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记 第446节
  萧撸这才坐下,果然闷声不响地喝起酒来。
  许驿官见睿亲王将此事压下,略松了口气,又道:“殿下的镯子果然不见了?我叫底下人仔细再找一找,兴许真的不知落在哪个不起眼儿的角落了呢?”
  睿亲王道:“甚是有劳了。”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许驿官又团团行礼,道:“各位大人慢用。”退了出去。
  此刻,白清辉道:“方才所说的‘遇袭回来’,不知指的是哪一件?”
  睿亲王道:“便是那日兰剑湖旁……谢主事当时也在场的。”
  云鬟才知道是马车被炸裂的那一日,便不言语。
  忽地又有个官员问道:“亲王的玉宝镯,不知是何宝物?”
  睿亲王也露出几分苦涩笑意,道:“那个……那原本是我的家传之物,故而一直随身带着,时常把玩把玩,那日因白尚书催的急,一时就将它放在桌子上……后来……”
  因睿亲王被那马车炸裂之时的气浪掀翻,受了伤,忙忙地运了回来后,里外进出的人等甚多,睿亲王又一时无暇他顾,竟忘了此事。
  直到近来伤好了,思量着要找此物,遍寻不着。才想起来从那日就不见了。
  睿亲王虽暗暗地叫手下人等搜检找寻了一番,却并无所获,碍于近来事多,便未曾将此事大肆张扬出去。
  睿亲王说着,眼底伤郁之色掠过,复举杯道:“今日只说乐事,不提那些,快歌舞起来!”
  当即那些胡姬又翩翩起舞,场面瞬间复又喜乐起来。
  眼见夜色深沉,云鬟便欲告辞,又不知清辉的意思,便频频看他,却见他脸上泛红,双眼盯着面前杯子,目光有些迷离。
  云鬟咳嗽了声,清辉才转头看她,云鬟问道:“要走么?”
  清辉眨了眨眼,颔首答应。云鬟便起身请辞。
  清辉也随着起身,身形竟微微一晃。
  云鬟忙去扶住,清辉面红笑道:“不碍事。”手在她腕上一搭。
  睿亲王见如此,笑道:“果然少丞不胜酒力,既如此,本王便不留两位大人了。”
  见他们两人告退,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起身,睿亲王起身相送。
  云鬟同清辉出了驿馆,外间跟随清辉的小厮们过来搀扶,云鬟站定,要送他先上轿,谁知清辉抬头看她,道:“可否去府上说几句话?”
  云鬟见他双眸微亮,瞬间踌躇后,道:“自然使得。”
  小厮们帮手,把清辉扶着上了马车,云鬟才随之登车。
  因天黑,云鬟点了灯笼,照的车内一片暖色柔和。
  清辉靠在车壁上,起初尚且闭着双眸,随着马车前行,便有些睁开眼来。
  云鬟抬眸看去,正对上他闪闪烁烁的双眼,云鬟心下微怔,便转开目光。
  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安,云鬟定神道:“方才在席上,睿亲王说起那丢了的玉宝镯子,神情有异,你可看见了?”
  清辉道:“嗯……只怕那镯子对他而言,自有一番意思。”
  云鬟道:“原先我并不曾见过辽国人,如今见了,才知道是这般的……也有粗鲁武夫,也有斯文如睿亲王者……却跟咱们大舜都是差不许多,都甚是水深复杂。”
  清辉笑道:“辽人,舜人,却都是人,自也都有七情六欲。只不过分有些格外恶狠的,有的不失良善的罢了。”
  云鬟也微微一笑,心中只想捡着些公务正事来说,正思忖中,忽然清辉轻声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蓦然间听见这句,云鬟复看向清辉,有些惊疑不信。
  清辉抬眼,直视着云鬟双眸,继续说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两个人彼此相视,却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有清辉的声音,如同冰玉相交,却……隐隐地透出一些别样。
  云鬟无法出声,直到清辉道:“你、懂我的意思么?”
  袖中的双手不由紧握起来,云鬟屏住呼吸似的,道:“懂。”
  清辉缓声道:“这份心事,在南边的时候就已经萌生,然而我从未敢说,……六爷,却是唯一知道之人。”
  云鬟的心钝钝地跳疼起来,清辉望着她,又道:“如今我不得不说了,崔姑娘……”微微一顿,清辉改口:“云鬟,你对我……”
  四目相对,清辉的眼角有些许微红。
  云鬟竟无法直视他的眼神,慢慢地转开头去,呼吸已经乱了。
  清辉见她虽不答,可这般动作,心里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你……”
  他从来不肯表露心迹,今夜,偷着多吃了两杯酒,借着酒力,再忍不住,虽然早就有些预料,可要亲耳听见、亲眼所见,知道了再无所望,怎不叫身心如冰。
  清辉失笑:“是我唐突了、我……”他似想笑,却到底笑不出来,红着双眼,却几乎要涌出泪光,“停……”
  一声“停车”,还未出口,便听云鬟道:“这一世,我最不想亏对的两个人,可知是谁?”
