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
  “嗤,看你那个小气劲”,方回哑然失笑,“嫂夫人那性子我可无福消受,身边连个贴身侍奉的房里人都不让放,你真受得了?”
  裴钰轩乜斜着眼警告他:“你可别给我惹事啊,少别挑拨离间,我要房里人做什么?我一个娘子顶一头……咳咳……老虎……
  我光侍奉老虎还不够,难道还得多养几头羚羊厮杀着玩?”
  不知为何,钰他说老虎时忍不住觑了觑门口,心里有点虚。
  果然他这点小动作被方回尽收眼底,哈哈大笑说:
  “好好好,你竟敢说嫂夫人是母老虎,行啊,这下我可抓住你把柄了,下次见着嫂夫人我给她通报一声。”
  “你敢”,钰轩知道他开玩笑,笑了笑,又感慨道:
  “阿回,你若真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知道了,这世上纵有千江水,你也只需一瓢饮罢了。”
  “是啊”,方回的眼中闪过那架秋千,那秋千上明媚的咯咯笑着的少女,暗想道:“若是娶了她,我自然一个女人都不会再去接近了。”
  他看了一眼一副情深似海模样的钰轩,忽然问道:
  “三郎,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非得喜欢嫂夫人不可呢?
  就算是许氏是身体不好,但郡主论门第、模样、人品都是不错的,且这世间女子又不是只有嫂夫人一个人,你是不是中了什么蛊?”
  “中了什么蛊?”钰轩温柔笑道:
  “就中了晴儿的蛊吧,她的爱就是蛊。
  在这世间,唯有晴儿,她爱的是我裴钰轩这个人,而不是这副皮囊、这个出身、这个官阶,就算我裴钰轩一无所有,一文不名,沦为乞丐,晴儿她也绝不会嫌弃我,你信吗?”
  “信,我当然信,嫂夫人的人品还说什么呢?真被你捡着宝了。”
  方回虽恨这家伙在自己面前没完没了的秀恩爱,但也只得实话实说。
  钰轩闻此,眼睛都笑眯了,美滋滋地说:“可不是嘛,这丫头除了性子烈,什么都好。……不过就算性子烈,也不是坏事是吧……”
  “当然不是坏事,不然怎么能戒了你那些坏毛病!”方回可找着地方怼一下眼前这人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
  “阿回,你到底向着谁啊?”钰轩故意绷着脸,结果绷不到一分钟,自己便笑起来:
  “说起来,我家晴儿也算饱读诗书,可是自来学不会女德女范,一提起来就跳三丈高,只差吃了我!
  我看她劝皇后还劝得有模有样的,一副贤良淑德的做派,独独对我……严苛地很……”
  方回见他以手支额,故意做出烦恼状,很是看不过,故意说:“那休了她,咱找好的……”
  “滚……”钰轩佯怒:“再说绝交啊!”
  “所以你这不自找嘛”,方回坏笑:“我看你就是故意想怄着嫂夫人吃醋你才高兴,回头嫂夫人被你惯成河东狮了你就踏实了!”
  钰轩见方回打趣他,也不恼,只笑着说:“我就喜欢河东狮你管得着吗?别葡萄吃不到嫌葡萄酸啊! ”
  方回见他这样说,心内一动,忽然恶作剧般问他道:
  “说起来,我觉得嫂夫人待你自然是好的,可是当日郡主对你也好得很哪,她为了你的事,还特特来找过我呢,让我去劝你。”
  “她?”钰轩嘴角一扬,嘲讽道:“我无福消受她的好。你知道她为何非要嫁给我吗?
  就因为在皇室家宴上,她无意中见了我一面,便非要嫁我。那时她前任丈夫死了才没多久,她便起了这心,可见其凉薄。
  这且不说,她想嫁的哪是我啊?她想嫁的无非是这张好看的皮囊,是我裴家显赫的家世!
  她连了解都不了解我,一字都未和我说过,就要死要活地非要嫁我,为此甚至数次去暗杀晴儿,逼得晴儿不得不再入皇宫那□□棺材,这辈子我恨她还来不及,还爱她?绝无可能!
