰香,生怕腌臜了主子,如今倒好,竟被个蠢不知事的丫头腌臜了一回。
  可——
  她却知道,她病得这些日子里,却是这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尽心尽力服侍她,每日为她净身喂药从不懈怠。
  懿安皇太后已经记不得当年有没有这么一场了,毕竟这些记忆太久远,她依稀记得自己在进京的路上好像确实病了一场,却没有病得这么严重。
  到底是什么变了?难道是她重活回来的缘故?
  盘儿无味地咬着口中的梅子,剧烈的酸意刺激着她口腔,致使口涎克制不住地泛滥着。
  直到现在盘儿依旧想不通,她到底是庄周晓梦,等醒来后依旧是养尊处优的皇太后,还是真的又活了一场。
  这个问题她想了几天都没想通,可她知道已经没时间给她想了。
  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半路上裴永昌专门让船靠岸给她寻了个大夫来瞧,脉把过了,药也吃了不少,可她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倒也不是什么重病,就是浑身酸软无力没办法下床。
  眼见离京城没几日路程,她的病若还不能好,是时面临的下场毋庸置疑。毕竟裴永昌买她来是干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她得让自己赶紧好起来。
  分神之间,青黛已经给盘儿净了面又擦了手和颈子,并将她放在床上。
  盘儿试着使了使力,已经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虽还是酸软无力,但不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抿了抿嘴,道:“香蒲,你去弄些热水来,还像昨日那样帮我热敷按摩。我感觉比前两天好多了,也许再来几次就能好。”
  盘儿虽不懂医术,但她能感觉到自己这种情况养一阵子就能好,可她现在恰恰缺的就是时间,所以也只能拔苗助长,聊胜于无。
  香蒲应声下去。
  不多会儿,带着一个提着热水的小厮走进来。
  正是初春之时,天还是有些冷的,不过床前燃了炭盆,倒是不觉得冷。
  榻上,盘儿罗衫半褪。
  墨绿色的绸被,更显她肌肤胜雪,肤色晶莹。
  香蒲眼含羡慕,手下动作更是轻柔,生怕伤了姑娘这身好皮子。
  两个小丫头忙得满头大汗,先是热敷,再是按摩,这按摩之法是姑娘交给她们的,也不知姑娘怎会懂得这些。
  她们哪知道盘儿的瓤子早就换了,金尊玉贵的懿安皇太后什么没见识过,她初入宫那些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为了邀宠需要保持苗条的体态,每日都要练功半个时辰以上。
  练完功,就得有人帮忙按摩放松筋骨,久而久之无师自通。
  按完了胳膊和脊背,再是双腿和足,一场弄下来,盘儿满身大汗,香蒲和青黛也累得不轻。
  可这两个丫头一声抱怨都无,又忙着给盘儿擦身穿衣。
  而经历这么一场,盘儿也是困乏得紧,很快进入梦乡。
  *
  就在众人都以为盘儿莫怕是不成了,谁知她的病情竟渐渐有了起色,等到通州时已经能下床走几步了。
  到了通州就等于是到了京城,下船修整一日,裴永昌见盘儿虽还是虚弱,到底与之前病恹恹的不一样,就没再耽误往京城去了。
  从通州到京城,也不过半日的路程。
  次日天不亮,一行人就出发了,紧赶慢赶,赶在中午前到了京城。
  陈家因为陈首辅深受皇帝器重,宅子置办在东华门附近的西堂子胡同。五进三路的大宅子,住着陈家四房人。
  一路上,盘儿都是垂头跟在裴永昌身后,一直到二夫人所住云霞院,才抬头看了看周遭的情形。
  五间带耳房的正房,院子里铺着青砖地面,正中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上有流水蜿蜒而下,山上奇花异草绽放,端的是罕见稀奇。院角又种有冬青树和石榴树,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廊前,伫立着几个穿绿比甲的丫鬟,一见到裴永昌,便规规矩矩叫了声姑爷。一个穿蓝比甲的丫鬟快步迎上来,亲切地将裴永昌和盘儿迎了进去。
  香蒲和青黛则被留在外头,两个丫头没什么见识,早已被陈家所显露的气势和富贵给镇得连头都不敢抬。