  清辉正要往外,闻言便止住身形:“你、说什么?”
  身后,云鬟道:“我最不想亏对的,想要竭尽全力相护相报的,有两个人。”
  清辉眼神微动,却并未出声,只听她说。
  云鬟道:“第一个,便是表哥。第二个,便是你。”
  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闪过:京内跟他初次相见,南边儿的相扶相携,在她自忖绝境,如槁木死灰之时,是他挺身而出,拨暗见光……
  直到如今。
  云鬟道:“若不是小白公子,就没有今日的谢凤,若无法相报,反而伤到你半分,我已无地自处。”
  清辉并未回头,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车门,水光在眸子里涌动:“你何必这样说……”
  云鬟道:“可是你或许不知道,走到如今这一步,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一生我自觉甚是幸运,有你,表哥,承儿……为了你们任何一个,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命相换相护,但是……”
  手按胸前,眼中泪水如鲛人珠泪,盈盈剔透,四散跌乱:“对不住……”
  清辉回首,望着她肩头微颤,垂首落泪之态,亦红着双眼道:“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
  云鬟道:“我、只是恨我自己。”
  清辉缓缓挪了回来,跪坐在她身前,虚抚过她鬓边脸颊,道:“何必如此,可知你所恨的,正是我所悦的人。”
  云鬟抬头,泪眼朦胧。清辉端详着眼前的容颜:“不打紧,你并没伤着我,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想试一试罢了,兴许,我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
  终于将云鬟脸上的泪珠儿缓缓拭去,道:“一切恩爱会,无常亦难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或许,我该感激,毕竟是你叫我懂得了其中滋味。”
  仿佛所有言语都成了泪涌,所有的都化成一句话:“对不住……”
  白清辉笑:“早知道了,虽看着冷冷无情,心却比谁都软。值得哭的这样么?只是我喜欢你罢了,一切在我,又与你何干?”
  第423章
  早在先前,清辉留下那句“家里已经在留意我的事”之后,云鬟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清辉对她好,但清辉从来都冷静超然,虽不似白樘般沉稳,却似对所有都胸有成竹,万事无扰。
  云鬟隐隐感知,也隐隐地怕。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也不由自主地替他忧心,故而方才上车后,察觉意思不对,便竭力只说公务。
  谁知仍是避不过,仍要直面。
  清辉对她的恩,无以言表,也不必说出来。
  前世之时,亲情单薄,孤零零似无依无靠,凡有人对她的一丁点好,都会记得牢牢地,不肯放开,自然也永不会淡忘。
  今生,清辉为她所做的种种,云鬟也感怀铭记。
  她极想要清辉好,丝毫伤跟痛也不要叫他受到,只可惜……竟不免是她伤了他。
  他本是个清净之人,得他开口,那必然是忍无可忍的境界,却又偏被拒绝。
  他虽说无碍,心底怎会波平如镜?自也有一片狂澜人不知。
  云鬟却也痛心自恨。
  那一句“对不住”,虽只三个字,却是千钧万重。
  车子停在谢府门前,清辉道:“劳你的车再送我一程罢,我便不下去了。”
  云鬟落地,目送车子载着清辉离开,眼中的泪却兀自不干,于风中不住坠落。
  正呆呆站着,恍然自失,忽听得有人遥遥说道:“在发什么呆?”又道:“又哭个什么?”
  云鬟回头看时,却见赵黼正斜斜地倚在门边儿站着。
  没发声儿之前,他始终静静默默,因此竟也不知几时在此的。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泪光潸然,一个眸色幽沉。
  相望之中,夜风掠过。
  云鬟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门首灯笼微微晃动,朦胧微光之下,赵黼的脸色晦明难分。
  待两人入了内厅,赵黼问道:“先前不是睿亲王请去吃酒了么?如何这样垂头丧气眼泪汪汪地回来?”
  又淡淡地问道:“那马车怎么去了,是送了谁不成?”
  云鬟道:“是小白公子。”
  赵黼并不诧异,只道:“原来小白也去了……那他又怎么把你惹哭了?还是你在睿亲王那里吃了瘪?”
  云鬟道:“都没有。”
  赵黼笑笑,斜睨着她道:“当面做鬼,要不要我当面儿去问小白?”
  云鬟忙道:“不要去!”
  赵黼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云鬟低下头去,道:“是……他为了顾小姐之事忧心,我解劝了几句。”
  赵黼问道:“那就哭了?”
  云鬟道:“我、我因为想到自己,就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本是瞒他,谁知说了这八个字,竟真的悲从中来,眼睛便又湿了。
  赵黼凝眸看她,片刻起身走到跟前儿,便将她轻轻往身上一揽,道:“又瞎说什么?如今我们不是好好地么?只是想些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