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那人正在给手臂上的伤口扎上绷带,站起来时也有些意外于见到这个黑衣书生。
  “江亭幽!”苏日暮咬牙切齿道。
  阜远舟会被困在这里,肯定也有这人一份功劳!
  新仇旧恨涌上来,苏日暮简直恨不得将这个男人生吞活剥!
  江亭幽并不以为意,甚至还浅浅地笑了笑,手里小心翼翼将折扇藏在怀里,一边问:“你进来找宁王殿下?”
  苏日暮不出声,紧紧盯着他,以防他耍花样——心里也有些急,不知道这个混蛋是不是故意在这里阻拦人去救阜远舟的。
  江亭幽指了指旁边的一条路,“从这里直走,你就能找到他了。”
  苏日暮依旧一眸警惕。
  江亭幽笑了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不听话的晚辈,有些无奈的模样,“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再晚上一些,江某可不保证殿下会有什么意外了。”
  说完,他就沿着另一个方向的路离开了,即使身上沾着不少尘土,他的姿态依旧洒脱悠然。
  苏日暮迟疑了片刻,还是抵不住江亭幽话里话外的意思,施展轻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路掠去。
  越走越是艰难,这一带已经坍塌得差不多了,等他看到一扇炸得只剩一半的寒铁栅栏时,他就有种预感——阜远舟一定在里面!
  推开堵着门的破木板,苏日暮闪身进去,一眼就在几乎成为废墟的内殿里看见掉落于一堆乱木乱石上的琅琊,瞬间大喜,捡起剑后就在剑掉落那处开始挖人。
  “子诤!子诤,你吭声了喂……!”一边搬石头一边喊,挖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人,苏日暮急了,张口就骂:“阜子诤!你个蠢猪!武功都拿来当饭吃了吗?还会被人算计!你丫的把自己埋到哪个旮旯里了?!”
  “咳……不是在这里么,找不到只能说你笨……”一声轻轻的咳嗽夹杂着微弱的话语响起,若非苏日暮武功高,在时不时的轰隆声里还真的没法听见。
  苏日暮立刻一蹦三尺高,果然在离那堆乱石不远处的角落里看到一抹蓝色衣角,被他关心则乱地忽视了。
  幸好那是个角落,呈三角之势将砸落的大石拦住了,也挡住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才没将阜远舟压成或炸成肉饼。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开大石,苏日暮将好友扶起来,一察看,瞬间炸毛了:“阜崇临呢?!小爷杀了他!!!”
  阜远舟左手上蛇毒造成的灰色已经蔓延到了肩膀,看起来触目惊心的,身上的伤左一块右一块,骨头也断了不少,简直找不到多少完好的地方,一探脉,丹田里内力更是空空如也——盛名誉满天下的神才,此时虚弱得连一个初生稚子都不如!!
  阜远舟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甚至能感觉得到生命力从指缝流失的痕迹,淡淡道:“他死了。”
  阜崇临已经疯了,点燃火药的时候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倒是阜远舟因为他阻止自己接近而打的那一掌阴差阳错没被炸死。
  “那小爷去鞭尸!!”一边把好友背在身上,苏日暮一边继续炸毛,脚下却是一刻不停地朝殿外冲去——他清晰得感觉得到阜远舟的虚弱,那种令人恐惧的虚弱。
  “咳咳……皇兄一切平安么?”又咳了几声,阜远舟关切地问,眼中忧虑只多不少。
  “他好着呢!管好自己吧,你还惦记着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做什么?!”苏日暮磨牙,天仪帝没有出声叫侍卫救人的场景在他脑子里记得太深,心里甚至是有些怨恨的。
  光是听他语气,阜远舟就能想象出事情原委,笑了笑,有些温柔有些无奈,“若是叫侍卫来送死就不是皇兄了,我懂他。”那样为国为民顶天立地肩负苍生的阜怀尧才是他爱的人,如果因他而罔顾性命,那就不是阜怀尧了。
  “你是他弟弟!”苏日暮恨铁不成钢,顺便闪开一处烧过来的火源。
  趴在他瘦得硌人的背上的阜远舟还是微笑,眼皮却渐渐阖上,“闻离。”
  “嗯?”
  “我有些累了。”
  “嗯……嗯?!”
