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
  能让皇后重新打起精神来履行职责,杜晚晴觉得身上的重担一下卸了大半。
  她终于开始说服自己再一次地适应这乏味枯燥却又凶险之至的宫廷生涯。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一次她至少不用像一只小鼠一般躲着世人,更不用小心翼翼地躲着皇帝,皇帝内宠骤多,也留心不到她身上去,她的日子便凑合着过下去了。
  这日她去药膳局取一味成药,朱良帮她包好药,还特意放了几粒话梅给她配药吃,又为她配了几剂补血的药物,也一并让她带回。她让紫蝶将药先拿回,自己和朱良又说了几句话。
  这次入宫,初次见到朱良,朱良简直喜出望外,若不是还在当差,他忍不住要跳起来,抹着泪,他喜极而泣道:“姐姐……我没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你……”
  杜晚晴心中悲喜交加,眼泪也跟着跌落下来。
  和朱良告别后,她心事重重回坤宁宫。
  一路上,雨雪交加,脚下滑湿,她小心翼翼地走着,想到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诗句,心内甚是熬煎,每走一步,都是叹息。
  “晴……儿?你是杜……杜……”忽然,一个浑厚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原来竟是裴钰轩立在自己面前!
  二人四目相望,都怔住了,他们之间,仿若隔着千山万水。
  晚晴鼻头一酸,泪水涌出来,她略低一低头,躬下身子行礼,强自镇静道:“奴婢陆氏给裴侍郎请安。”
  钰轩听晚期开了口,犹如五雷掣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慌失措道:
  “晴儿……果然是你……你怎得改了名字?你怎得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你怎得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有裴相给我主张就行了,你能主张什么?”晚晴凄怆地笑,抽出自己的手,她唇角微翘,讥讽道:
  “皇上赐名陆琉璃,一个死人的名字,所以下次死不用再知会大家了……”
  钰轩气结,对晚晴拂然道:“胡说什么?什么死啊活啊的?果然又是裴相的好主意,他打定了主意让你做他的马前卒,你为什么那么傻?”
  晚晴避过他如火般灼热的眼神,苦笑着说:“可能确实是我傻吧,我终究做不了太上忘情之人。不过只要你和皇后都能安好,我也不枉又自投罗网一回。”
  她的笑那么凄凉,那眸中汪着一碧清泉,幽深落寞,楚楚可怜。
  钰轩看了看身后,强打住自己往前一步抱住她的欲望,只是急促地催她道:“先不说了,你先赶紧回去,我办好手头的事情,立刻去找你。”
  晚晴却恍若未闻,忽然仰脸问他道:“轩郎,你说,我值得吗?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后悔……”
  裴钰轩此时心乱如麻,一时难以理出头绪,他一面贪婪地望着她,一面推她的胳膊,心急如焚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有我在,你不要害怕,我会想办法的,你先走……”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有人在背后怒喝道:“你是哪个宫里的贱婢,见了国舅爷竟敢不跪?”
  晚晴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衣着华丽、面目威严的中年贵妇横扫峨眉,盛气凌人对着自己。
  她身后站着一位满头珠翠的年轻贵妇,那女子眉眼有些相熟,正是当日她在裴府门口见到的安乐郡主。
  晚晴心里长叹一声,怪不得刚才裴钰轩那般惶惶不安,原来是跟着岳母和夫人进宫来的,想到这里,一丝讥讽的笑在她唇角浮现出来。
  她无视公主的苛责,若无其事地抬头瞥了一眼裴钰轩。
  钰轩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直向她使眼色,意思让她快走,谁料她根本不为所动,有些赌气地高声对公主道:
  “奴婢刚才已经给裴侍郎施过礼了,公主娘娘可能没看见。”
  “我没看见?我看得清楚极了!”
  义安大长公主自恃是皇上的长姐,在宫里向来以太后自居,现在见眼前这眉宇间暗蕴一股英气又风流袅娜的女子,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立眉喝到:
  “倒是你,你这该死的贱婢,竟敢这般对本宫说话,实在太放肆了!”
  晚晴见长公主动怒,怕给裴后惹麻烦,只得跪地叩首,忍气吞声道:“奴婢是坤宁宫的宫人陆氏,给大长公主请安!刚才,是奴婢的错,冲撞了公主娘娘!”
  大长公主拧眉,冷笑道:“贱婢,你现在知道怕了?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大模大样在这儿和国舅顶嘴,给我狠狠地掌嘴!你是欺负我安乐娘家没人吗?”
  公主身旁女侍忙上前待要行刑,长公主举手制止:“不用你们动手,让她自己来,免得脏了你们的手!”
  晚晴气得五脏俱焚,待要说什么,终究未说,只好忍住气,含羞忍辱,自己掌嘴。
  裴钰轩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觉心内一团怒火喷涌而出,他紧握着拳头,那骨节已被挣得发白,强压了压怒火,他向自己尊贵的岳母开口求情:
  “这女子是皇后宫中的一位小宫女,历来礼数缺失了些,回头小婿禀报皇后娘娘责罚她便是。大长公主何必为区区小事动怒?咱们快些去觐见皇上吧!”
