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已不知多久没有热闹过的饶翠楼,此时更如死寂一般。
  在轿子的影子消失后,望日骄才拔下头上的发簪,快步走进春海棠的房间。
  “春妈妈!春妈妈你开开门!”望日骄拼命敲门,却得不到回应。
  可是此时时间尚早,晨起这会儿春海棠不在屋中,还能去哪?
  “骄姑娘……”陈小晚拉住望日骄的手,指指门内,轻声道,“有水声。”
  望日骄微愣,与身旁的陈小晚对视一眼。
  两个姑娘拎起裙角,一脚踹向房门。
  屋内听到的响动的春海棠回头,用醉意朦胧的双眼望向二人。
  因着怕中途再生事端,自刘拂从乘云道长处回来后,春海棠便被漕帮的人牢牢看住,再未见过她一面。
  甚至连今日相送都不能。
  “你们来啦?”春海棠莞尔一笑,眼泪无声无息地留下,“她已走了?”
  ***
  上轿落轿,当披着盖头的刘拂被扶下来时,就被喜婆紧紧挽住。
  她只能从盖头下方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光亮。
  刘拂没有挣扎,却走得很慢。
  一路慢慢行来,能听到无数百姓的窃窃私语,他们算不得很大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嗡嗡有声,让人听着心浮气躁,烦闷压抑。
  而在这纷闹人声中,却听不到一丝秦淮河水流动的声音。
  直到刘拂远离人群,站在临时搭建好的高台上,站在这处临秦淮河最近的地方,依旧听不到。
  秦淮河是真的要干了。
  不多时,十八位天选而出的姑娘就已排排站好,身上没有丝毫束缚,捆住她们的,是即将面对死亡的惊慌。
  刘拂微微偏头,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向自己的右下方。
  一只玉手紧紧攥着大红裙摆,青筋微露颤抖不休,一看便知她已惊怕极了。
  悄悄抬手盖住对方的手背,刘拂指尖微动,摩挲着对方的拇指。
  不消片刻,掌下的颤抖就已止住。
  谢姑娘如此清透可人,她刘云浮一生从不失信于人,又怎会让一个小姑娘失望。
  牛皮鼓声突地响起,让在场上千人同时屏息。
  吉时已到,祭神求雨的仪式,正式开始。
  在刘拂等人面前,祭坛之上,乘云道长已点燃香烛,执起桃木宝剑,焚符祝祷。
  听着对方祭文,刘拂撇了撇嘴。
  这妖道看着仙风道骨,一篇求雨文却写得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工整得像是哪家书生逢迎拍马的投名状。
  就算江南文风昌盛,如此佶屈聱牙的东西,台下百姓估计也没几个听得懂。
  也不知那商朝便已获封的显圣灵源王川后,能比百姓们多懂几个字。
  她等了又等,才等到道家祈雨流程中的重点。
  乘云道长木剑沾朱砂,挑起祭台上摆着的灵符,辗转腾挪间舞剑的动作行云流水,全不似一个古稀之龄的老人。
  剑风赫赫间,剑尖处挑着的灵符就已无火自燃。
  而在此时,也恰好来了一阵清风。
  震惊不已的百姓们纷纷掩口,抬头仰望着白须白发宛如真仙的乘云道长,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乘云道长闭目凝神,左手捏诀右手执剑,口中念念有词: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泽润,辅——”
  “等等!”
  打断乘云道长的声音绵绵多情,让人听了耳根发热。婉转柔媚并不十分尖利,却极富穿透性,在仅有一乘云道长发生的秦淮河畔格外引人注意。
  刘拂一听便知晓,这是她海棠姐姐的声音。
  大红的盖头遮挡了刘拂的笑容,也遮挡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揶揄。
  听海棠姐姐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这几日怕是真的喝大了。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听到下面错乱的脚步声,刘拂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从千百人中突围而出,实在是难为海棠姐姐了。
  祭台上的乘云道长闻声只是微顿,便继续他的动作。桃木剑上的符纸仍在燃烧,似是无穷尽般,而刚才那阵微风,却未再起。
  “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
  乘云道长再次被打断。
  “等等!等等!”春海棠在一众护卫的保护下,已破开人群,冲开漕盐两帮守卫的人,拎着裙角一路小跑到了祭台下。
  她高举着的手中,挥舞着一沓微黄的薄纸。
  在春海棠宛如私语让人面红耳赤的靡靡之音中,乘云道长终于停下动作。
  “允那妇人,可知误了吉时会引来多大祸患!”
