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韵微丝毫不给梅濂说话的机会,紧着道:“臣女方才仔仔细细看了供状,上面只写着姑母承认结识梁元,可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明臣女的父亲杀害梁元,更没有证据表明我父结识梁元。”
  我心里一咯噔,隐隐察觉出点什么。
  原来张达齐的后招是他这个闺女!有些话他不方便说,恐得罪了李昭,便支使他年幼的女儿说,左右殿里那么多竖冠男子,谁还好意思和一个丫头片子过不去?
  “怎么没有!”
  梅濂此时也不敢轻视这个十六岁的丫头,正要说话,谁知再次被韵微打断。
  “有也是屈打成招的!”
  韵微冷笑了声,下巴高昂起,斜眼瞪向胡马:“姑母虽在十几年前就结识梁元,可梁元的的确确是胡马公公提拔进勤政殿的,公公这是何意啊?梅尚书口口声声说万幸鲜血粘在了五皇子身上,引出了毒虫,怎么就这么巧合呢?还有,臣女看供状上写,梁元的蛊术是从御药局的一本毒经上学的,而这毒经则是由前太医院院判杜朝义多年前所撰,怎么好巧不巧,杜太医在五皇子毒虫发现时就到长安救治呢?梅大人怀疑我父唆使梁元,我还怀疑是胡马公公为了讨好元妃娘娘,暗中命梁元落蛊,刻意构陷姑母和我张家!
  方才臣女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遥遥听见太妃娘娘说,元妃实乃礼国公之女,当年更是与陛下有过婚约,安知不是元妃嫉恨姑母,设计诬陷的。”
  听见这话,我的脸仿佛猛地被人打了一耳光,瞬间发烫发热。
  好个刁钻厉害的丫头,竟把事反推在我头上。
  我忙看向李昭,李昭唇角那抹自信沉稳的笑逐渐褪去,手指一下接一下地点着桌面,垂眸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没言语。
  他身旁的胡马立刻跪下,连声辩解:“陛下明鉴啊,老奴将小皇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怎么可能算计他,而元妃娘娘那时更是远在汤泉行宫,行动间都在陛下掌控之下,她怎么会同老奴串通啊!张姑娘这是混水摸鱼,混淆视听!”
  就在此时,我瞧见素卿忽然古怪一笑,吮吸着指头上的血,斜眼看向李昭,忽然尖刻地嘶吼:“本宫就是被屈打成招的,皇上你刻薄寡恩,怕是早都想除了我张家,我问你,我弟弟张达亨怎么死的?你说他在诏狱悬梁自尽,可他的头颅为何是被人砍断的?你解释的清么?你是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好个仁义无双的文宣帝!”
  “放肆!”
  李昭抓起茶杯,朝底下摔下去,他俊脸扭曲不已,喝道:“事到如今,你竟敢攀篾朕!”
  也就在此时,梅濂朝前跨出一步,躬身急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一桩秽乱后宫案揭发,只是此事涉及陛下天颜,臣提议,只留正二品以上阁臣听案,余者皆退出。”
  “准。”
  李昭拳头砸了下案桌,朝殿里扫了眼,点人:“六部尚书留下,其余的全出去,非诏不得进入!”
  话音刚落,勤政殿呼飒飒站起数人,躬身退下,大门吱呀之声关上,严寒肃杀之气将殿中的烛火冲得闪了几下。
  李昭此时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儒雅淡然,冷声道:“仁美,你要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梅濂垂眸,看了眼张达齐父女,狞笑道:“臣要揭发,废后张氏与一秦姓男子暗度陈仓,企图混淆皇家血脉。前年十月,也就是凤翔二十二年,张氏得知心腹太监秦林有一孪生兄弟,名唤秦望,她借口出宫探望父亲为由,让秦家兄弟互换身份,暗中将秦望带入宫中行淫..秽之事,后来那真太监秦林找到大理寺卿张达齐,以此作为威胁,向小张大人索要银钱和官位,张达齐私下联络废后张氏,先将秦家兄弟灭口,其后更在张府暗中为废后落胎,此事由宝充容娘娘之父张致林向臣检举告发。
  臣更是查到当年太医在十到十二月间,一次都未给废后请脉,但坤宁宫中每每以补血为由,向太医院要补气血的药,而臣在拷问废后心腹太监惠飞时得知,废后小产后落红,身子虚弱不已,曾在非信期时屡屡出血,污血沾到了鹅羽坐垫上,后更被太医诊出染上了脏病。”
  梅濂唇角含着抹讥诮,不屑地扭头看向素卿,坏笑:“臣冒昧,从院判杜仲那里调取陛下脉案,陛下许久未碰废后,陛下的身子是没问题的,臣暗中派人去秦氏兄弟老家查访,得知那假太监秦望曾与青楼一名妓多有往来……呵,张娘娘,您说得清这身脏病哪儿来的么?若是觉得臣冤枉了您,咱们大可召太医来诊诊,也可唤皇子公主来长长见识。”
  “混账东西!”