  “我睡一会儿。”
  “睡你个大头鬼!”苏日暮怒吼,脚下动作更快,“你丫的敢睡,我就宰了阜怀尧!”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用力抬,却是抬不起来,苏日暮的吼声模模糊糊地传到耳朵里,却也渐渐地远去。
  呐,别动皇兄,我会生气的。
  阜远舟想这般告诉苏日暮,只是无力回应。
  然后,他又看见了那片花海。
  牡丹花的花海。
  姹紫嫣红,妍丽无比。
  只是少年回眸,素颜白衣,天骄不群力压群芳——冠盖满京华。
  “皇兄……”
  远山含雪,千秋寂寞,淞海飞崖,那人嘴角微微松融,便是笑了。
  听说人在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此生最爱的人。
  他看见了他的魔障。
  一生的魔障……
  只是……
  遇见阜怀尧,他不悔。
  至死。
  不悔。
  “哥……”
  最后,苏日暮只在耳边听见这一声轻唤,低低的缱绻的——温柔断肠。
  ……
  启碌殿外,阜怀尧忽觉心脏剧痛,痛得他忍不住弯下从来笔直不屈的腰,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他眼角滑落。
  ——没有人看到,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阜怀尧只察眼角一凉,下意识按住心口,迷茫又哀伤地呢喃:“远舟……”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动心
  乾和宫。
  苏日暮是被看到病患战斗力比平时爆发百倍的御医拖到房间里,死死按住来包扎崩裂的箭伤和手上搬石头时的刮伤的。
  不过他很担心剩下半口气悬着的阜远舟,一弄好伤口就想去隔壁的乾和宫内殿看看情况——因为他死活不肯走,阜怀尧就让他在偏殿待一会儿。
  不过刚站起来,偏殿门口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也带来了一阵冰冷的寒意。
  苏日暮一看,发现是甄侦,不过他沉着脸,一向有温柔美人形象的他此时看起来倒是有些可怕。
  是因为皇宫出了大事么……
  苏日暮胡乱猜测了一下,不过阜远舟生死未卜,他也懒得理会旁人。
  反倒两个御医打了个冷战,告了声退之后火急火燎跑了。
  苏日暮也想走,不过被踏步进来的甄侦拦住了路。
  “让开。”苏日暮不耐烦地道。
  甄侦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看着他,眼神幽深。
  这样的目光看得苏日暮有些毛毛的,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要干嘛。
  半晌,甄侦才道:“爷将蛇尸带出来了,有蛇胆就能弄解药,而且三爷似乎用内力化了一部分毒,没有攻入心脉,方才只是暂时休克,他还有救。”
  闻言,苏日暮心里那口一直悬着的气猛地一松,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软,忍不住坐了下来。
  还有救就行……
  天知道阜远舟趴在他背上呼吸突然断了的时候,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有多么可怕……
  甄侦看着地上被换下来的黑衣和他身上的绷带。
  苏日暮带着阜远舟冲出启碌殿时的疯狂他看在眼里,刺得他眼睛发疼。
  这个一向漫不经心的书生像是暴怒的狮子也像是失去族群庇佑的幼崽,连阜怀尧都还没开口,就愤怒又无助地拉着御医威胁他们用尽办法救人,完全无视崩裂的伤口上的血像是水一样往外流。
  那副模样,好似要流尽自己的血来救阜远舟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甄侦俯下身子,和他平视,看着他失血的苍白面孔,眼里有一丝悲哀的痕迹,转瞬即逝,“为什么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要去救他?”
  这个“他”毋庸置疑便是阜远舟。
  苏日暮想起那人被埋在石下的模样,还是有些后怕,“我若不救他,他会死在那里的。”
  “可是你也差点死了。”甄侦缓缓道,眼神黝黑不见底。
  只差那么几步,如果苏日暮再慢上几步,他和阜远舟就会被完全坍塌的启碌殿压死在里面。
  苏日暮却是不甚在意,“有我在,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不是局中人,又岂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假若今天换成是他困在里面,阜远舟同样也会不顾一切进去找他。
  如果说阜远舟于阜怀尧的爱情是可以为了对方死,那么他们之间的亲情和友情便是希望对方活得安好。
  “所以你为了他去死也无所谓?”甄侦似乎想笑,但是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意。
  “你似乎问过同样的问题,”苏日暮难得的认真,回视着他,“子诤对我来说很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
  自苏家灭门,除了报仇,让他还能撑着过活的只有亦友亦弟的阜远舟了。
  甄侦微微晃神。
  ——对你来说宁王就那么重要,比你命还重要?!
  ——既然知道,你就不该犯我底线。
  “你对他当真千般万般好……”甄侦伸手,拂开他微微凌乱的额发。
  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苏日暮一时竟是忘了避开。
  “只是你在拼这条便宜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甄侦活了二十多年,感情波动过大时素来是不兜上七个八个弯子不掩饰不罢休,此番第一次这般坦诚说出来时,没有窘迫,只觉得一阵心酸,“我费尽心思把你留在甄府避开肃王的追杀,请御医治你的酒毒,你倒好,非要一股脑往阎王爷那头儿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偏生你还武功高强,我拦都拦不住。”
  他年幼时便入巨门跟随当时已是皇太子的阜怀尧,年少接掌子规一职,司控四支影卫队伍里人数最多任务最重的巨门,即使比不上阜远舟天下第一,也是天纵奇才,双重身份轮流演的风生水起,没有多少做不到的事情,可唯独对苏日暮无能为力。
  无论他做了什么,在苏日暮心里好似泥牛入海砸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表面温柔实则感情淡薄做事强势的男子也会流露出那般忧郁无奈的神色,隐含悲伤,看得苏日暮心里莫名一绞,疼痛感瞬间蔓延而开。
  “除了爷我素来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偏偏摊上你,便是因果报应了……”甄侦此时却笑了笑,很淡很淡的笑,看了让人微微鼻酸,“罢了,既然你那么看重三爷,就莫要平白丢了性命,害他伤心……也害我不安心。”
  轻轻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雪青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偏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