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记 第551节
  赵黼却陡然将刀拔了出来,鲜血瞬间便如泉涌。
  脸色煞白,赵黼将那柄血淋林地刀扔在地上,举手捂着胸前,道:“别过来。”
  萧利天双腿一软,叫道:“黼儿!”声嘶力竭,竟比落在自己身上更疼三分。
  赵黼道:“这一刀,本来是该在你身上,然而我下不了手。”
  萧利天再站不住,摇摇晃晃:“黼儿!”上前一步,泪落如雨:他下不了手,却对自个儿如此。
  赵黼举手自点了两处穴道,道:“我的生母,父王,母妃……皆都离我而去,已如孤家寡人,身边儿唯一仅有、不能舍弃的,只是她。——我绝不会再失去她。如今,我要回大舜去了,不管将面对的是什么,我只想……在她身旁。”
  赵黼说完,淡淡一笑:“你们谁也不能拦着我,也拦不住。”
  最后瞥了萧利天一眼,无声转身,举步出殿而去!
  “黼儿!”萧利天追了两步,便趔趄跪跌地上。
  模糊的双眼盯着那消失在殿门口的身影,目光下移,却见地上淋淋沥沥,却是他身上流下来的鲜血,宛若离花绽放,摇摇曳曳,与君离别。
  身后,是萧西佐无奈的叹息:“朕早跟你说过,你留不住他。”
  大舜,皇宫。
  云鬟用力挣了挣,醒了过来。
  她睁大双眼,眼前却一团漆黑,竟不知这会儿是黑夜还是白天,又且人在何处。
  但周身极冷,而身体四肢也都有些僵硬,她勉强挣了挣,动作却甚不灵光,双腿双手均似被捆绑着,纹丝不动。
  且据她试探,身后身侧,极其狭窄逼仄,连翻身也不能够。
  先前她人在含章殿,正想检看那床底,却不妨一道影子冲了出来,下一刻,便不省人事。
  此刻虽醒来,却仍是不知如何,只是这种感觉,却仿佛似曾相识,然而却并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原来云鬟在瞬间想起的,却是鸳鸯杀那案子里,跟季陶然一块儿被封在箱子里活埋坟地的一次。
  不想还好,一旦想起,那回忆便顿时如生起来,竟仿佛此刻也有回到了那一次,渐渐地无法喘息,冰冷的身上仿佛也有汗沁出。
  心慌之时,不由喃喃有些哭腔:“表哥、表哥……”
  朦胧中,本空无一人的身侧,仿佛真的是季陶然出现,温声安抚道:“妹妹别怕,我在呢。”
  云鬟本来惊怕难忍,因这一则,忽又想起更多:“是了是了,我如何忘了?我不怕,六爷跟巽风会来救咱们的。”
  念了这句,身子无端暖了些,也仿佛多了几分力气,云鬟复挣了挣身子,头“彭”地一声碰在顶上板子上,略有些疼。
  云鬟睁大双眸,依稀看到有一道缝隙,亮光从外透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用力再将板子顶开,忽然眼前大亮,头顶探出一张人脸。
  第493章
  正在困悸挣扎,头顶陡然有一张人脸探将出来,眸色幽深地相看,着实是极惊悚的事。
  那人俯身,静静看着云鬟,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等眼睛适应了光,云鬟也看清面前之人:“是你?”
  她曾见过这人。
  先前奉旨留居宫中的时候,因几次进出含章殿,来回行走之间,自遇见过许多宫女内侍们。
  其中有两次,便见过这名“嬷嬷”,只是每次她都是低眉默然而过,并未在意罢了。
  这嬷嬷见她竟认得自己,便举手攥着她肩头衣裳,将她生生地扯了起来。
  云鬟四看,才发现原来果然是被关在一个不大的沉檀木柜子里,也不知蜷了多久,双腿果然都麻木无觉了,任凭这嬷嬷将她拉拉扯扯地拽了出来,撇在地上。
  这会儿云鬟也发现外头已经天黑,她是午后出了事的,这会儿,宫中大概已发现她不见,只怕也已开始搜寻,可谁又能想到,自己会落在一个这般不打眼的老嬷嬷手上?
