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60节
  他又转过身来,把自己的后背朝向观众,那宽阔的背上爬满了一条条伤疤,让人看起来触目惊心,“这是我担任海军司令时候,为了维护先王陛下的尊严,与法国人进行海战的时候留下的。一颗炮弹打在我身后的桅杆上,那些尖利的木屑,把我的后背划的鲜血淋漓。”
  他重新穿上紧身衣,“加德纳主教问我要证据,这就是我要给他的证据!我为先王陛下服务二十载,如今这样一个靠着阴谋诡计一路爬上来的小人,却要往这些高贵的伤疤上抹上他从阴沟里挖出来的淤泥!他指控别人是野心家,阴谋家,真是可笑!如果他真要找出王国里最大的阴谋家,那么他根本用不着那么费事,只需要照照镜子就够了!”
  人群里传来一阵笑声,主教的脸色显得更加气急败坏了。
  “他真是聪明,这样一来几乎完全扭转了局面。”伊丽莎白公主低声说道。
  “可是您说过审判的结果已经注定了呀。”简·格雷惊讶地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护国公还有可能被宣判无罪吗?您可把我搞糊涂了。”
  “结果已经注定了,然而过程则不然。”伊丽莎白公主又轻轻笑了笑,“他已经死定了,而目前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会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死。”
  “什么身份?”简·格雷小姐如坠五里雾里,“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如今问题的关键在于,护国公是作为罪大恶极的弑君犯的身份去死,还是作为政治阴谋的受害者去死。”伊丽莎白公主接着说道,“如果在大众的眼里他是个弑君犯,那么他就会遗臭万年,他的家族几代之内也无法翻身了。但如果他被当作是一个烈士或是殉道者,那么公众对他的仇视就会变成同情,而他也会成为反对派的一面旗帜。而众所周知,今日的反对派就是明日的当权派,只等国王厌倦了如今的当政者,就到了他们上位的时候了。”她轻轻把玩着手上镶嵌着珍珠的精美镯子,“等到那时候,他就会被描绘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甚至是一个殉道的圣人,纯看到时候的政治需要罢了,总而言之,他虽然躺在九尺之下没办法翻身,可他的名声会,他的家族也会。”
  “所以你看刚才为什么他向着观众展示自己的伤疤,而不是对那些大人们?不过是为了引起观众的共鸣罢了。这屋子里坐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角色,而他们的看法将决定大众的看法,因为这世上本没有多少人有自己的看法,贩夫走卒的所谓想法不过是对于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的一种拙劣的模仿罢了。”
  公主伸手指向四周的观众们,他们看上去都沉浸在护国公那振聋发聩的宣言中,“你看,他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在舆论的法庭上,公众才是真正的法官,而那些坐在台上,穿着法袍的人,却要经受着坐在下面的观众的审视。正如我一直所说的那样,这和剧院没什么区别。”
  “那在您看来,护国公算是赢了这一局?”简·格雷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和疑惑。
  “现在要下结论还太早。”公主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加德纳主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相信他是打算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的……他一定留着后手,否则也就太愚蠢了。”
  果然,加德纳主教重新站起身来,他看上去已经从刚才那一击的措手不及当中恢复过来,重新又挂起他通常在大众面前摆出的那副儒雅随和的表情,“护国公阁下刚才指控本委员会,以及本人,打算用一些不入流的证据糊弄法庭,甚至是诬陷被告。接下来,他又用一种有失体面,哗众取宠的方式,企图唤起公众对他的同情,然而同样,他也并没有提出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然而,作为一名研究法律几十年的学者,我要说的是,法律的运行轨迹,是如同行星一样精确的,法律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有冰冷无情的逻辑和证据。而我现在将要呈现给委员会的,就是这种证据。”
  他说着拿起桌子上的一卷文书,将它展开。
  “这是本法庭的另一位被告,托马斯·西摩爵士的供状。”主教伸手指向同样坐在被告席上的托马斯爵士,他看上去如同一尊蹩脚的蜡像一样呆呆地坐着,刚才提到他的名字也对他没有任何触动。
  “在他的供状里,他承认了奉自己哥哥的命令,以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前任情人的身份,与她建立了联系,此后他一直作为自己哥哥与先王后之间的联络人,为这场罪行穿针引线。”
  “在谋害先王之后,托马斯·西摩爵士如愿与先王后成婚。然而在他发现这场婚姻无法给他带来他想要的权力和地位之后,这位先生就毫不犹豫的背弃了婚姻的誓言,决定一劳永逸地摆脱掉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哥哥也正打算借此除去这个潜在的隐患,于是兄弟俩一拍即合,收买了先王后的厨房女仆,同时也是被告托马斯·西摩爵士的情妇,对先王后下毒。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用来谋害先王后的毒药却阴差阳错的毒死了她的妹妹赫伯特夫人,也让先王后明白了对方的打算,最后在临终前幡然悔悟,让这桩罪行大白于天下。”
  “该被告对以上罪行供认不讳,并已经签字画押。”主教伸手指向页尾处,那里果然有着托马斯爵士的签字和红色指印。
  护国公不屑地看着主教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的文件,“加德纳主教手里的文件,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即使他们现在不明白,只要看看我弟弟的模样就全明白了!伦敦塔里的刑罚,能让死人开口,按照加德纳主教的拍子歌唱。他要炮制出这样的一份供状,岂不是轻而易举!”