  这还不说她们家仗势欺人,天天派人跟着我,拆了我的丹桂苑,对我半分尊重也没有,甚至还敢下药给我设套……”
  钰轩说到此,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只将拳头怦怦砸在桌面上,眼中要喷出火来:
  “要不是晴儿一再拦着我,我早就将他宁远侯府斩草除根了!”
  方回见他这般愤怒,一心只想着郡主的恶,却从未想过当初他裴家摇摇欲坠时,如不是攀上了这门贵戚,皇后才死里逃生,他裴家也因此逃过一劫;
  也未想过皇上待旧日功臣宗亲甚为薄德,唯独对他裴家青眼有加,让他一家居高官显禄,又是为何?
  说起来这宁远侯府也是为人作嫁,儿子不争气,女儿又所托非人,终至于被人算计得家破人亡,树倒猢狲散。
  情之害人,一至于此,往往让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自己之所以自年少时便不敢轻易尝试这般浓烈的感情,即是为此。
  若你投下了百分百的感情,便等于将自己置于焰火之中,再也看不到火光之外的任何物事。而若投下百分七十的感情,则是隔岸观火,那火虽不炽热,却也有温度。
  可这番话,他又如何会说出?便笑道:“好啦,好啦,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咱们喝茶吧。”
  钰轩一连喝了好几盏茶,这才压下心头之怒,半真半假地埋怨方回说:
  “你提起话头,却又不说了。也罢,我计划想要跟随郭帅的队伍伐蜀,是以还有些事要麻烦你。”
  “好,你说。”方回早知道他这想法,便没有深问,只是点点头道:“我必定尽力而为。”
  一提这事,钰轩的心便沉了下去,他带着几分哀伤,看着方回道:“我出去,晴儿一人在长安,我很是担心。
  虽然宫里也有眼线,可是世事难料,我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消息,宫里放不出来,就会专门有人找你联系,你务必十万火急送至蜀中给我,可以吗?”
  “放心吧”,方回当即应了下来:“你不说我也会帮你照看的。因为要做战前准备,我已经从礼部借调到了兵部,联系你是很方便的。
  只是你忽然辞掉刑部的活,去军中要做什么呢?你一直是文官,未任过武职的。”
  “而今是战乱之年,我还想立点军功,日后也有攀援之姿。”钰轩对方回并不遮掩,将心事和盘托出:
  “你也知晴儿向来是没什么心机盘算的,心里又一片良善,总被那起子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就是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我再不放心她在宫里了。这次我一定要想办法彻底将她从宫里接出来。”
  方回听了他的话,心想,啧啧,果然爱情最能遮蔽人的心智。你若说晚晴心地良善也就罢了,你说她一点心机也无,这……这从何说起啊?
  她那心思缜密程度就算是少年时也是出类拔萃的,何况这些年在宫里摸爬滚打,更是如虎添翼。
  别的不说,就单凭一次次降服了你裴钰轩,那手段就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再看她能哄得帝后二人这般周全,说她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你竟然担心她被人卖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方回心里虽不同意钰轩的观点,但却也不再反驳,只是意味深长对他道:
  “你说的也是,嫂夫人身份不同,你们是应多做打算,听说郭元帅推举了孟之祥孟大人接管蜀地,你认不认识他?也可以结交一番。那里,总是天高皇上远。”
  “孟大人我也见过几面,只是他是皇家贵戚,向来深居简出,我们同他搭不上太多话,现在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钰轩对仕途的事混不放在心上,反倒从袖中掏出一纸药房,郑重递于方回道:
  “晴儿心思又细,凡事爱多思多虑,是以身子一直不好,我想让她这段时间好好调调身子,这是大夫的地址,你帮我每个月去配了药,我让人来取。别人,我不放心。”
  “行”,方回接过方子,道:“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办。对了,孟大人和我爹关系不错。
  以前我爹做过他的参军,我和他儿子孟云也熟,这样,我先让爹替你引荐一下,到时再找个机会,我带你去见孟大人,朝中之人我观察了许久,就他和郭元帅、李四原将军是大英雄豪杰。”
  裴钰轩听他这般说,看了他半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拱手道:“英雄所见略同,阿回,有心了。”
  方回笑了笑,忽然站起身,附在他耳上道:“如果去了蜀地能落下脚,就别回来了,想办法接出嫂夫人去。宫里太乱,久则生变。”
  钰轩一愣,握了握他的手,感激地说:“好,谢谢了,兄弟!”
