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29节
  步辇仪仗,远远候在阶下。欲搀扶的宫人被她挥退,只缀在身后。江淑妃就这样独自行着,脑中浮现今夜赴紫宸殿前,其子怀章的话语。
  时间仓促,母子二人未能细细叙话,她只来得及打量一番怀章身形,觉出他清瘦了许多。
  裴筠立于她面前,芝兰玉树,依然是旧时温润模样,眸底却有了不同的怅然,如一片深湖。
  夜色将他眉眼染上微凉。他字字平静,道:“那个位置,儿臣从前没有想过同大皇兄争抢,如今,倒也想争一争。”
  江淑妃已走到了长阶尽头,坐上步辇,缓缓回头一望。那紫宸殿峻巍庄严,如蛰伏的巨兽。重檐庑殿顶上,五脊六兽肃默矗立。
  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起驾吧。”
  已至子夜,远处的天际,一弯下弦月正从东边升起,在绵延殿阁的琉璃瓦顶洒上泠泠的光。
  柳昭容从紫宸殿中款步而出,抬眸望向那轮月。年轻姣美的侧颜,浸着月色,如玉琢成。
  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华。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1)。生长在江南东道、素有美名的她,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然而她彼时已心有所属。她恋慕的,是偶然游至江南的那位闲逸郡王。
  “阿月,等我。我会娶你。”
  凛风从玉石长阶卷过,江南烟雨里的誓言,飘散在长安深宫的寂夜。
  *
  车马粼粼,渐渐远离了禁宫。无际的重楼朱墙,遥遥隐没在沉酽夜色里。
  江音晚与裴策相对而坐,车内錾花铜薰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此刻鼻端,只有裴策身上微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酒气。
  车厢内未点灯火,唯外头悬着八角琉璃风灯,一晃一晃,幽然的光透过车幔映进来,裴策清峻面容半隐在其中。
  车内宽敞,江音晚却觉得这方空间过于狭小,她可以清晰辨出裴策的呼吸,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比起平常的清冽无声,微沉了两分。
  她亦能辨出,裴策的情绪不善。江音晚攥了攥膝头裙摆,小心翼翼抬眸看去,只觉男人神情冷淡到了极点,如九重云雾笼住亘静的寒山之巅。
  她永远捉摸不透。
  裴策亦看向她,视线漠然无澜,胜过深寂的寒潭。
  江音晚心头战栗,如被鹞鹰好整以暇盯住的幼兔,不自觉向后微挪。
  裴策面色凛淡更甚。他平缓地开口:“躲什么?”
  江音晚双眸漉湿,微光里涟涟如波,不知该从何作答,最后寻了个躲避酒气的借口,柔柔怯怯:“殿下是不是饮了酒?我闻到了酒味。”
  饮了酒。其中鹿血酒三杯,殷红浓稠。
  裴策随意“嗯”一声,嗓音染着酒后的低醇慵慢,却字字含险,似未出鞘的刃,逼上柔颈:“不喜欢这酒气?”
  还是不喜欢孤?
  后半句没有出口。江音晚自然也读不出他的未竟之意 。她谨慎地答,声音轻弱:“没有不喜欢。”
  裴策极轻地笑了一下,面上却积寒不化。
  江音晚垂下眼睫,想要避开那道沉邃莫测的目光。素约细腰却被大掌掐住,带着整个人被轻松提起。下一瞬,她跨坐在了一双坚实腿上。
  眼前的俊容,倏然放大。江音晚轻呼一声,柔荑抵在男人肩头,下意识欲推。
  然而裴策静静逼视着她,若险峰峭壁。江音晚指尖轻颤,收回了推的力道,只虚虚扶在他的宽厚肩膀。
  她试探着问:“殿下是醉了吗?”