  “托马斯爵士,”坐在上面的一位法官开口问道,“您对此有何回应?这份自白书里所说的,究竟如主教所说是您亲口承认的真相,还是您在刑讯逼供之下的无奈手段呢?请您回答我们吧。”
  然而托马斯爵士的回答只是沉默,如同一具僵尸被摆进了房间里,他自从被摆放在自己的椅子上之后,就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席大臣敲了敲桌子,“托马斯爵士,请您回答法庭的问题!”
  然而托马斯爵士依旧毫无反应。
  见对方依旧不说话,首席大臣朝着站在托马斯爵士身旁的侍卫使了一个颜色,那侍卫走上前,推了推他。
  如同有人开启了某个开关,托马斯爵士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转过头,两眼圆瞪着那侍卫,里面冒出恐惧和绝望混杂的疯狂神色,让那侍卫不仅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要上去……不要上去……把我放下来!”他的两只手疯狂地在面前舞动着,那忧郁脱臼而变形的关节让他的动作显得异常滑稽。他的身体向后缩着,如同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野兽,“别碰我,别碰我,离我远点!”他尖利地哭嚎着,那声音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毛发竖了起来。
  “他疯了!”观众席上有人低声说道。
  首席大臣用余光窥探了一眼国王的反应,陛下嘴唇的线条微微抿起,显然对这样的场面不怎么高兴。
  他连忙举起面前的小锤子猛敲了一阵桌子,“肃静!肃静!卫兵,快把他带下去!”
  伊丽莎白公主隔着面纱,冰冷地看着士兵们拖着不断挣扎的托马斯爵士离开法庭,”真是个可笑的家伙。”她的声音里满是不屑,“实在是令人恶心……我当初也没看出来他竟然这样令人恶心!”
  简·格雷小姐怯怯地稍微往边上挪了点距离,不敢接话。
  托马斯爵士的这种反应无疑给护国公提供了弹药,“我想,大家都可以看出来,我的弟弟已经在加德纳主教的严刑逼供之下,彻底精神失常了。主教手里的供词,不过是疯子的呓语和恶毒的阴谋陷害的混合体,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他说的话引起了一阵附和,许多人都被托马斯爵士的状态震惊到了,他们心中的天平开始逐渐偏向护国公一边。
  “主教阁下对此有何回应?”首席大臣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加德纳主教。
  被刚才的场面弄的有些尴尬的主教立即回答道:“除了托马斯爵士的证词之外,调查委员会还找到了两位关键性的证人,他们能够向法庭提供极为确凿的情况……如今这两位证人已经在门厅等候,我希望法庭同意听取这两位证人的证词。”
  “法庭同意传唤证人。”首席大臣看向执达吏,“请将第一位证人带进来。”
  众人好奇地看着执达吏消失在大门口。
  “这出戏可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伊丽莎白公主低声嘟囔道。
  第91章 证人
  约莫五分钟后,执达吏重新返回大厅,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有着花白色头发和胡须的高大中年男子,他看上去有些不安,两只手紧紧捏着袖口,几乎要把那里的线扯开来。
  那男人走到法庭中央,第一眼看到了坐在御座上的国王,他连忙取下帽子,深鞠了一躬,动作之僵硬在观众席上引发了一阵窃笑。
  国王扫视了一眼观众席,笑声立即戛然而止了,许多人的笑声刚刚从喉咙里发出,还在脖子里的时候就被扼杀,让他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一张脸也随之涨得通红。
  “请坐吧,先生。”国王伸手指向证人席,和颜悦色地说道。
  那人的脸上露出感激之色,两只手拿着帽子,向陛下不住地鞠了好几个躬,才在证人席上落座。
  国王抬眼示意了一下首席大臣可以继续。
  “先生,本庭感谢您愿意提供您对此案件所知道的情况。”首席大臣开口询问道,“请问您的名字?”
