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若揽明阳共此生,情愿一瞬沉烂柯。温峥轻叹一声,竟是希望时间就此凝止。
  此盐政新论,形制上章程严谨、条分缕析,内容上高屋建瓴、敢言直谏,最难能可贵的是,策论识时通变、别出心裁。萧阁毫不吝啬地称赞,又觉得有些叹惋,苏云浦定是上书陈情过皇帝,受到冷遇,这才将此书寄送给自己。
  温峥回过神来,接过萧阁递过来的本子翻阅。
  比如这里,萧阁饮了口茶,给他指了指标目,各地盐运之中,贪墨之事已屡见不鲜,朝廷派巡盐御史下视,每每也只得纠察出些皮毛典型,并且惩处多在朝堂之内,漕运总督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无用。苏大人认为应双管齐下,除了严治官员杂混浮费,还应对总商、散商实行信券制,此劵由户部以及非本地的御史管控,以有效制衡权力。从产盐到运盐倒卖,规范行一单则发放一券,如有行贿、偷税等举则倒扣三券,被倒扣两次径直撤销其营盐资格。
  确实是个办法。温峥向书后面翻去,笑道:这个定向输盐的政策,咱不是也设想过?现下革票行引,都知道物以稀为贵,盐商争着抢着往销区运盐,却不肯让太多同行介入,朝廷又没有挑选标准,如此一来就只能靠行贿取得资格,到头来银子进了盐衙官员口袋,缺盐区照样紧俏得很。若严格划分产销区和运盐路线便要好很多了,再增设海外运道,往贡榜、李查维等地输出,滞留盐场的万引海盐便有解决之处了。
  萧阁此前与苏云浦有过一面之缘,从那时便很赏识他的才华,有这个心去效力国家,已不知要强过大夏普通官员多少,何况他确实饱富经济之学,从其行事方式来看,也几无酸腐书生作派,是个不可多得做实事的人才。
  温峥道:属下也这样认为。这几天主公何时有空,记得给苏大人回信过去。
  萧阁想了想道:这次凤池来行文吧,把对他的赏识珍重之意表露出来即可再把此前库里珍藏的南越珠宝奉砚寄给苏大人。
  温峥想问为何萧阁不亲自回信,刚张开口,却已经品读明白了此时二者所处境遇情形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由于朝堂中的重重阻隔,苏云浦变得被动许多,而萧阁逐渐掌握了任用与否的主动权,如果说此前萧阁写那封诚意真挚的密信是平原君那样的礼贤下士,那么此次轻微拉开距离,已经是把苏云浦当做自己人的御人之术!
  原来这面前自己伴着长大的人,早已经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温峥突然感到一种无奈的欣慰,继而几丝惶恐丛生出来,使萧阁变得强大是他今生奋斗的目标,可是他还是会担心照这样下去,自己有一天会帮不上他,然后被他很有礼貌地束之高阁,本质上就是一种抛弃。
  萧阁不知道温峥的复杂心情,他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册,刚要抬头对温峥说些什么,却听头顶传来几声尖锐的鹰唳。
  萧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忙起身走到亭檐下向那院落围成的四方天空瞧去,但见一只小鹰低低盘旋,正俯首瞧着自己。
  是雳儿。方才讨论盐政之时,萧阁的心情轻松平静,此刻却突然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他沉吟片刻,还是将自己胳臂伸了出来,雳儿这才缓缓落在他左臂之上。
  临走之时特意将你留在骊山,不想你能找到这里这千里之行,你倒瘦了许多。萧阁感受着它的重量,又瞧了瞧它脚上空无一物,心里莫名失望起来。
  它找来这儿,是什么意思?温峥从方才的思虑中回过神来,他本来就不喜欢动物,加上这是傅弈亭给的,更是心里腻味,径自骂道:这秦王,真是阴魂不散!
