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一路无话。
  马车按周帝之前的吩咐到了城郊,树荫如盖,绿草漫堤,无一处人家,唯有满坡的紫花迎风招展。
  幼宁从没见过这般风景,小脑袋搭在香木窗不愿移开,满眼惊叹。
  周帝不知怎的,脑中又翻起那段回忆,小宫女站在他亲手侍弄的花房中惊讶不已,“陛下真厉害,这都是陛下种的吗?可不可以送我一朵呀?”
  “朕……送你。”周帝忽然冒出这句,令幼宁回眸,“唔?”
  对上熟悉的天真目光,周帝不知怎的又生出胸闷来。他从来都反应慢半拍,或者说天生习惯了不去在意一些事,当初小宫女被遣走后他伤心了一阵,只觉得宫中最后一个能说话的人不见了。
  如今才后知后觉,恍然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失去的是什么?他依然不是很懂。
  周帝又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他道:“小胖子吃过烤肉吗?”
  幼宁摇摇头,周帝兴致大盛,以前秋猎时他最喜欢的便是夜晚的篝火盛宴,更喜欢亲自烤制猎物,这次有心要让小胖子见识见识,好让她知道自己比太子厉害得多。
  本就被临时抓来充壮丁的两个侍卫苦不堪言,这儿是挺安全的,可是这近郊的小林中,去哪儿给陛下寻什么鹿和獐子?
  最终只得下河,将□□当做鱼叉,叉了桶鱼来。
  周帝不会料理鱼,对着木桶满脸严肃,幼宁有样学样,将手伸进桶中想抓一尾。但这些鱼儿仍有生机,滑不溜秋,她哪儿抓得稳,不一会儿便被扑腾得满脸水花,精致的夏裙尽数濡湿。
  杏儿哭笑不得,每次姑娘跟着陛下一起,都会玩儿浑身脏兮兮,像个假小子。好不容易安生几日,今日又打回原样。
  她真担心和陛下待久了,她家娇软可爱的小主子会不见了。
  幼宁不熟练的抓鱼技术被周帝好一通嘲笑,两人合力下勉强去了鱼鳞,硬是不要侍卫帮助,自己串上木枝开始烤。
  望着连内脏都没处理干净的鱼和奇怪的佐料,陈总管已经在内心默默想着,待会儿要不要把陛下和容姑娘就近送去医馆。
  周帝大喇喇往地上一坐,边翻烤边对蹲在旁边的小团子道:“朕是不是很厉害?”
  “嗯嗯。”小团子连连点头,蹲得有点酸了,犹豫会儿,干脆学周帝啪嗒往草地坐下,好了,衣裙还没干透,又染了绿。
  见她如此,周帝十分随意地揉了揉她,将唯一完好的小花苞也揉成一团,“小胖子,你最近是不是瘦了点?这可不好,瘦了就会变丑了。”
  幼宁点着脑袋认真附和,苦恼道:“最近十三哥哥听娘和哥哥的话,都不让幼幼吃糕点了。”
  “这怎么行!”周帝很是不满,“太子小气,朕可不会,待会儿多吃些,朕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他用夹子取下小块鱼肉凑去,“来,尝尝。”
  幼宁毫不犹豫一口咬下,嚼了嚼,苦味和腥味交杂,她有些犹豫,还是眨巴眼睛软软道:“好吃。”
  杏儿捂脸,忽然庆幸陛下没有带过那些皇子公主,不然如今怕是满宫都不得安宁。
  周帝开始小声劝诱,“朕的三儿子手艺虽然比不上朕,但是也很厉害。小胖子,你要不换个人,嫁给他也不错啊,至少他可不会不让你吃糕点。”
  幼宁茫然望他,“哎?”
  还要再劝,周帝被陈总管的连声咳嗽弄得心烦,抬头就要道:“朕在和小……”
  忽然,眼中撞入一条玄色龙纹腰带,电光火石间,周帝异常灵敏地意识到这腰带除了自己还有谁可用,几乎是瞬间跳了起来,“太、太、太子……太子怎么来了!”
