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别人不知,但老子怎会不知儿子。
  他的长子蒋存,刚正凛然不知变通,自三岁练武起,便让他这个父亲担忧,不知何时会看到亲子成为过刚易折的证明。
  三年前的北疆之事,蒋存本不该受那么重的伤。
  而方才蒋存醉酒后所写的那篇《归田赋》,前半程具是平和舒缓之意,除了文采飞扬外看不出丝毫将军之子应有的争锋之势,蒋堪面上虽没什么表现,但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满的。
  可是后半程……
  一个优秀的将领,在家国天下黎民外形外,心中的小爱并不会让他怯懦,反倒会让他学会谨慎与克制。
  待夫人知道此时,定会开心非常。
  蒋堪笑望着刘拂,装似无意般问道:“贤弟家中,可有姊妹?”
  正在品茶的刘拂一口茶水茶点喷出来。
  她强咽下去后呛咳了许久,酒气都没能染红的脸颊,此时涨红一片。
  秦恒唬了一跳,俯下身替刘拂拍背:“云浮,还好吧?”
  接过他递来的素帕,刘拂拭了下唇角的茶渍:“无妨的,一口气岔了。”说罢转向蒋堪,尴尬道,“蒋兄怎突然问起这个?”
  “这话本不该问贤弟……嘿!”蒋堪摸了摸唇上的短须,“是为兄失礼了。”
  儿女姻缘的事,问女方兄弟本就不太妥当。
  蒋堪亲自替刘拂斟了杯酒:“贤弟此时上京,既然错过了今年的院试,未来三年,不如与这些不成器的小子一同进学,,不知可会接令尊令堂共聚团圆?”
  刘拂硬着头皮接话:“还望蒋兄见谅,原是小弟未把身世说明。”
  她顿了顿,颇不好意思地环视过席上所有人,然后平心静气,不卑不亢地将周行为她编撰的身世全部讲出。
  “我本布衣,今生无意于庙堂,只愿教书育人。”话到一半,刘拂抿唇一笑,透出些与之前的老成全然不同的、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来,“以我如今的年纪,说这话恐会让各位笑话。不过……”
  她抬起头,朗然道:“终有一日,定将桃李满天下。”
  “为我方才欺瞒,自罚三杯。”
  众人并无芥蒂,见她落落大方,反倒笑着起哄:“三杯如何够,总得九杯才行!”
  桌上的酒,除了为皇太孙特备的那一壶外,全都烈之又烈。
  能坐在这里的不论文臣还是武将,都与蒋堪关系不错,自对今日特启出的藏酒有多厉害。
  刘拂方才品过几杯,听到他们的话也不怯场,淡笑着望向秦恒。
  “看秦兄笑的最热闹,便请你替我斟酒了。”
  众臣:……
  “一杯就好一杯就好,贤弟到底是舟车劳累,不可多饮。”
  站起团团一揖,刘拂笑道:“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一杯酒罢,又向着蒋堪抱了抱拳。
  其中所含意思,已不言而喻。
  武威将军微愣后,才明白过来自家小子的心意被不动声色地推拒了。
  他们蒋家本就是泥地里爬起来的,什么家世背景财势权利都不必讲究,只看这刘云浮面对一厅重臣还能谈笑风生的气派,其妹就定不会差。
  更何况,自家长子这还是头遭有所求。
  总不好儿子还醉着,做老子的就把他心上人搅合没了。
  向好友使了个眼色,自己全作没有察觉的模样,由着偏将军房茂将话题扯开。
  ***
  酒宴散后,与各位大人作别后,刘拂与秦恒相携前往客院。
  月明星稀,虫声鸣鸣,玉盘虽不圆满,却很值得一赏。
  刘拂拐着已走不动直道的秦恒的肩头,偏头笑道:“秦兄这酒量,之后怕会吃些苦头。”
  “云浮放心,我大婚时……再没谁敢灌酒。”
  刘拂:……
  她只是想起南戎来朝时,将仁宗皇帝劝醉的逸事而已。
  也不知这小皇孙是怎么想的,竟能联系到婚宴上。
  “大婚?”刘拂装似无意般轻笑一声,“原来京中用词,都与我们南方不同。”
  秦恒醉醺醺的脑子瞬间清明:“是我一时说差了,云浮莫要在意。”
  见刘拂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秦恒只觉得头大如斗,深深体会到,若撒下一个谎,确实是得时时刻刻,用千千百百个谎言去填补。
  他晃了晃脑袋,想起方才自己在意了许久的事。
  “云浮,你一身才华,缘何不入官场?”