  罢了,既然来了,便留着它吧,毕竟以后的局势还不好说。 萧阁抚了抚雳儿的前额,回身吩咐管家王伯道:去准备些新鲜生肉来。
  第17章 紫竹酒狂
  雳儿是傅弈亭放出来的。在他发现萧阁带人从骊山脱逃之后,便知道这场群雄逐鹿的大戏远没有结束。因此他不能与萧阁彻底决裂,毕竟在朝廷眼中,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将雳儿放出去,也是在给彼此留下再次互相利用的空间。
  而这段日子,程子云发现在短时间内攻克骊山几无可能,便退守在秦北各镇,以这种方式切断傅弈亭与各地之联络,继而将其架空。
  这场突发奇兵已经变成了拉锯战,这对傅弈亭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此役处理不当,往好里说,他便真的成了一个贵族土匪,永远被困在骊山之上,而不好的结果,则是金甲兵的辎重逐渐耗尽,被朝廷或豫王吞灭。
  这几个人中,目前最着急焦虑的要数豫王夏之和,他此次替朝廷出兵,除了维系与朝廷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把秦北这块地方拆之入腹。耽搁得越久,他越担忧,万一朝廷等不及,自行派出官兵,骊山这块宝地便彻底与他绝缘了。同时他也派了少量兵马攻打邺台,不想萧阁早有准备,他便只好继续集中精力在傅弈亭身上。
  内廷之中党同伐异,朝堂之外相互掣肘。千古风云,浪涛袭涌,对于权力和利益的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傅弈亭每天也在绞尽脑汁破局。他明里派了一些兵马与程子云抗衡,暗中命人从暗道出山,让他们将混迹在秦北各处的傅家势力连点成线,共同为自己服务。
  傅弈亭是个极会享受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也不想过分焦虑。饶是骊山下面剑拔弩张,他每日的消遣依旧不得少,尤其是觉着自己近日辛苦,更是千方百计放松身心,该饮的名茶、该品的珍馐、该玩的宝物一样不落,此刻他正啜着茶碗中的扬州名茶魁龙珠,一旁有个琴女正给他弹着那架凤首箜篌。
  这什么曲子,俗气得很。躺在黄花梨软椅上听了一会儿,傅弈亭只觉得头昏脑胀。
  王爷冤枉奴婢,这是名曲《紫竹调》,方才可是您要听江南吴曲的琴女委屈地小声辩解。
  不好。本王不喜欢。傅弈亭强硬地摆了摆手,再换一个。
  这琴女犯了难,她今日已经换了十来首曲子,哪个都不合秦王心意。
  这样,晋代阮籍的《酒狂》你会不会弹?傅弈亭终于提出了明确的要求。
  奴婢不会。
  傅弈亭气得一摔茶碗,骂道:连《酒狂》都不会,还好意思在弈宫呆着?!限你三天之内练会,弹不出来就给本王滚蛋!
  琴女被凶得眼泪涟涟,正巧此时郦元凯走到殿中,她便蹲了个万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郦元凯看见傅弈亭还有闲心听曲饮茶,不禁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气他没心没肺还是该赞他镇定自若。
  傅弈亭此时已消了气,指着桌上的黑瓷茶壶道:先生,来尝尝这魁龙珠,确实醇厚清雅、口齿溢香,只是少了扬子江南零水还缺些扬州的早茶点心。
  郦元凯饮了一杯,不谈其色味如何,只问道:这是萧王上次带过来的?
  是。现下提起萧阁,傅弈亭恨得牙痒,却又无故心痒品着这茶,对于那千古名城扬州,又生出些不着边际的好奇与期待来。
  从现下的局势,你能琢磨出什么新问题来?郦元凯将茶碗放在桌上,言归正传。
  请和鼓敲了两次,他们都是置若罔闻。我听说前些日子皇上将内帑银两拿出来充当军饷看来这次是有底气呗傅弈亭手上不闲着,这会儿又在玩着一把前朝才子胡敬亭的书法折扇。
  此前我叫你给自己留有余地,为的就是这一步。启韶,如果你是永熙帝,你真的会不同意请和吗?
  听到郦元凯这样一说,傅弈亭有些杂乱的心里突然有了拨云见日之感,他缓缓将手中的扇子合上,你是说,真正不同意请和的是豫王!
  老夫也只是猜测。现下战事刚持续月余,朝廷的态度不好判断。但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朝廷会觉得这是个不划算的买卖出了部分银两辎重,却叫豫王这朵向阳花先逢了春再者,现下豫王实力太强,就算是同姓宗亲,皇上就真的放心?朝廷可能还更希望你在秦北制衡豫王。
  朝廷此前是真的想要投机,然而攻骊山不下,又生出了其他的念头傅弈亭英挺剑眉蹙起,眉心显出一道浅浅的折痕,所以我该做的,是该表一个态度。
  不错。郦元凯赞许地看他一眼,骊山之外傅家的势力排布好了吗?
  差不多了。
  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郦元凯道:直接向朝廷表明你对大夏的忠心用行动!
  傅弈亭已经想好了对策,此刻他如释重负地起身舒展筋骨,谢先生教诲。
  云都一夜癫风狂雨,祛尽了夏日的火热,遮蔽天际的乌云直至凌晨才缓缓散去。残花败叶铺了满街,几个太监边聊天边扫着青石板甬道,陆延青着玄色官服,军靴踩过他们扫出来的一条小径,急匆匆地迈进偏殿,兵部尚书孙冶农刚要去面圣,大老远望见陆延青手中拿着塘报,又回身坐在椅子上。
  孙大人,秦州六百里加急。 陆延青迈进门来,将塘报递上,继而恭敬地退到一边。
  孙冶农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捋着胡须道:怪哉怪哉!
  陆延青有些紧张,怎么?
  孙冶农将塘报递给他,从这两个月来看,豫王是难以攻下骊山的,但秦王却在这时候请和了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做个闲散王爷?
  其实这次派豫王出兵,确实有些草率。陆延青怕言多必失,惜字如金。
  当时要的就是出其不意却低估了傅弈亭的实力。 孙冶农叹了口气,延青,这事你怎么看?