  裴策凝睇着她的唇,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言不发。
  僵滞气氛里,江音晚只好兀自说下去:“回去我让秋嬷嬷为殿下准备醒酒汤。”
  裴策终于漠声道:“孤未醉。”
  江音晚轻轻地“噢”了一声,便两相无话。若非醉酒,她实在不明白,殿下何以突然冷厉。百般回想,忆起在宫道上,裴筠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尚未回答。也唯有这一种解释。
  长街阒然,唯听得车马辘辘,车前銮铃一声一声,随风清凌而响。
  幽光勾染江音晚面颊轮廓,如雕霜砌雪。她绵弱地开口:“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
  裴策却不许她说下去。她的话被倏然封住,以唇舌。力道强势,如携雷霆。
  酒气传递过来,江音晚眼中漫起泪雾。
  男人神情矜冷寡漠,抑着沉沉的寒戾。大掌攥在她的腰侧,几乎要将那不盈一握的楚腰掐断。
  车马一晃,江音晚蓦然蹙紧了眉。
  第37章 疑 又梦
  子夜的长安, 天幕如被浓稠的墨汁浸透,唯东天初升的那轮下弦月,色白胜霜, 染开一泓莹然幽碧的光。
  街巷岑寂, 只听得车辙辘辘碾过, 风送銮铃飘摇清响, 伴着车舆曳晃,其声玱玱如玉珩相击。
  从金瓦红墙外行驶至入苑坊, 一路宽阔街道以条石铺就, 却也难免有不平整之处,偶见颠簸, 便闻泣声溢出。
  轻哀堪怜, 如初降的柔雪,轻易被肃风揉碎,湮没。
  漫长的街,似乎永远也走不尽,教人溺毙在这沉沉夜色里。
  她最终没有机会说出来。
  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殿下,笼中供人赏玩的雀鸟,非我所愿。尤其那人是你, 更叫我情何以堪。
  然而, 走到无可奈何境地, 谈情愿都太过奢侈。终究那人是你,我甘之如饴。
  朱轓漆班轮的青盖安车缓缓停驻在轩朗华美的宅邸前。侍从戍卫皆遥遥守在暗中。又过了许久,终于见一道高大颀谡的身影阔步下车。
  男人面沉如水,一身绛纱单衣,三梁远游冠,革带金钩褵, 整肃威严,分毫不乱。怀中打横抱着一人,被玄狐大氅从头至脚严实笼住。
  狐氅下身形纤弱如枝,可以辨出是个女子。长垂的青丝,似一瀑鸦云,拂在男人臂膀,随他步伐而飘曳,尾端如勾轻卷。
  大氅绒领,出着两三寸的紫貂风毛,掩住女子大半张脸。柔滑的毛尖软软拂在眼睑下,露出紧阖的眸,蹙起的眉。额发沾湿,缕缕腻在鬓侧,如雨打梨花,不知是汗还是泪。
  裴策薄唇抿得平直,周身气度冷凛高倨,寒声掷下一句:“传太医。”便大步而行,径直往归澜院去。
  惯爱逢迎的私邸管事周序,候在阶下,观其神色亦不敢凑上前去,只默默俯首领命,使眼色询问太子随侍出了何事,然而侍从们一概噤若寒蝉。
  寝屋里,潋儿和青萝已将盏盏纱灯挑亮,敛眉打起珠帘,随即被挥退。
  裴策将人放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上,面色沉凝,动作却轻。自己在床沿坐下,伸手去解大氅。
  江音晚睁开了眸,水雾盈盈。车厢内光线幽微,此刻寝屋却是明如清昼,她下意识用拢在狐氅下的柔荑捏住了氅衣一角,可惜力道绵弱近无,只得任由裴策将大氅褪去。
  身上还是东宫宫人装束,直领对襟半散,秀润锁骨如横卧的玉管,齿印淤痕,一路顺着凝脂般的柔肤蜿蜒下去。
  裴策目光寡漠,静静扫下来。
  江音晚局促地伸手去够叠放在一边的锦衾,想要遮挡。一时慌乱,牵动伤处,再度蹙起了蛾眉,身体微微蜷起。
  方才马车里,男人坐着,上身衣衫严整,眉眼冷淡,握着她的纤腰,动作狠戾。虽后来有所怜惜,终究伤着了。
  乌黑的发漫然铺陈于枕上,更衬得她脸色脆弱孱白,似极薄以至透明的玉,似掌心接住,将要化去的雪。
  裴策下颌锋利线条绷着,睨视半晌,终是倾身将被衾展开,覆在她身上。
  修长如瓷的指,抚上她的额头,拭去薄汗,嗓音磁沉:“一会儿叫太医看看。”
  江音晚却蓦然睁大了眼,吃力地微微摇头,含着哭腔,柔弱无方:“殿下,能不能别请太医?”