  刘拂摇头:“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她望着朗朗月色,回忆着前世种种。
  这三年安逸平和的生活,是曾经的刘平明从出生起就未体会过的,她自幼背负着撑起忠信侯府的责任,从未有个一日真正的松快。
  重活一世,总要有个新的活法。
  黎民依旧在她心中,但一人之力,绝抵不过千万人之力。
  “秦兄,想来我曾与你说过的其余几位好友也该到了,一会我一一为你引荐。”
  第104章 庇佑
  在他们二人抵达客院时, 方奇然与徐思年谢显三人,果真正与周行在院中石桌旁赏月。
  互相引荐之后,周行便指挥着将军府下仆重置了茶点。
  他引着众人坐下,大方的像是在自己家中待客一般。
  在秦恒与他们互相熟悉之后, 刘拂便拍了拍徐思年, 借着就别重逢甚是想念的理由, 将人拉到一边密谈。
  见秦恒一脸好奇的望过去,谢显展开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嘘……”
  仍在座的周行与方奇然对视一眼, 皆露出庆幸又惋惜的表情。
  秦恒奇道:“这是怎得了?”
  谢显凑近许多, 悄声道:“秦兄与我们相识的晚, 有些事不知晓。阿拂她啊,可不是什么时候都一派和气。”
  在心中描画了一下少年张牙舞爪的模样, 秦恒摇了摇头,很是好奇。
  谢显砸了砸嘴, 慢慢向秦恒讲起他们秋闱前的艰苦生活:“只恨那舞弊泄题的官员,秦兄你不晓得哦, 在重开乡试前, 我们五人险些褪了层皮!”
  忆起那段日子, 谢显激动之下连官话都说不圆乎。
  话未具带上南地的口音, 再配上他如临其境般紧张的神情,惹得秦恒失笑。
  见方奇然与周行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谢显摸了摸鼻子,改口道:“不过阿拂对我还是宽待许多的……周兄更可怜些。”
  他像想起什么般, 突然拍了拍秦恒的肩头:“秦兄可要参加三年后的会试?不若与我们一同念书?有名师益友相伴,加上阿拂的督促,金榜题名想来指日可待!”
  周行打断道:“阿拂入不得国子监。”
  一介布衣的刘拂入不得国子监,大延的皇太孙秦恒也入不得国子监。
  “也对……”谢显高昂的兴致瞬间被戳破,“虽有咱们五六人一同读书,但想想也觉得无趣。”
  秦恒沉吟许久,突然插话道:“其实京中书院颇多,虽以国子监为尊,但论起教学相长的能力,实属一般。”
  皇太孙的视线滑过众人,最后定在远处刘拂的背影上。
  “我曾听……咳,听家中远亲说过,京城郊外西北处的山上,有一所晋江书院,是当世大儒卢先生所办,学风极盛氛围极佳,说不定要比国子监更适合咱们。”
  在方奇然低头思索、谢显眼前一亮时,周行已被太孙话中的“咱们”惊得眼皮直跳。
  他万没想到,在有意引着谢显拿阿拂的严苛恫吓过太孙后,对方竟然兴趣更浓了。
  早知如此,当日在不知太孙身份时,就不该一意鼓吹阿拂。
  请神容易送神难,古人诚不欺他。
  周行轻叹口气:“秦兄,附学一事,还是得先问过家中长辈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被方奇然揽住肩头。
  “阿行,你家中长辈的意思,还是不要听了。”方奇然认真道,“秦兄所说之处,我确实也有耳闻,想来云浮也无意于困守宅中与人做西席。”
  月色下,秦恒眸光越发明亮。
  周行看在眼中,几乎气结。他拍开方奇然的手,沉声道:“便是你我都能自己做主,还要看谢兄与秦兄如何。”
  谢显毫不犹豫的笑道:“我也可以的,松风兄亦然。”
  感受到周行意有所指,正在迟疑的秦恒望了眼谢显,点头道:“祖父开明,想来是会同意的。”
  谢显欢喜非常,捧了杯酒给他。
  “谢兄!且慢!”
  周行猛地坐起,刚开口阻拦,秦恒已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望着呛咳到满脸通红的皇太孙,想起他方才信誓旦旦要一同读书的话,周行只觉得一把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谢显奇道:“周兄,可是有什么事么?”
  周行无力的摇了摇头:“我方才是想说秦兄酒力平平,这酒略烈了些。”
  嗅了嗅杯中果酒的味道,谢显疑惑道:“这酒才叫平平。”
  方奇然也揶揄道:“阿行,你自己一杯就倒,不要把别人看的与你一般。”
  在小梨子的拍抚下,秦恒的已缓过气来,他扶了扶额角,站起身来。
  “各位稍坐,我出去透透气。”
  本就坐在院中,把酒临风的众人有志一同地抬头看了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