  身后燕归神情淡淡,望了周帝好一会儿才道:“父皇没带几个侍卫出宫,儿臣担心,便跟来了。”
  周帝干巴巴应声,在这个儿子面前他总有些生怯,但不想让幼宁看出来,干脆将地方让出,以洗鱼的借口去了坡下的河边。
  幼宁自然惊喜,腾得要跃起,却撞到了燕归腰间。燕归还没反应,她先被撞得生疼,呜呜道:“十三哥哥……”
  “撞到哪儿?”燕归隐隐的不悦顿时消去,将人抱了起来,神情没什么变化,可熟悉的人都能察觉出这语气不同。
  岂料小姑娘捂着额委屈兮兮好几声,最后抬眸时眼睛干净得很,根本没哭,做了个调皮的小鬼脸,抱住燕归脖子道:“十三哥哥刚才表情凶巴巴的,都吓到陛下了。”
  “是么”燕归随口道了声,依旧给她轻轻揉起额头,没有责怪,只是道,“下次被人带出宫,先派人去东宫告诉一声。”
  小姑娘认真点点头,双眸望着他,似乎映入了漫坡飞花,又似乎只映入了眼前的少年。
  周帝遥遥相望,瞥见燕归将幼宁抱起时一愣,神情竟是异常安宁。
  耳畔响起小宫女即将被遣出宫时偷偷来寻他的话儿,“陛下,我要走啦,最后可不可以抱抱我?陛下会记住我吗?以后会想我吗?”
  那时他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奇怪,又莫名紧张,踟蹰之下人就被寻来的侍卫押走了。
  而如今……
  “朕……想你。”
  声轻如风,悄然而逝。
  第35章
  周帝似乎生出了浅浅忧思, 连日来食不安寝不顺,与幼宁在一起时也不复以往开心,时常瞧着瞧着就发起呆来。
  幼宁十分担心,在伴太后赏花时提起此事, 太后微诧,当即召来陈总管相问。
  陈总管也不大清楚,他伺候周帝年份虽长,略懂陛下一些神奇的想法, 可也未曾交过心, 只好绞尽脑汁回想近日哪里不对劲, “陛下最近确实睡得不大好, 膳食也不如以往用得多了,还有……梦中似乎常有呓语。”
  陈总管道:“老奴听得不真切,好似在说什么星星啊月儿的。”
  “星星月儿?”太后皱眉, 一时弄不懂周帝在想什么。
  陈总管连连点头,“陛下最近还总爱去花房,老奴也奇怪呢,陛下往日是最讨厌做这些的, 近日竟亲自侍弄起花草来。”
  太后笑,“那是你不知,陛下小时候是最爱……”
  声音忽然低下,顺着小时候这个词眼, 太后想起了什么, 对李嬷嬷道:“以前宫里, 是不是有个叫星月的小宫女?”
  李嬷嬷蹙眉半晌,终于舒展开,“回主子,是有这么个宫女。奴婢记得当时还是您在浣衣局碰见的那小宫女,怜惜她年纪小,便把她调去了陛下身边,想着年纪相近,能和陛下做个伴。”
  “是吗?”太后都不大相信自己那时有这般好心肠,再一想,就记起后来太傅要处死小宫女,而她将人保下来的事。
  “原是这事。”太后微颔首,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那时忙于朝政,顶多因此事对周帝训斥一番,哪成想多年后陛下还因此茶饭不思起来了呢。
  幼宁听了半天没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踮起脚稚声问道:“太后娘娘,是什么事呀?”
  太后微笑,“是陛下儿时的一个玩伴。”
  她耐心对小姑娘解释,幼宁认真地边听边点头,最后道:“那是陛下唯一的朋友,陛下想起来当然伤心啦。”
  她接道:“太后娘娘,那个人现在在哪儿,还可以找到吗?”
  朋友?太后神情愣住,摇摇头,“已过去三十多年,要寻到不大可能,也不必去寻。”
  为什么不必寻?幼宁不大懂太后的话,她觉得陛下有点可怜,便问心中的仙人,“我们可以帮陛下找到那个人吗?”
  系统为难,它并非真正的仙人,也不万能,何况人都都不知在哪儿,也不知是否还在世上,它就算愿意耗费能量也不一定能寻到。
  它柔声劝慰,【物是人非,就算真的找到了人,也不一定是陛下想见的那个人,还不如就这样让陛下惦记着,反倒好些。】
  幼宁依旧懵懂,可更深入的道理,系统也无法说出了。它能够查出许多资料,但缺少人类细腻的情感,在这种事上,它无法真正按照人类的心思去揣摩。
  小姑娘心事重重,在府中恰巧遇见晒着干花儿的素娘,便小步跑去,“素姐姐。”
  素娘忙回身,拍了拍手,拂过袖,略有局促,“幼宁姑娘。”
  在侯府养了数日,她与初见的光景大为不同,迅速拔高不说,身形也渐渐丰润,面容清净秀美,已有了丝即将及笄的少女模样。
  幼宁毫不介意地拉住她的手,好奇道:“素姐姐的手好香啊,晒的是什么花儿?幼幼可以吃吗?”