  云鬟因认出这嬷嬷,心头微凉——皇宫这般大,只是那些显眼地方搜还来不及呢,一时半会儿又怎会来到这种偏僻地方。
  地上甚冰,云鬟挣扎欲起,却因手臂双腿仍被束缚,便只得暂且坐着。
  在她试图动作之时,这嬷嬷却默默地打量,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云鬟轻声道:“我曾问过内侍,想是浣衣局的嬷嬷。”
  老嬷嬷道:“你的记性果然极好。我先前不过远远地看过你几回,你几乎都没仔细看过我,如何竟一眼就认出来了?”
  见她不答,老嬷嬷着后坐了,端详道:“你这个模样品格,倒也够了,怎么竟然没跟着去大辽?”
  云鬟不肯随萧利天去大辽的事,虽说白樘跟赵世知道,但却未曾张扬,宫人们更是不知了。
  如今这嬷嬷竟一口说出了端地,口吻又是如此,竟仿佛知道她的底细似的。
  云鬟暗中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嬷嬷道:“当年英妃娘娘叫我小夏,我是有幸伺候过娘娘的一个小奴婢罢了。”
  云鬟听跟英妃有关,心头泛冷,然而此刻她心底所想,却是另一件儿她急欲确认的事:“你为何会在含章殿,先前,太子跟太子妃……”
  还未说完,夏嬷嬷道:“你是想问我,他们两个人是不是我杀的?”
  云鬟点头道:“是。”
  夏嬷嬷道:“嗯,我想他们两个人死。”声音沉哑,令人浑身毛发倒竖。
  这简陋的房间内越发冷了三分,云鬟道:“你、你说什么?”
  她最不想听见的答案,却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夏嬷嬷低低笑了两声,云鬟只觉得身上那股冷越发寒入骨髓,想到赵庄昔日的慈爱,无法自制地几乎便涌出泪来,失声叫道:“为什么?”
  夏嬷嬷却一脸寻常,道:“你难过什么?他们本就不是皇子的生身父母,这会为皇子让路也是应当,何况皇帝已经想要对皇子不利了,难道要坐以待毙?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子斩断那些无谓的种种,让他跟皇帝翻脸,亲手杀了那老匹夫,一步登上皇位!”
  这字字句句,听得太过清晰,似檐下冻住的水珠,冰箭似的激射而下。云鬟身上一阵阵发抖,打摆子般。
  夏嬷嬷却忽然恨道:“明明就差一步,差一步皇子便可以杀了皇帝、达成所愿了,都怪那白樘多事!”
  云鬟无言以对,耳畔只听见夏嬷嬷似喃喃自语道:“既然相救,如何却又相杀,哼……”似的言语。
  “你说什么?”云鬟只顾因她承认犯案之事而骇然,这句虽听在耳中,却不明白。
  夏嬷嬷笑而不答,云鬟便又问道:“你是伺候英妃娘娘的人,既然知道六爷的出身,本该为了他着想,为何竟要杀害……”
  夏嬷嬷不待她说完,便道:“为他着想,不就是相助他登基么?”
  眼中的泪无声跌落青砖地上,似开了一朵朵小小地水花。
  ——真的竟是这个人害了太子跟太子妃?
  这伺候萧利海、忠心于萧利海的人。
  若将来见了赵黼,又该如何跟他开口,又或者……若赵黼知道了此节,又该如何面对?
  云鬟并不是骇异于这个真相,而只是骇异不安于——对赵黼而言,这真相该是如何叫人难以承受。
  夏嬷嬷见她一声不吭,却悄然滴泪,便问道:“你哭什么?”
  云鬟道:“你错了,你不是为了他着想,而是推他进地狱。”
  夏嬷嬷喝道:“住口,这小丫头懂什么!”
  云鬟已来不及计较她知道自己身份的事:“太子殿下夫妇,从小厚待深爱,他们父母养育天伦之情,岂是你们眼中的什么皇位所能相提并论的?你们若是为了自己的死心如此迫他,就不必说是为了他好!”