  他的话虽对着岳母说,但那眼睛却偷偷瞧向安乐郡主,希望妻子能帮着美言几句。
  安乐郡主刚才分明见到夫君与这女子泪眼相对,似乎情根深种,心中不由醋意翻滚,想你裴三郎在宫外有相好也就罢了,怎得宫内也有女人和你这般亲密?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宫里的女人你也敢觊觎,若被发现岂不是一个死?今日母亲能代自己教训一下你,也是应该的,免得你做事这般轻浮!
  想及此,安乐一言未发,故意将头低低垂下,对钰轩的求助视而不见。
  钰轩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大长公主横了一眼自己的女婿,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难道贤婿要求情么?觉得本宫苛刻?还是贤婿与这贱婢有旧?”
  晚晴听到这话,心下咯噔一声,忙抬起头辩解:“奴婢与裴侍郎并不熟识,裴侍郎也无需为奴婢求情,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罚。”
  边说,边重重击打自己的脸颊,她知道自己下手打得越重,大长公主的怒火就能越小一点。
  “大胆贱婢,谁许你插嘴了?”大长公主见这女子嘴角青肿,已有血迹渗出,却还不忘插手顶嘴他们的家事,不禁火上浇油,厉声道:
  “青云,你去讨皇后一个懿旨,我今日要替她处罚这个不识规矩的婢女,不知是否可行?”
  青云是公主身旁掌事姑姑,见主人发话,只是应下来,却站着不动,她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但公主在气头上,却又劝不得,只能心中暗暗着急。
  裴钰轩脸色铁青,再无一点血色,只觉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身处凌迟之刑,见晚晴脸上已经青肿一片,他心如刀割,闭闭眼,他一字一句,对岳母道:
  “这宫女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侍应,打坏了皇后面上不好看,请公主娘娘酌情减轻处罚吧!”
  说着,竟不顾众人颜面,笔直跪在了大长公主和郡主之前,冷冷道:“若是公主娘娘与郡主娘娘不解气,钰轩也可自行掌掴之刑,只求两位贵人放了陆尚仪!”
  晚晴扬起肿胀的一张脸,万般委屈地望向钰轩,却见他也正向她看来,眼中通红一片,内中浸满心痛和恚恨。
  她向他极缓极缓地摇头,本想劝他莫要干涉此事,谁料却见他已将头转正,双手开弓,狠狠掴向自己的脸。
  随之而起的,还有安乐郡主的惊呼声:“三郎,你为何这般苛虐自己?”说着,扑上前捉住了丈夫的手。
  钰轩慢慢拨开了她的手,跪直了身子。
  晚晴在旁边看见,心下一片凄凉,只能机械而麻木地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柔嫩白皙的面颊——即使那里已经高高肿起,血迹斑斑。
  她自幼娇生惯养,心高气傲,今日这番屈辱,她何尝承受过?真真是生不如死!
  望着陪她一起跪在雪地里的钰轩,她迟迟未滚下的泪,终于沾染了前襟。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她和钰轩,不过是一对可怜的苦命人罢了!
  却说大长公主一见裴钰轩的脸色,忽然便明白了,她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可是此时却无法收场了;
  而安乐郡主已然怕了,她刚和钰轩的关系缓和没多久,不想又节外生枝。而且她素知裴钰轩日常只是斯文冷清,今日见到这里,方知他性子刚烈,宁折不弯。
  而今在这宫墙之内,来往宫人不绝,见她夫君公然跪在地上,她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她是再嫁的人,实在不愿这桩婚姻再出事,是以想也未想,她也跟着钰轩跪倒在母亲身前,恳求道:“娘亲,您看在三郎的面上,放了这位姑姑吧!”
  裴钰轩却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径直往外跪了跪,他耳边全是晚晴掌掴自己发出的清脆之声,那声音犹如地狱的号角,又有如刺骨的钢刀,一刀刀扎进他的心。
  大长公主一时也愣在那里,正当她骑虎难下之时,忽见申王带着侍从远远走来。申王是皇帝的幼弟,素来与皇帝交好,此时他笑嘻嘻问道:
  “大姐这是唱得哪出?怎得让国舅爷跪到这里来了,这让皇兄皇嫂的面子往哪里搁?”
  说着顺手一把拉起裴钰轩,又觑着眼向狼狈不堪的晚晴看了半天,忽而惊道:
  “唉呀,这不是皇后宫中的陆尚仪吗?怎的今日冲犯了大姐?弟弟替她给您老人家道个歉,大姐就赏弟弟一个薄面,今日饶过她吧!”
  申王因年龄不大,自幼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待他如子,特许他可随便出入宫庭,所以他认得晚晴。
  义安公主本来便是进退两难,此时见申王帮忙解围,正中下怀,忙忙顺水推舟道:
  “即是申王亲自求情,本宫便先饶了她,只是皇弟也要小心,这等妖媚的女人,可是天生的祸水,你离她远一点的好。”
  申王笑道:“大姐这就错了,陆尚仪可是皇后看中的玻璃心肝的人哪,您老人家可别看走了眼!”