  被她逗得抿唇笑了笑,素娘低声道:“是金光菊,有通神畅气的效用,夫人好像喜欢花茶,我闲着无事,便拣了些来晒。”
  “素姐姐真好。”甜蜜的话儿从幼宁口中不断说出,让素娘羞涩不已,又忍不住心生好感。
  “幼宁姑娘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今日好像不大高兴。”素娘关心出声,顺道为幼宁轻理领口。
  幼宁便将苦恼的事说与她听,素娘眼神柔软,愈发觉得面前的小姑娘可爱,轻声道:“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陛下想起来也不过是一时,很快就会淡忘的,幼宁姑娘不用太担心。”
  “是吗?”幼宁人生才不过经历了短短六年,如何懂得岁月的可怕之处,她疑惑道,“可是,幼幼就永远不会忘记爹爹娘亲,不会忘记哥哥和十三哥哥,也不会忘记素姐姐。”
  她撑着小脑袋认真地想,“陛下再也看不见喜欢的人了,该多伤心呀。”
  永远这个词让素娘有些恍惚,她曾经也永远认为自己永远无法离开任家,会和母亲永远受祖母和爹的磋磨,会永远无法真正抬首看人。
  那时如何能料到,才几个月就有如此变化呢。
  素娘温声轻语,“可物是人非,陛下这时候的伤心是一时的,如果真的找到了人,也许会更伤心。幼宁姑娘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人已经提前逝世了呢?就算还在,那人也应该早已嫁人,说不定连孙儿都有了,找到了人,让她和陛下如何自处呢?”
  小姑娘当然没想过这么多,她急了许久,结结巴巴道:“只是,见一面呀……”
  素娘目光怜爱,“幼宁姑娘,世间不是所有的心愿都要满足才好的。陛下此时只是遗憾,遗憾算不得什么,还能作个念想,已经很不错了。”
  “……喔”幼宁低下脑袋,有些懵懂,又有些失落,令素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幼宁姑娘还小,不用想那么多。憾事虽然有时不可避免,但也并非绝对,若喜欢什么,便趁着它还在时多多珍惜、多多爱护便是。”
  随即素娘便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她想着,幼宁姑娘家世好,性情好,身边人疼爱都不及,又怎么会让她留下憾事呢。
  说这些话,不过也是在告诉自己罢了。曾经那些不必再追究,如今的日子才需要自己多多珍惜和爱护。
  最终素娘笑笑,将茫然的小姑娘搂入怀中,细声轻哄。
  树影后,容夫人在廊下站立许久,唇带笑意,“玖儿,你这女儿比你可聪慧多了。”
  玖儿目露欣慰,“素娘自是好的,日后她能过得好,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番言论给幼宁留下了深刻影响,她观察几日,果然发现陛下恢复了精神,只不知道是不是像素姐姐说的那样,再一次淡忘了。
  她心中不解,行动中便显露出来。
  燕归放下奏折,看向一直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怎么了?”
  目光实在灼人,令他无法忽视。
  幼宁摇摇头,目光仿佛半点不愿从燕归身上移开。
  这点最近她身边的人都深有体会,在府中盯着容侯容夫人不放,要兄长一直抱着,到了宫里就对着燕归使劲瞧,似乎少瞧一眼就吃了亏般。
  两人在清光殿,是太后处理政事批阅奏折的地儿,如今渐渐成了燕归的常驻之地。
  屋内没熏香,自有殿外醉人的花香点缀,檐下飞入两只雀儿,不怕生地立在书案,叽叽喳喳叫嚷。
  即便如此,好奇心重的小姑娘也没挪动。
  燕归没得到答案,直接把人抱到膝上,“在看什么?”
  “看十三哥哥。”
  “……好看吗?”
  “好看呀。”小姑娘回得理所当然,甚至托住腮,更光明正大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