  此时的裴永昌还不知道,陈家最近可不清净,他那岳母陈二夫人最近被其他几房私下的小动作给气得不轻。连着多日,云霞院的下人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倒霉惹了主子的晦气。
  这不,今日二夫人又发了场脾气,在房里大骂三夫人四夫人假仁假义、卑鄙无耻,又骂大夫人是个笑面虎,眼红她女儿是太子妃,就背地里给她下绊子。
  就在这时,裴永昌来了。
  *
  裴永昌是陈家二房的女婿,娶的是二房的庶长女。
  彼时陈家还没有出个太子妃,光是清,还不够贵。再加上陈二老爷是个胸无大志的,虽有功名在身,却沉迷于书画山水之间,陈二夫人也心知指望丈夫做官怕是不成了,既然官捞不到,不如捞银子。
  就凭着陈家这块阁老的牌子,二夫人给自己找了个做盐商的女婿。
  别看盐商的名头不好听,但架不住有钱,裴永昌孝顺,逢年过节从不落空,不光肥了二房,也饱了陈家,裴家在扬州的生意自然也做得顺顺遂遂,从无人敢出手刁难。
  陈家谁不知四姑爷(此排行是按陈家女儿总排行算)孝顺,二夫人但凡有点不舒服被四姑爷知道了,各种珍稀贵重的药材便宛如不要钱似的从扬州送来了,二老爷喜欢各种古画孤本,四姑爷但凡搜罗到,便赶忙往京中送。
  就靠着这股水滴石穿的劲儿,裴永昌在陈家是真有脸面。尤其是在二房面前,陈二夫人几乎是把他当亲女婿看待。
  于二夫人来说,大女婿是孝顺的,再加上现在府里个个都与她作对,连丈夫都不站在她这一边,大女婿自然就成了贴心人,听说裴永昌来了,忙让人把他叫进来说话。
  ……
  裴永昌和二夫人说话时,盘儿就侯在外面抱厦中。
  正值阳春三月,云霞院花圃里的花已经开了,有月季、丁香、迎春花,相互辉映,竞相绽放,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花香,让人闻之神清气爽。
  盘儿半垂着头坐在那儿,时不时有丫鬟进进出出,她们穿着或蓝或绿的比甲,只看那通身的气派和打扮,便知晓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丫鬟。
  甚至连之前的盘儿都有所不如。
  到底一个是以色侍人的瘦马,一个却是大家婢女。不是有那句话,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两者的意义虽不中,亦不远矣。若是换做十五岁的盘儿,被这些如针般的目光看着,恐怕早已是坐立难安,幸亏盘儿内里的瓤子换了,所以也仅仅是垂目安坐。
  在懿安皇太后那模糊的记忆里,当年似乎也是有这么一出。
  彼时她不知内情,遭受如此侧目,只当是大家都知晓她瘦马的身份,心中自是自惭形秽,无颜见人。以至于后来被二夫人借由她谦卑的心态拿捏住她,对她予取予求,她也丝毫不敢反抗。
  旁人对她略微施舍,她便感激涕零,旁人不假颜色,她也不敢多置一词,及至之后吃了那么些苦,才醒悟过来。
  就在盘儿径自沉浸在回忆中时,院子里来了人,是二老爷身边的小厮。
  说是二老爷今日休沐,听闻大姑爷来了,叫大姑爷过去说话。
  二夫人自是不好再留裴永昌,而裴永昌离开时,也没有把盘儿带走,显然是故意留下的。
  二夫人想了想,来到槅窗前,往斜侧的抱厦里看去。
  从她这个方向去看,只能看见女子柔美的侧脸,这时刘妈妈送走裴永昌回来了,两人相携往次间走去。
  “奶娘,你觉得此女如何?”坐下后,二夫人问道。
  她四十多岁的年纪,但从外表看去,却顶多三十出头。穿了件褚红色绣瓜蝶纹的褙子,石青色的马面裙,乌黑的头发梳了个堕马髻,戴着赤金点翠的头面,显得十分贵气。
  圆脸柳眉,体态丰腴,白皙的脸上有一双与面相不符的锐利凤目。
  刘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您觉得?”
  二夫人摩挲了下指间的宝石戒指,抿了抿嘴道:“容貌倒还过得去,就是看着似乎小了些,且未免太过瘦弱了,这样病恹恹的女子送进去,真能讨了太子的喜欢?”
  刘妈妈方才送人出去时也看了一眼,觉得盘儿的相貌也算极为出色,尤其是那柳亸花娇、盈盈楚楚之态让人侧目,不免有怜香惜玉之心。
  至于二夫人为何会这么说,恐怕还是此女的面相犯了夫人的忌讳。二夫人平日里最是厌恶这等我见犹怜的柔弱女子,只是这陈年旧事,只有府里老人才知道,大姑爷哪里会知晓。
  若撇开二夫人个人喜恶,此女倒是真合适。
  想想之前送大姑爷出去时,说给她听的点拨话,刘妈妈犹豫了下,很聪明地绕开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