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两天过去了,鹿鸣一直没有接到云杉的电话。
  第三天,她和程子涛原本约好和乔森教授外出采点,布置红外相机拍摄雪豹。
  但恰逢冬季森林防火期,附近又有森林近期发生过火灾,存在安全隐患,没有得到允许,他们不能上山。
  乔森教授去了新疆的雪豹调研小组,程子涛去森警支队找人协调。
  鹿鸣不管这些事,闲着无聊,上午独自去附近拍了一些风景照。
  到了下午,她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又跑去小森林。
  到了小森林,她发现没人,门却是开着的。
  鹿鸣有些失望,转身准备离开,依稀听到有什么动物在鸣叫,仔细辨认了一下,好像是鹿的叫声。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过小森林前栋房子,走到屋后面一个狭长的花园里。
  里面果然有只小鹿,被半人高的栅栏围着,躺在地上不动,像是生病了。
  鹿鸣从小就喜欢各种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鹿除外。
  受惊的小鹿、小鹿乱撞、指鹿为马……连带这些比喻,她也很不喜欢。
  不知为何,躺在地上的这只鹿,却对她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铁之于磁铁。
  她打开栅栏的门,走到小鹿身旁,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身体。
  小鹿原本耷拉着眼皮,被她一碰,突然打开眼睛,身体也缩了起来,瞪着她。
  “别害怕,我是鹿鸣,不是坏人。”她轻轻地顺着小鹿身上的毛,最后忍不住,把鹿抱起来。
  小家伙好像不怕她,没有挣扎,只是看起来很没精神。
  “小呦,你是不是生病了?”鹿鸣问出口以后,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是小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鸣随口念了这几句诗。
  大概是因为《诗经》中这首《小雅·鹿鸣》太有名了,她妈妈就特别喜欢,大名小名都直接从里面取了。
  所以见到鹿,她随口就叫成了“小呦”,而不是把眼前的鹿,看成了八年前被靳枫取名小呦的鹿。
  鹿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突然,她闻到一股尿骚味。
  鹿鸣抱着鹿,原地转了一圈,低头,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大块。
  “小呦,你怎么尿尿了?”
  “小呦听不得人吟诗,一听就湿。”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尿失禁。你忘了?”
  “……”鹿鸣瞬间愣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仿佛一个初次登台表演的舞台剧演员,关键人物闪亮出场,来和她对戏,她却忘词了。
  第5章
  鹿鸣呆愣在原地不动,许久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她不敢相信,眼前距她不到两米远的男人,是靳枫。
  他穿的是绿色军装,黑色高帮登山鞋,许是热,上衣被他脱下来拿在手里,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t恤,t恤有些紧绷,被他身体撑得满满的。
  这两天天气异常,温度一直上升。
  男人身姿如劲松般笔直挺拔,全身的外轮廓看起来糙野,但举手投足间并不粗鲁。
  鹿鸣记忆中,他原本就很高,现在好像更高了,也更壮实,以前有些清瘦,现在完全感觉不到。
  他身上外露的地方都呈现古铜色,唯独那张英俊的脸白一些,接近小麦色。
  鹿鸣的视线从下往上游走,他也正看着她。
  眉如青山连绵,眼若日月同辉。
  鹿鸣每次看到他的眉和眼,总会想起雪豹那双眼球结构很特殊的蓝灰色眼睛。
  很迷人!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遇。
  四目对视的那一刻,鹿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就如每次她在野外拍摄,镜头对准动物最关键的时刻。
  “小呦的尿这么神奇,把你熏成这样?”靳枫向前跨出一大步,跨到她面前,把小呦从她怀里抱过去,又退后了一步。
  鹿鸣回过神来,屏住的气慢慢呼出来,移开视线。
  “她真的是小呦吗?小呦怎么了?”
  鹿鸣记得,小呦两条腿被盗猎夹夹断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愈合。
  腿上的伤愈合之后,她不太敢走路,胆子特别小,受到一点惊吓,就会尿,靳枫总开玩笑说,小呦尿失禁。
  他们抱小呦去看过兽医,医生说没什么毛病,可能是因为见到父母或伙伴被盗猎者残忍对待过,吓成了这样。
  小呦也不愿意回野外,把她送回草原或森林,没多久她又会回来,每次回来都饿得不行。
  鹿鸣没想到,八年过去了,小呦没怎么变,还是那么胆小,也还跟着靳枫。
  “应该是吃了生东西,把肚子吃坏了。云杉这几天去县城找食材,我白天没时间照顾她,小武估计又跑到什么地方厮混去了。”
  靳枫抱着小呦直接从后门进入前栋房子。
  鹿鸣跟在他身后,身上湿了的衣服和裤子紧贴着身体,很不舒服。
  她用手抓住衣角,稍稍往外拉起来,幸好衣服比较宽松。
  牛仔裤紧身,她只能忍着。
  他们回到前厅,靳枫找出一张小毯,铺在地上,把小呦放上面,让她趴着。
  他翻箱倒柜找东西。
  鹿鸣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他来回走动。
  她感觉他好像对这里也不熟,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药,端了水过来,给小呦喂药。
  他很专注地给小呦喂药,似乎忘了有她这个人存在。
  鹿鸣只好自己走过去,也蹲下来,想给他打个下手,一起喂药。
  结果越帮越忙。
  两个人视线偶尔相撞,触电了一样闪开,不小心碰到手,他手一抖,水一下灌急了,差点把小呦呛到。
  她只好闪到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来就行。”靳枫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衣服上,“你去楼上换身衣服。”
  “……”鹿鸣心里犯难。
  这又不是她家,她换谁的衣服?
  鹿鸣静候在一旁,心中唏嘘不已。
  她想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情形,或浪漫,或虐心,也或者再也不见,给人无限遐想。
  最好的重逢,是在秋天,枫叶如火的季节,如果他能给她念那首他唯一会背的诗就更完美了: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有落叶的地方就有树
  每一棵树都是我给你的应许时光
  冷杉的时光
  松树的时光
  白杨的时光
  总之
  我给你的时光全是木字旁。
  ……
  有一点必须保证,她一定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跟个真的公主一样。
  现在看来,以上纯属她不靠谱的意淫。
  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们分别八年后的重逢,会是眼前这样。
  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她穿着旧衣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连妆都没化,还一身尿骚味。
  鹿鸣感觉,她就像伽利略手中做落体运动实验的球,从浪漫的高空坠落到现实,摔得脸青鼻肿。
  小呦吃了药,安静地睡着了。
  鹿鸣意识到她应该尽快离开。
  “你帮我转告云杉,核桃饭我不吃了,让她不用再麻烦,好好照顾小呦。以后我就不来打扰她了。”
  就因为她想吃核桃饭,害得小呦没人照顾,她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可也是因为她来吃核桃饭,遇见了他。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只觉得浑身不对劲,紊乱的思绪里夹杂着一丝喜悦,这种喜悦不受控制地在慢慢扩散,眼看要变成剧烈的狂喜。
  鹿鸣有个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毛病。
  太快乐或太悲伤,她都需要远离人群,如若不这样,她就根本体会不到,快乐和悲伤有什么区别。
  靳枫嘴角一抽,抽出标志性的浅笑。
  “确定不要先换衣服?你不是对气味最敏感?”
  他这么一说,鹿鸣真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飞回客栈,把衣服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