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手伸到长安怎么了。”
  谢子风用力推了把张达亨,他打小练武,登时就把那姓张的小子推得连退数步,腰撞上了桌子沿儿,桌上的茶壶酒盅七倒八歪,酒流了一地。
  “谢子风,你、你,”
  张达亨怒极,瞪了眼我八弟,恨道:“本公子奉娘娘懿旨关照姓高的,有你什么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管怎么了。”
  谢子风亦回头看了眼我八弟,眼里闪过抹同情之色,其余的没多说,扬手用力抽了张达亨两个大耳刮子,那男人脸瞬间红肿起来,鼻血蜿蜒不决地流。
  “天下谁人不知,三爷我就好个多管闲事,就看不惯你欺负老实人。”
  张达亨用袖子抹去鼻血,手乱在桌上抹,抓起只茶壶,朝谢子风砸去。
  瞧见此,我倒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出声:小心
  其实我根本不用担心,谢子风反应极快,空手接住紫砂壶,顺势前行几步,用力砸在了张达亨脑袋上,咚地一声,茶壶应声而碎,那男人满头都是茶叶沫,褐色茶汁蔓延在头发里,流了他一脸一身。
  “你,你……”
  张达亨这下知道自己遇着厉害的了,捂着头,忙四处看,让周遭立着的贵公子们过来帮忙,奈何只要是长脑子的,谁敢得罪荣国公,再者谢子风人品人缘素来好,受过他恩惠帮扶的除了有身份的高门显贵,更有贫贱的百姓,所以大伙儿都只是静悄悄地看热闹,甚至有人暗暗冲子风竖起大拇指。
  “我、我……”
  张达亨见没人帮他,怒道:“我是皇亲国戚,你竟敢伤我。”
  “谁不是皇亲国戚。”
  谢子风又踹了几脚张达亨,喝骂:“皇亲国戚就能随意欺辱老百姓?今儿三爷就欺负你了,有本事你回去给你爹和你姐姐告去,三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你养的!”
  张达亨气得口不择言起来,晕晕乎乎地起身,往外退,指着谢子风:“有本事你就等着,看我不弄死你!”
  “好!”
  谢子风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圈,正气凌然地高声道:“诸位都瞧见了,张家四爷放下话了,要弄死我呢。今儿我也把话放在这儿,我谢子风若是少了一根头发、破了块油皮,亦或是命丧长安,就是他张家下的杀手,诸位可将消息告知我父兄,我父兄必定奉上千金酬谢。我谢家满门忠烈,多少儿郎为守护国土战死沙场,窝囊气能受,但容不得嫡子被人随意欺辱,若我出事,父兄定率军踏平长安,诛他张家满门良贱!”
  此话一出,酒楼登时发出阵喝彩。
  那张达亨纵使再气恨,着实不敢放肆,不过凭他那少爷身子骨,也放肆不了,最终捂着被砸伤的脑袋,灰溜溜地带着随从跑了。
  “什么东西!”
  谢子风鄙夷地翻了个白眼,他抱拳,笑着对众人道:“今儿谢某高兴,诸位随意点菜吃酒,全都记在谢某账上,请!”
  ……
  旧日在北方时,我就听说谢子风为失忆被辱的袖儿出头,当着众人的面痛打陈南淮,后来他为了保住左良傅的命,三翻四次跪求国公爷,终于在斩将台救下良傅。
  我算是明白老皇帝为何能容忍子风的傲气,如此宠爱他。
  这小子真真是这世间难得的好儿郎,身上有股子侠气在的,谁人不喜,哎,白白便宜了月瑟,若是我家袖儿能嫁给他,多好啊。
  忽然,我看见谢子风揽住我八弟的肩,低声耳语几句,疾步将八弟往二楼带。
  我紧张极了,分别十三年,终于要和弟弟见面了。
  第38章 贫不改志 夫人笑起来真好看
  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八弟和谢子风不同,我并不想让他看见我憔悴不堪。
  我忙从荷包里拿出脂粉盒子,让云雀举起贵妃镜, 对着镜子往脸上扑了点粉, 觉得脸色还是差,又赶紧给唇上抹了点胭脂。
  这会儿刚过了晌午, 也不知八弟用过饭没。
  我扫了眼满桌的珍馐,手去摸碗碟, 除了那道鱼头汤外, 好些都凉了。
  “这个、那个……”
  我忽然手忙脚乱了起来, 不知道该拾掇妆容, 还是吩咐云雀去换些新菜。
  就在此时,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我猛地站直了身子, 往前瞧去,谢子风拥着八弟进来了。
  离得近,我能更明白地看清弟弟。
  他很瘦, 有些撑不起身上的青袍,个头明明比子风还高些, 却被常年的清贫和隐忍压弯了腰, 瞧着反而比子风低了那么半头, 方才被弄乱的黑发重新拢好, 竖在儒冠里, 还不到三十的人, 眼里尽是沧桑感。
  我看着他笑, 他也看着我笑,我俩竟然谁都不说话,蓦地, 都掉泪了。
  “姐。”
  “哎。”
  我应了声。
  忽然,我想起了小时候。
  八弟是老幺,备受祖母和父母的溺爱,被惯得无法无天。
  他模样俊俏,嘴又甜,高兴的时候猛地亲一口小丫头,臊得那丫头脸儿红的能滴出血,日思夜想,想等小少爷长大后做他的通房丫头,谁知这臭小子扭脸就不认账了;
  他不高兴的时候,大冷的天,从地上抓起捧雪,就往人家衣领子里塞,那时候我暗地里骂他,真是个坏透了的小王八蛋,日后总要寻个机会,把他的腿打折了。
  如今呢,他的腿真折了,一瘸一拐的,真好笑,真好笑啊……笑着笑着,我就哭了。
  八弟见我这般,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含着泪反反复复地看我,再三确认,问:“你真的是我妍华姐姐?”