  长公主讪讪道:“你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的,一会我只和你皇兄说。”
  申王来到杜晚晴身边上下打量了几眼,忽伸出手来看似无意地拉了她一把,调侃道:
  “啧啧啧,大姐真是个狠心人,人家陆尚仪这么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儿,被您责罚地像个蓬头鬼了!”
  晚晴因下跪良久,头晕目眩,一下被申王拉起,不由趔趄了一下,申王扶了她一把,刚待要戏谑她时,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经软绵绵倒了下去,申王一把揽住她的腰,惊道:
  “这……这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如何对皇后解释?”
  见无人回答他,他犹豫了一下,竟径直松开了手,晚晴一头栽到了冰凉的雪地上。
  申王见此情景,忙对身后的侍从吩咐道:“赶紧去药膳局请个人来,对了,去皇后宫里通报一声,把陆尚仪抬走啊!放这儿打眼?”
  裴钰轩眼睁睁看着晚晴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半融化的狼藉的雪地中,蓬头污面,两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的血迹凝固,带着些许的青黑之色;
  她的衣裳全滚着泥污和雪水,湿淋淋的裹在身上;绣着金丝线的缎面粉鞋不知何故竟蹭掉了一只,露出白生生一只小脚,脚上沾满了黑泥,当真是惨不忍睹。
  钰轩只觉得天晕地旋,再也忍不过,刚要挺身冲过去扶她时,却被兴儿在身后一扯袍衫,轻声道:“公子小心,路上有积雪。”
  裴钰轩一下清醒了,他止住了脚步。
  “狐媚子,偏会用这些法子勾引男人!”长公主看着昏死在地的晚晴,翻着白眼鄙夷道。
  说着,她又一把将女儿拉起来:“你傻啊,人家都起来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时,她趁机扫了一眼女婿,却见他面无表情,形容槁木,就那样冷冰冰地站在那里,眼睛微微睥睨着天空。
  大长公主心里不由暗暗有些后悔,这女婿据说自来是性子左性,软硬不吃,今日自己本来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看他这神色,这女子定是他心上的人了!
  他是何等要强的人,竟那么直挺挺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宫墙之内,看来这女子是心腹大患啊!
  自己刚才太冒失了。这小两口感情刚刚才缓和一点,不知会不会为这事又翻脸?
  她一瞬间转过多少念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裴钰轩,见他如同一尊冰冷的无声无息的冰雕般,眼神里写满了狠戾之气。
  她不由心内一颤,再抬头,却和女儿怯怯地眼神对接,不由心里叹口气,暗道:
  这女儿自己何等宝贝,可惜遇人不淑,第一次姻缘热乎劲没过就成了寡妇。
  第二次夫君可是她自己选的,当时自己也劝说来着,只觉得这女婿生地过于好了,花名在外,况且又是庶出,生母出身卑微,外家没有依靠,不是托付终生的良人,奈何女儿不听。
  今日一见,何止是没有外家的依靠,这心都让人占了。宫外那个还未平息,宫内竟然又藏了一个,哎!简直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今日见女婿这样子,必是因此恨上了。
  她一瞬间多少念头转过,此时,忽见两个小太监急急赶来,一个蓝袍子的小太监未来得及给贵人请安,一个踉跄便跪倒在地上,抱起晚晴的头,一叠声道: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说着便开始用手掐晚晴的人中,另一个太监已经打开医箱,开始准备施针。
  “大胆,你们竟敢见了本宫和申王殿下都不见礼?不要命了吗?”长公主见两个小太监不知礼仪,大大不满。身边侍女刚待上去给她言说,忽听得一个和缓的嗓音响起:
  “良儿,你怎么这般没规矩?还不起来给大长公主和申王请安?给国舅爷和郡主请安?”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大内总管朱公公。他满目和气道:“怎得这大冷天贵人们都在这里站着?快请吧,皇上都等急了。我这侄儿实在不懂事,各位贵人莫怪。”
  长公主见他说得虽客气,他那侄儿却纹丝未动地抱着杜晚晴的上半身,让另一个小太监给她施针,二人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
  朱公公却恍若未闻,就准备引着他们一行人走,大长公主还待开口,朱公公忽而又回身道:
  “喔,对了,良儿,你赶紧给陆尚仪消消肿、止止血,让她快点醒过来,皇上刚才还说,晚上要去坤宁宫里找她下棋,哎,你看这等光景,如何面圣啊!”说着便摇摇头。
  长公主一下愣住了。
  裴钰轩的指甲掐入掌心内,早已血红一片,他却浑然不觉,跟随一行人身后缓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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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比较忙,所以更新不算太及时,为了将功赎罪,我今天更新两章哈!第四卷的底稿写得有点潦草,里面涉及的各种计谋啊情感纠结又比较多,所以改稿子费时费力,有时可能更新不够及时,请小天使们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