  虽说此前傅峘与萧文周一同为政,不过从傅弈亭这些年的做派来看,多半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相比而言,萧阁贤名在外、野心勃勃,如果不削弱,必成大夏心腹大患。陆延青在心里打着腹稿,斟酌着词句道:秦吴两地联手,并无真凭实据,属下之见,还是应先从萧阁着手。况且秦王提出协助朝廷剿匪可见其对大夏的忠心。
  哦?你是这样想的?老夫倒认为,他二人一个握山海,一个把雄军,都不是池中之物 孙冶农倒也没有怀疑陆延青,只把桌上的塘报整理好,站起了身,罢了,关键还是要看皇上和两省大臣的意思,我这就去面圣陈情。
  第18章 行辕会面
  郦元凯所料不错,朝廷果然是息事宁人之态度,然而永熙帝也留了一手,依然没叫豫王撤军,程子云的人马还囤积在骊山脚下,压制着傅弈亭的行动,同时皇帝又派出左威卫一千兵马,前往陕晋交界之地与傅弈亭交接,名为配合剿匪,实际上便是监视这个流氓王爷,唯恐其再生事端。
  好巧不巧,领兵的几位将领当中,为首的将军便是陆延青,他是个心思缜密的,起先暗忖是皇上和孙冶农在考验自己,还一再推脱,后来一想朝中大将确实没几个有实力在晋西坐纛儿的,也就应了下来。
  圣命一出,傅弈亭便与晋西府的刺史辛淇交接上了,自没少递了礼物珍宝。辛淇在晋西呆了五年,剿匪剿得焦头烂额,自然恨死了史羽生,但他哪里想到,自己面前这个两面三刀的王爷已经和史羽生做了多年的生意,这些天他已经将傅弈亭当作自己人,配合他转运了武器辎重,又设好了朝廷人马所需的行辕,一连忙活几日,待一切准备妥当,也已是夕阳瞳昽、归鸟入林之时了。
  瞧见朝廷军马缓慢迤逦前来,傅弈亭身骑踏夜,与辛淇前行迎上,扫了一眼前排几个将军,瞧见为首的陆延青,嘴角牵起一个细微的笑。
  两人翻身下马,辛淇已揖身下去,下官晋西府刺史辛淇,参见各位将军!
  傅弈亭自不必行礼,只冲几个将军点了点头。
  辛大人请起。陆延青将辛淇扶起,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傅弈亭,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两寸,臂膀也宽大几许了,身量已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样子,只有漆黑的瞳孔可窥见二分少年之气。其实他容貌是非常明俊的,但是周身气度又充满了一种剑走偏锋的凌厉,令人胆寒之余,确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魅力。陆延青算算他年纪还不及弱冠,心里不禁有些撼动,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防备,只谨慎地唤了一声,秦王爷。
  傅弈亭眯起狭长眼眸,掩盖了些许邪气,这位便是兵部左侍郎陆大人吧?您肯前来晋西化解战事,当真是解了傅某燃眉之急不及陆延青回答,他又对众将道:此次剿匪,还要仰仗众将军的配合,傅某先在这里谢过了!
  陆延青不禁淡笑一声,他明白傅弈亭这是在做戏给众人看。其实他三年前任职掌武官时曾负责西北军饷押运,途经豫北时随长官参加过一次豫王的宴席,当时傅弈亭也在,两人便在席间去东圊的时候搭个上了,从那之后便偶尔书信联络,实是这次朝廷发兵隐蔽突然,不然他还可以提前知会傅弈亭一声。
  当下太多双眼睛盯着,陆延青自然不敢表现得太熟络,便打起了官腔,王爷言重了!海清河晏、安定和平,也正是朝廷所望、万民所盼。同意讲和是圣上的明断还望王爷,能够体谅圣上的良苦用心啊!
  捕捉到陆延青话里的意思,傅弈亭赶紧表忠心,那是自然,圣上给了傅某这革面悛心的机会,傅某哪能不肝脑涂地为大夏效力?为了山河安定,救百姓于水火,这次傅某一定竭尽全力协助各位将军,大破匪营!
  众将早听说傅弈亭的纨绔,听他这么一番正统的言论,心里都有些错愕,又看他面容恳切,倒难辨真伪,于是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起来,傅弈亭笑着伸手做引,带朝廷人马入了行辕。
  帅帐中央已然摆好了推演沙盘,众人围成一周坐在沙盘前,陆延青瞧见帅账里侧长几上墨床、笔洗、臂搁、书镇、水丞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前朝的粉青釉纸槌瓶,正是自己搜寻很久还未得手的古董,他心里突然狠狠一动这绝不可能是巧合,看来傅弈亭的手已经伸到了云都里头,甚至,伸到了自己身边。
  陆延青身上突然出了一层凉汗,粘腻地压在盔甲之下,冰得他坐立难安,他一直以为自己处在朝堂之内,算是具有主动的权利,却没想到傅弈亭已经开始来揣测忖度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