  “西蒙·弗林特,阁下。”
  “您的年龄?”
  “四十六岁。”
  “您的职业呢?”
  “我是一名医生,在哈利街有自己的诊所。”
  加德纳主教的话打断了速记员笔尖的沙沙声,“弗林特博士是哈利街最负盛名的妇科圣手之一,他曾经是护国公夫人的医生,每周去护国公府邸三次,为她调养身体。”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妇科大夫和这桩案子有什么关系?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护国公,然而令众人惊奇的是,本该借题发挥的护国公却一言不发,他看向证人席的目光有些游离,在明显的惊讶当中又混杂了一丝若有还无的恐惧气息,让许多人的心里都泛起了嘀咕。
  “先生,您是否发誓,您今天面对您的国王和法庭所说的话,都是您所知道的真实情况,绝无半句虚言?”
  “我发誓。”那医生激动的有点发抖了。
  “那请您开始叙述您的证词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医生,那医生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下显然非常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似乎在给自己增加信心一般。
  “如加德纳主教所说,我每周前往护国公府邸三次,为护国公夫人调理身体。护国公夫人是一位神经质的,体质非常敏感的女士。她的神经并不如她的丈夫一般坚强,恰恰相反,她经常容易因为外界的刺激而昏厥。我为她准备了镇静剂,薄荷精片和霍夫曼滴剂,时不时在她惊恐发作的时候,我也会用酸性嗅盐对她进行刺激,以防她因为呼吸不畅而窒息。”
  “在1546年四月的一天下午,我同往常一样前往护国公府邸为护国公夫人看诊。当我抵达护国公夫人的房间时,护国公阁下也在那里。我正准备告退,然而他阻止了我,让我不必顾忌他在场。”
  “护国公夫人当时的呼吸有些杂乱,显然神思有些不稳,她通常在春天发病,因此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即将发病的征兆,于是我立即去拿嗅盐瓶。”
  “然而当我打开药箱时,我却发现嗅盐瓶并不在里面。就在这时护国公喊了一声,我惊恐地转过身去,发现护国公夫人已经昏厥了。”
  “我冲上前去,扶起她的脖子,试图撬开她紧紧咬着的牙齿,然而她的下颚紧紧咬住,纹丝不动,我没有办法让她吞服药片。”
  “就在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在我的药箱里,有着我给另一位瘫痪在床的病人用的药物,曾经有人用它给昏厥的病人做过急救,但这种药物很危险,使用起来必须万分小心,一旦剂量稍有偏差,那这药物就不再是救人的灵药,而是致人于死地的剧毒了。”
  “我从我的药箱里拿出装药的小玻璃瓶子,拧开瓶盖,给护国公夫人苍白的嘴唇上滴上了三滴药水。”
  “那药物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效果,护国公夫人的眼睛很快睁了开来,血液从她的身体各处重新流回那苍白的脸上。她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已经从刚才的危险当中解脱了出来。”
  “我长吁一口气,转过头正要把那药瓶子放回我的药箱里,这时我发现护国公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手里的瓶子,事实上他看的有些入迷了。”
  “‘这是什么药物,医生?’他的语气里满是好奇,‘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神奇的场面,这看上去完全像是只有神话里才会出现的让死人复活的仙露。’”
  “我朝着他笑了笑,‘不是的,大人,这不过是马钱子的提取物而已,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番木鳖碱,事实上它是一种植物性毒素。’”
  “‘您说这是毒药?’他看上去更加惊奇了,‘可您刚刚却用这药水让我妻子醒了过来。’”
  “‘毒药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我回答道,‘对于有的人而言的毒药,在另一个病人那里就是治病的好药;同样,有的药水喝一勺令人神清气爽,喝下去三勺就会让人命丧黄泉。以我刚刚使用的番木鳖碱为例吧,它能够刺激人的神经,因此我把它用在某个瘫痪病人的治疗方案里。今天正巧遇到您的夫人因为神经的原因而昏迷,我就想到用这药水给她以适当的刺激,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然而如果剂量稍有偏差,比方说多滴了几滴,那么喝下这药水的人的神经和脑血管就会受到过大的刺激,导致中风。’”
  “‘中风?’护国公轻声说着这个词,他虽然依旧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游离,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只得站在一旁,并不敢打扰他。”