  坐于床畔的男人,俊容寒冽,沉声道一句:“不可任性。”
  看她眼中水雾汇聚,泪珠颗颗溢出,裴策生出今夜难得的一点耐心,解释道:“孤自然不会让太医看见你,只是叫他们诊脉开个方子。”
  江音晚仍是不愿,却几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只脉脉望着他,泪珠静默地淌出来,孱若不胜细雨的一瓣梨花。
  裴策拭着冰凉的泪,片晌,低叹道:“好,不让太医来便是了。”
  寝屋床头的柜中,备有各色药膏。传唤太医的人已在路上,到时等她睡去,再叫太医诊脉也是一样。
  江音晚垂下了眸,声音轻弱如蚊讷:“我想去沐浴。”
  裴策欲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去湢室,可她又睁眸显出抗拒,裴策动作顿下,俊面淡寂:“不愿让孤看见?”
  江音晚的确不愿,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答,咬着疏无血色的下唇,蜷长的眼睫轻颤低垂,没有说话。
  裴策倏然扣住她的下巴,拇指轻摁,迫她松开下唇,视线轻淡,却如险峰峭刃。良久,他收手,将江音晚连人带被打横抱起,往湢室去。
  湢室内,一方宽阔浴池以华石铺砌,婢女已事先注入热水,洒上花瓣,池面雾气蒸腾,如临仙境。四面薄如蝉翼的重重帷幔垂下来,烟影飘摇。
  裴策将人轻轻放在浴池边供休憩的整块玉石上,倾身,依然要将她从被衾中捞出来。
  江音晚被热气蒸着,面颊终于稍见红润,眼尾的洇红也更甚。她勉力抬起胳膊,攥住他的袖摆,虚弱地轻晃两下:“殿下,您先出去,让我自己沐浴,好不好?”
  裴策抽出袖摆,直身而坐,居高临下睨着她,在暖雾氤氲的空间里,容色不见丝毫和煦,峻冷端肃。
  江音晚柔柔捏着被角,仰着芙蕖小脸,哀软含泪地望着他。
  移时,裴策让步,漠声道:“孤唤婢女进来。”
  江音晚身上痕迹,羞于让任何人瞧见。她软声道:“我自己可以。”
  裴策的神色,反而莫名缓了两分。她不愿让太医诊治,也不愿让他看见,裴策为她对自己的抵触而生怒。可知道她连婢女也是一样拒绝,总算好受了些许。
  然而她这般模样,怎能放心让她独自沐浴?裴策神情沉厉:“只让潋儿进来服侍,听话。”
  江音晚还是抗拒,幽咽央道:“我不用人服侍,让我自己待着好不好?”
  裴策清肃同她僵持。她长睫氲着雾气,也不知是湢室的水雾,还是她的泪意,轻颤着就要坠下。
  裴策终究无奈,轻抚她的发顶,面色仍是不好看:“有什么事就唤人,孤就在外面。”
  江音晚乖乖点头。
  裴策幽邃俊眸又深深凝她两眼,才缓缓走出去。
  他隔一道屏风,守在湢室外。因放心不下,不曾坐下,负手而立的隽拔身影淡淡投在八幅相连的苏绣山水屏上。
  过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水声涟涟,只响了一阵,随后渐缓。应当是江音晚走入浴池中。清泠泠的水波声,间或传来,他克制着,没有回头去看。
  半刻之后,声响彻底平息,静得可以听见不远处香漏烟烬落下。
  裴策漆眸一凛,唤她:“音晚?”
  湢室内隔了一会儿,才低弱地轻“嗯”了一声。
  裴策稍稍安心,这才发觉掌心已渗出冷汗。然而身后再不闻任何动静。他按捺着,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过去,终忍不住再唤:“晚晚?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