  两个数十年的老友,百感交集,只觉心有灵犀,万千话语,无需出口,已经了然于胸。
  惊马
  皇上军旅出身,最好的就是围猎。
  猎场有数处,此次去的是位于东郊的皇家园囿,早三日,便有羽林尉带人将方圆百里悬幔为帐,周围派士兵层层把守。
  高高的屏障之内,布置了大量的兵士和仪仗队,旁边设乐演奏羌胡的音乐,吹奏鼓角横吹曲,又有艺伎在旁载歌载舞。
  园囿内设有射雉鸡处、射麋鹿野羊处等百十数,围猎中的弓箭皆用金银雕饰,用象牙装饰箭杆,供皇室宗亲们骑射所配置的马鞍均为金银穿丝的锦绣织就。
  待到狩猎这日,达官显宦毕集,皇上带着裴后和柳贵妃、韩淑妃前来,晚晴等也都陪侍在侧。
  裴后自来不能骑马,便和侍女留在了帷帐之中,未曾跟到马场。
  在马场,皇上兴致大发,非要后宫妃嫔也都自己挑选喜爱的马匹。
  轮到晚晴时,她本要推脱,皇上却不肯放过她,坚持让她选了一匹。
  晚晴哪里会选马,但是眼见着柳贵妃跃跃欲试,已经挑选了一批枣红的骏马,自己一味推却显得中宫无人,只好闭着眼随手指了一匹,睁开眼看时,确是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高大马匹。
  只见那马高高昂着头,攒着雪白的四个蹄子,在一众马匹中最为夺目耀眼,晚晴睁开眼傻了,刚待要说不行,皇上却哈哈大笑道:
  “梁国夫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将朕最心爱的雪的卢挑出来了。好,来人,将朕的金马鞍拿一副赐给夫人。”
  众人一听此语各个表情不一,朱公公照例是招牌式的微笑,仇鲜嘴角微微翘起,若有所思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晚晴;
  柳贵妃微微侧着头,一脸漠然,韩淑妃若有所思,淡淡微笑。
  陪侍的其他嫔妃倒是非常艳羡,眼巴巴地也都想皇上赏赐给自己一点什么,可惜皇上却转头去给几位皇叔挑骏马了;
  周王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看着晚晴说:
  “梁国夫人选的这马不错,可是你能骑吗?这马可是皇兄骑过的,性子烈的很……”
  晚晴立刻认怂,低声道:“我可以换一匹吗?我……不会……”
  “梁国夫人何必自谦?”柳贵妃笑靥如花道:
  “你不是一向文武双全吗?这下有了好机会,可别辜负了一身好技艺,更不可辜负了圣上赏赐你的金马鞍,对不对?”
  看着她挑衅的目光,晚晴脊背一寒,看着周围均是皇亲国戚,独独没有钰轩,她心里着急却不好展露,偏偏身边带的是紫蝶。
  鹊喜和珊瑚在大帐内服侍裴后,此时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她却不知此时钰轩正被方回拉着去见孟志祥,结果半路上碰到了郭崇滔的儿子郭诲和孟志祥的儿子孟云。
  几人都是勋贵旧戚,且都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平日里酒没少喝,感情也不错。
  其中唯有孟云和钰轩略生疏些,但他和方回却极好,听说方回要介绍钰轩给自己父亲,他笑道:
  “走,我带你们去。我父亲正和兴王他们那帮人吹牛呢,皇上叫他们去骑马,他们都称年老,不肯去。
  其实还不是看不惯皇上招了一群美人叽叽喳喳骑马,!”