  夏嬷嬷起身,走到云鬟身旁,挥手一个耳光甩了下去。
  云鬟本就动弹不得,她的手劲又大,当即复跌在地上。
  夏嬷嬷指着,恶狠狠说道:“我不杀你,只是看你对皇子还算是好,先前又有功,但你可不要在我面前放肆!”
  云鬟垂着头,嘴角有股淡淡地血腥气:“我若怕死,就不会留下来了。”
  夏嬷嬷斜睨着她:“不跟着他们走,那是你不知好歹!”
  她冷哼了声,说道:“虽然白樘坏了事,可幸而萧利天来的及时,也是娘娘在天之灵照护,如今他们已然在辽国了。”
  云鬟听又提到了睿亲王,便扬首问:“难道……亲王殿下也跟你密谋了这些事?”
  夏嬷嬷道:“我并未跟他说过,只不过他是个有心人,纵然我不说,只怕也早知晓了。”
  瞬间,云鬟竟又想起那雨夜车中,萧利天举刀刺来的那一幕。
  那隐隐冷冷却又不乏狠辣的模样,却不似他平日般无害,竟如一头在暗影中呲牙的狼。
  因当时情形危急,再无选择,只得将赵黼交给萧利天,本是想让他好生照拂的意思。
  谁知道这般多不测,若萧利天事先知道赵庄会死在夏嬷嬷之手,却兀自不动声色,那……赵黼于他手中,却不知会是如何?!
  夏嬷嬷却露出笑容:“如今,我只希望皇帝那老匹夫能活的长一点儿,亲眼看着他担心的事一一发生。”
  忽然见云鬟浑身抖个不停,脸色也大不好,夏嬷嬷皱皱眉,探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却似冰如雪,冷的怕人。
  这才将她双腿跟双臂上的绳索解开。
  云鬟手足无力,顿时又伏倒身子,思若游絮,勉强镇定,问道:“你、口口声声叫他皇子,却是从何时知道他就是英妃娘娘的骨肉的?”
  夏嬷嬷听如此问,面上不觉透出几分惘然之色。
  隔了片刻才说道:“当年,因为娘娘说错了一句话,竟让皇帝容不下那孩子,娘娘为了保住皇子,日夜抱着,不肯片刻离身,生怕一错眼就出了意外,那个模样,我是亲见过的,可那样担惊受怕,竭尽全力,就是铁石人也受不住,娘娘也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是那个老匹夫,却仍然不肯放过!”
  咬牙切齿,夏嬷嬷道:“于是,便有了那一夜……”
  声音忍不住颤抖,她的眼中流露惊骇之意,似乎此刻所见,又是英妃抱着婴儿投身火殿的场景。
  举手捂住脸,夏嬷嬷后退两步:“不、不要!娘娘!”厉声尖叫,惊骇欲绝。
  云鬟在旁,所看所听,心也忍不住咚咚乱跳,仿佛亦跟她身临其境一般。
  因见夏嬷嬷似有些癫狂之意,云鬟涩声道:“你们都说娘娘抱着孩子投入火中,分明那孩子已经死了,怎么又不是这般?”
  夏嬷嬷听了这句,慢慢放下手,道:“那孩子,那孩子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不过是娘娘为了保住皇子,故意在皇帝面前演的一场,她故意让皇帝以为自己抱着皇子自尽,其实早就叫人暗中抱了皇子出去。”
  心跳的好生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云鬟才要问那抱着皇子出去的是谁,夏嬷嬷却又笑道:“任凭皇帝怎么阴险狡诈,却终究被娘娘瞒的天衣无缝,这许多年来,他最偏爱疼着的就是赵黼,我原本还痛恨老天无眼呢,谁知,谁知老天才是真真的有眼,他最偏疼的,竟是他一心想要杀了的……好个造化因果!可见冥冥中是有报应的。”
  夏嬷嬷回身看向云鬟,双目灼灼。
  ——这几十年来她忍气吞声,装聋作哑,并不会对任何人多说一句话,更遑论这些心里的事了,如今得了云鬟,且又因为做下那件“得意”的事,竟有些忍不住倾吐之意。
  又叹说:“我知道那孩子不会死……所以苦苦撑着这许多年,就是等待能够亲眼见到他的时候,却想不到,原来他一直都在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