  “过了约半分钟的功夫,护国公终于再次开了口,‘您说的可很有意思,导致中风的药水……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中风和正常的中风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任何区别,与普通的中风一模一样。‘我虽然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奇怪,但这种询问毕竟没有超出好奇心的范畴,‘事实上之前在医生的圈子里还流传过一些这样的故事呢,某些所谓的中风案例,其实是医生用错了剂量……但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我感到我说的有些太多了,于是我立即止住了话头。”
  “然而护国公阁下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哦,是什么样的故事呢?’他追问道,‘您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请您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吧。’”
  “我连忙拒绝,‘这不过是一些医生圈子里的传言而已,您完全没有必要当真。’”
  “‘您在害怕吗?’护国公大笑起来,‘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不过是满足一下好奇心罢了,没有人会因为您说的话被追究的。’他说着伸手拉开一扇床头柜上的抽屉,金币的亮光从里面径直射入我的眼睛里。”
  “‘请您再考虑考虑吧。’他的声音里满是诱惑,如同塞壬引诱着水手驾驶着他们的船只直冲向礁石。”
  “在这样的诱惑下,我不得不说我没过多久就屈服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之前有一位拉蒂莫男爵,您有听说过吗?’”
  “护国公点了点头,‘王后陛下的前夫,是的,我当然听说过。’”
  “‘我似乎听人谈到过,拉蒂莫男爵的医生曾经用这种药给男爵治病,然而当男爵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瓶子里的药水似乎比平常更少了一些……但是他似乎也不敢确定是不是他眼睛花了……总之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护国公没有回答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一言不发。又过了一会,他伸手指了指依旧开着的抽屉,示意我从里面拿钱。我连忙掏出钱袋,把金币倒了进去。担心他会反悔,我也就立即鞠躬告退了。”
  “在那之后,我感到后怕了一段时间,然而之后护国公并没有找我的麻烦,也没有找人把那笔钱要回去,这件事也逐渐被我淡忘了。”
  “然而当先王后去世之后,这场阴谋的面纱终于被揭开,我才发现了我之前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我才明白了护国公的反应……我在无意中往那罪恶的土壤里播下了种子!”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捂着脸哭泣起来,“然而我真的是无意的!”
  “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法庭并不打算追究您的责任。”首席大臣宽慰道。
  “哦,谢谢您!”证人用夸张的语调,感激涕零地回答道。
  “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大人。”
  首席大臣又转向护国公,“阁下,对于西蒙·弗林特医生所说的,您是否承认呢?”
  护国公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许的不自然,“这位医生的确曾经为我妻子服务过,我也的确认识他,但我从来没有和他进行过那些对话。我对这种药物的药性一无所知。”
  人群刚才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医生的证词,如今他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然而这次看起来许多人的意见已经发生了分歧。
  “看来主教扳回了一局。”简·格雷小姐如今也开始看得出这里面的门道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证人。”
  “我倒是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伊丽莎白公主低声说道。
  “您怎么这么确信呢?”简·格雷小姐惊奇地问道,“我听见我们周围的许多人都在互相争论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种感觉吧。”她微微打了个哈欠,目送着那医生一边鞠躬,一边倒退着被侍卫带出法庭,“他看上去不像是能说谎说的很自然的人。”
  “这是我要向法庭介绍的第一位证人。”加德纳主教再次站起身来,“还有第二位证人在外等候,我请求法庭听取他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