  不待百姓被乘云道长的话驱动,春海棠便继续举着手臂,高声斥道:“你若不听我言,才会惹来天大的祸患!”
  “……这不是饶翠楼的鸨母么?……”
  “……她一个妓.女,来这儿做什么?……”
  “……妓女怎么了?听说今日祭神的,全是花娘……”
  “……你们没听说么?十八个新娘里就有她们楼中的碧烟姑娘……”
  “……那姑娘还亲自为我打过粥,要不是那满满的一碗,我怕是……”
  此时,百姓中终于有人认出春海棠是谁。
  议论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大。
  春海棠踏上台阶,振臂高声道:“你送与河神的女子全是妓子,即便有些尚存清白,就不怕惹怒神灵么?”
  此言一出,为了求雨急红了眼的百姓扑向春海棠的动作全都滞住。
  “道长仙风道骨远离尘世,自想不到这许多。”春海棠晃着手中的纸张:“这,是台上十八位河神夫人的身契。”
  “尚有一刻钟的时间,待小妇人一一烧了这些红尘羁绊,还夫人们一个自由清白身,道长你再做法也不迟!”
  即便忘了些义正言辞的词儿,即便一不小心喊破了音,海棠姐姐这会依旧正义凌然极了。
  刘拂忍下笑意,很是可惜视线几乎全被盖头遮挡,看不见春海棠的英姿。
  除了透过那一丝儿缝隙张望的刘拂外,谁都没注意到,乘云道长背在身后的剑尖上的符纸,仍在燃烧着。
  再离近一分,就要烧着他的道袍。
  第65章 玉瓶
  刘拂身旁想起隐隐泣音。
  台下春海棠握着的身契, 便是台上少女们一生凄苦的由来。
  可惜她能救他们性命,却不能让她们真的脱离苦海。
  她们并非暗娼,而是正经在官府处转了贱籍的妓子,若想重回往日平常生活, 该走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
  毕竟若非料定了祭神必死, 各家鸨母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身契都交给春海棠。
  烧身契只是权宜之计, 从刘拂将计策一一写在薄绢上封进金簪时起,就已知晓她会给她们带来一场空欢喜。
  刘拂轻叹口气,压下心中不忍, 静心听着春海棠的动静。
  如同她嘱咐地一般, 春海棠在用言行压住乘云道人后, 就紧攥着卖身契上了高台。
  刘拂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上。
  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 被盖头遮住所有表情的刘拂,只能以这简单的动作, 来鼓励春海棠。
  她听见春海棠深吸口气,清唱起了江南民间有名的《还乡曲》。
  此曲年数已不可考, 却是江南百姓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还乡曲》一曲多意, 可哄幼年梦魇的孩童回神, 可嘱离乡的游子早归, 还有一用,则是唤客死他乡的离人魂归故里。
  这首歌谣由春海棠甜腻的嗓音唱出,在此环境下,被渲染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诡愁绪。
  刘拂失笑, 若非场景不对,定要为海棠姐姐浮一大白。
  她这才明白,春海棠方才为何不听劝地一直望着自己——恐是忘了自己教她的词。
  不过……
  当听到此起彼伏的啜泣声时,就连刘拂也不得不佩服海棠姐姐的急智。
  所谓歪打正着,想来便是如此。
  照着她的写下的语句来煽情,恐怕达不到如此效果。从来事事周到的刘拂,第一次感受到“不可预测”的魅力。
  似是感受到刘拂的轻松闲适,她掌下谢妙音怎么也暖不热的手,也渐渐回温。
  随着春海棠的歌声,烛火点燃了身契。
  纸张焦糊的味道传到鼻端,使得满心惊惧的少女们再也忍不住哭泣的声音。
  十七张身契被依次点燃,化作飞灰腾上半空,打着旋儿消散于天际。
  所有忍的目光都被空中仍带着火光的纸烟吸引,只除了四个人。
  这四人挤在一同前来的书生中,全都紧紧盯着台上自右往左数,身着一身并蒂金莲嫁衣的少女,他们满心焦躁苦闷,却只能死死压抑,等待着那个约好的、不知是否真的会到来的时机抵达。
  而他们的贴身小厮,则围在旁边,努力将他们与人群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