  郭诲是个直脾气,口无遮拦道:“我爹也说不想去,我出来时看他那般参议在劝他呢。”
  “皇上带着美人骑马?”钰轩一听,不由心里一紧,问道:“那些美人会骑马吗?”
  “会就怪了……”郭诲剑眉一挑,不屑一顾道:“不过是取乐罢了……怕是哪个美人一头栽下来送了命也是有的……”
  “用得着你怜香惜玉吗?”孟云拍着郭诲的肩,从旁笑道:“上万宫人,比咱们的马匹可多多了……”
  钰轩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只是碍着一会有要事在身,只能强压下那丝忐忑,和这几人说笑着走向孟志祥休息的帐篷。
  孟志祥虽是皇上的堂姐夫,但年龄和资历却老得多,平日里和皇叔们关系更近,他知人善任,连郭崇滔都是他举荐入朝的。
  他屹立两朝不老,颇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重臣,只是新帝上位,猜忌心颇重,他自愿交出兵权避祸。
  有传言郭崇滔此次被任命为征蜀大元帅,已经举荐他做下一任的蜀地管理者,皇上基本已经同意。
  因以他的资历,管理区区一个蜀地不足为奇,且皇上对他这几年一直病废在家也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也没个实证。
  到了大帐,孟志祥果然正和兴王两人在兴致勃勃喝酒畅谈,看着几个年轻孩子来,倒是欢喜地很,孟志祥还特意问了方回的父亲,方回一一禀报,又向孟志祥引荐了钰轩。
  孟志祥知道裴钰轩一直在刑部当差,颇有些声名,又想他裴氏累世高门,却也不敢小觑,忙忙站起身亲自迎接。
  兴王也给孟志祥引荐,说裴钰轩是年青一代的贵族子弟中出类拔萃的孩子,加上郭诲和孟云在一旁不住口称赞,引得孟志祥越发喜欢。
  孟志祥看钰轩器宇轩昂,身上带有一种他这个年龄少有的果决和稳重,对他的好感也不由增了几分,便仔细盘问了一番。
  听他应酬问对都极得体,又娴熟刑名律法,自己身边恰恰缺这样的人才,及至听说他想到军旅中磨练一番,不由心中暗暗合计。
  钰轩一边应酬孟志祥,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想着晚晴的安危。此次皇后出行,她必也跟着出来了,万一皇上也逼她骑马可该如何是好?
  她根本不会骑马,偏又好面子,中宫殿那边从来都是什么难事苦事都推她出来做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暗暗发狠,这次定要谋个前程出来,早早带她离开那个鬼地方,免得人人都将她当箭靶使唤。
  方回见钰轩回答孟志祥的问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忙暗中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惊醒,只是心中那份怕却又增了几分。
  马匹分好了,皇上带着勋贵们一马当前先冲了出去。
  晚晴知道不好看,但是保命要紧。
  她本想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后退,奈何柳贵妃今日死死盯着她,就要看她出丑,特意一群人中点她的名,让她赶紧骑上去,那些下等宫嫔见皇上走了,也都羡慕嫉妒交加,想看她的表现。
  她被逼上梁山,硬是被太监们扶着上了马,那马实在过于高大了,且马鞍看起来是漂亮,可是异常坚韧,坐上去百般不舒适。
  上马后,她只觉头晕目眩,刚待要说下来时,却见柳贵妃给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点了点头,装作去抚摸马匹的模样,暗暗将一枚金钗袖在衣袖中,忽地向马臀猛力一刺,那马受了惊,忽然飞奔起来。
  晚晴只听得身后一片惊呼声,接着便是风驰电掣般的,整个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似风中的枯叶,随时可能被疯狂受惊的马匹摔下来。
  眼见得马场周围的树木丛林急速地后退,晚晴的一颗心也凉到了谷底,虽然本能地高呼着救命救命,手中死死地拽着缰绳,但她自知此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