  我唇抿住,防止自己哭出声,低下头,说:“你忘了,当年你就在栅栏外头,一手拉住我的手,另外一手拉住丽华的,你说……”
  “我说银子就快筹好了,马、马上就能把你们赎出来了。”
  八弟忽然跪下,抱住我的双腿大哭,身子剧烈地颤动:“我对不住你们,姐,我对不住你们啊。”
  “别哭,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那样。”
  我轻抚着八弟的头发,让他别哭,自己却哭得没法说话。
  我蹲下去,半跪在地上,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忽然想起那会儿他被张达亨欺辱,被那个刁奴踹了脚,我心如刀割,俯下身,给他擦袍子上的脚印。
  “没事的姐。”
  八弟拉我,不想让我擦。
  我挣脱开他,使劲儿擦,我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在跟谁较劲,我非得把这个脚印擦掉,到最后,我没劲儿了,趴在八弟的肩头,一直哭,放声地哭……而八弟轻轻地抚着我的胳膊,连声劝:“莫要伤心了姐,咱这不是见着了么,你有了孕,别伤了身子啊。”
  见我仍哭得止不住,八弟柔声道:“谢三爷还在呢,姐,咱别冷着三爷。”
  我猛地记起谢子风,忙用手心抹掉眼泪,将辛酸咽下,转身,给谢子风磕了个头:“多谢三爷帮我姐弟,多谢了。”
  “姐,你这是做什么,我当不起啊。”
  谢子风忙跑过来扶起我,这少年郎眼中亦含着泪,笑着看了眼我和八弟,道:“想来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正巧方才瞧见个朋友,我下去同他喝几杯去,你们只管放心说话,二楼被我包场了,没人来打搅你们。”
  我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道谢的话,谢子风就走了。
  大福子揉了下眼睛,说他去外头守着,云雀抹掉泪,说菜凉了,她再去点几道。
  包间很快就剩我和八弟两人,我们相视一笑,拉着手,入了座。
  “你用过饭没?”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胡乱地给八弟碗里夹菜,笑道:“都凉了,要不你再等等,等热乎的上来再吃。”
  “不用了姐,我在家时吃过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扫了眼满桌的珍馐,小心翼翼地问:“这一桌菜要价不菲吧。”
  他上下打量了圈我,目光落在我略微凸起的小腹,又问:“姐,你认识谢三爷啊,你成亲了么?姐夫是做什么的?你几时来的长安?”
  “你看你,一见面就问我这么多问题。”
  我笑着嗔了句,却心疼极了,他打小也是吃龙肝凤髓长大的,而今第一个问题,竟是这桌菜要价几何。
  我没把自己的实情全都说出来,摩挲着八弟的手,柔声道:“我的确和三爷是旧相识,你放心,有他在,张家那王八羔子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哎。”
  八弟低这头笑,笑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啊,好不容易见着失散多年的姐姐,还让姐姐看见他如此难堪的一面。
  我凑近八弟,轻声问:“怎么,张家人经常找你麻烦?方才我听的真切,太子妃曾接济过你,是吗?”
  “嗯。”
  八弟点点头,面上表情十分复杂,眼皮生生跳了几下:“这十三年,张家一共给了我二十六两另三钱,我都存着呢,一个子儿都没花。”
  我一怔,他虽说言语温吞,但表现实在反常,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哎!”
  八弟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我,含泪道:“姐姐还和当年一样美,没有变。”
  八弟抹去旧泪,新泪又下来了,笑着问:“你半年前是不是来刻书坊看过我?”
  我忙点头。
  “我还当自己看错了。”
  八弟按住我的手,哽咽道:“当时离得远,看见像你,叫你也不答应。后面我去孙府探望四姐,偷偷说起了这事,四姐说指不定是我眼花了,看错了,你若是真回来了,早都出现了,何至于消失十几年,怕是早都过世了。她虽这样说,可心里也是惦念着你,隔三差五就去平安观给你祈福,为此,孙家的大太太数落了她许久,嫌她总是出门,还怀疑她外头有什么私。”
  混账婆子。
  我心里咒骂了句,摇头叹道:“真是苦了四姐,那么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做妾,我想想心都疼。”
  八弟神色黯然,道:“论起来,孙大人待四姐还不错。当初他记着侄女丽嫔被咱们姑母戕害,又恨着父亲在朝堂给他使绊子,开始着实磋磨了四姐,后面也渐渐想开了,父母之错,罪不及子女,慢慢地,他就真心善待四姐了。”
  八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当年我还小,真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还是他让我在他家的家学里读了几年书,又看着我给娶了媳妇,他私底下偷偷给我教,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让我把仇恨看淡些,最好忘记。所以啊,有时候我就想,这人和事,可能会分出个对错来,但好坏却说不清。”
  听了八弟这番话,我心里一片怅然,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抚着他的胳膊:“牧言,你长大了。”
  “那可不。”
  八弟莞尔一笑,吃了口炙羊肉,伸出两根手指:“我都有两个儿子了,媳妇前不久又有了身子,这回我就盼她给我生个漂亮闺女,都说男像家舅,女像家姑,我希望闺女就像丽华姐那么好看……”
  说到丽华二字,八弟忽然怔住,低下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嚼着肉,连喝了好几杯酒,重重地将酒杯按在桌上,恨道:“当年他们说你死在了狱里,让我去收尸,那明明是丽华姐啊,那么好看的丫头,口鼻里全是黑血。我问他们,我还有个姐姐,她在哪儿?那些丧尽天良的混蛋说,有个了不得的官人把人买走了。”
  八弟泪如雨下,抓住我的手,问:“姐,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