  李昭忽然站起,愤怒地将案桌上的章奏全都拂掉,大步从上首离开,一把推开挡路的梅濂,剜了眼那男人,径直朝素卿走去,居高临下地立在素卿面前,扬手想要打,最终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双手背后,咬牙冷笑:“朕不打你,脏手。”
  “呵。”
  素卿居然掩唇媚笑,她舌尖轻舔了下唇上的鲜血,挑衅地看着李昭:“脏?你这三年和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妓欢好,咱们俩到底谁脏?我实话告诉你,他比你强太多了。”
  第133章 血溅华堂 金口玉言
  千人骑、万人跨的贱妓?
  那瞬间, 我浑身的血仿佛沸腾了般,当年被辱的画面忽然就重现脑中。
  我是出身高贵的国公小姐,我也是爹疼娘爱的娇娇女……可那年冬天, 没人听到我的嘶吼求救, 我被迫在一夜间长大,从少女变成了妇人, 那种疼痛不是双腿染上处子血那么简单。
  张素卿她凭什么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
  我没忍住,立马就要推门而出。
  谁知就在此时, 我身侧立着的蔡居公公猛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扭头怒瞪蔡居, 蔡居忙将手松开, 低下头, 皱眉沉声道:“娘娘何必出去生那闲气,这里头其实根本没您什么事。”
  我一怔。
  是啊, 勤政殿里发生的既是家事,又是国事,六部尚书和太妃、王爷皆在, 我出去不合适。
  我深呼吸了口气,平稳住激动的心绪, 手覆上大肚子, 冲蔡居莞尔浅笑, 以示谢意, 心里暗赞, 不愧是跟了胡马多年的干儿子, 反应就是快。
  “蔡公公站远些罢, 之后的事你不该听了。”
  我低声道。
  “是。”
  蔡居躬身,带着云雀等人退后一丈有余。
  我见他们站远后,才忙踮起脚尖往勤政殿里看。
  饶是我离得远, 也能感觉到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吏部兼礼部尚书袁文清闭上眼,“不看不听”;
  户部尚书姚瑞当初在三王之乱时就是抗战一派,很看不上以张氏为首的求和党人,这会儿眯着眼盯向病重的老首辅,时不时地冷笑;
  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我都没见过,他二人低下头,盯着案桌上的的茶盏。
  而我那刑部尚书前夫梅濂,一眼不错地瞪住素卿不放,隐在袖中的拳紧紧攥住,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牙咬住下唇,吃去唇上被打出的鲜血,眼里除了过浓的算计,还有些许气恨。
  李昭呢?
  他倒是没有立即发火,居高临下地看着素卿,但我的的确确能察觉到,他的那份沉稳温和正在慢慢褪去,冷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没听清?”
  素卿身子挺直,歪着头,粲然一笑:“我说你才脏,三年来和那个千人骑、”
  啪!
  李昭扬手,重重地扇了素卿一耳光,登时就将那女人的脸打得歪在一边,而他大拇指上的那个翠玉扳指也在此时掉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素卿跪着的蒲团边。
  我愣住。
  十六岁认识的李昭沉默寡言,给人种木讷胆怯之感;
  三十岁认识的李昭城府深沉,虽手段狠辣,但骨子里到底有种皇族的高贵傲气,从未打过人,便是骂人,也是顶着风和先生的名儿,还戴着面具,一个脏字都没有。
  而今天,他竟对一个女人动手了。
  “呵。”
  素卿紧接着捂着侧脸,发出声冷笑,扭头看向李昭,进而狂妄而又任意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身子不由得一前一后地动,笑得直咳嗽,忽然板起脸,似乎想要守着规矩,但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心疼了?”
  素卿斜眼看着李昭,渐渐地,她面上的嘲讽之笑褪去,转而眼中浮起层水雾,薄唇剧烈地颤抖,到最后,那挑衅的眼神逐渐被怨恨绝望所取代。
  他们两个,谁都不说话,就这样瞪着对方。
  “我与你成婚十五年了。”
  素卿笑笑,张开右手五根手指,来回翻了三下,眨眼间,泪珠成串坠落:“这么多年,你对我永远都那么温和,连高声说话未曾有过,便是之前你让人抄坤宁宫时,也只是冷着脸,不曾呵斥过我。怎么现在竟这么气?是我辱了她?还是我辱了你?”
  “这么多年,朕给足了你体面。”
  李昭双眼微眯,稳住情绪,冷声道。
  “体面?”
  素卿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手拂去面上的残泪,可越擦,泪越多。
  最后,她索性不管了,故作轻松,对李昭挑眉笑道:“听清楚了,他就是比你强!”
  “贱妇!”
  李昭咬牙叱道:“竟敢拿区区贱民同朕作比,好大的胆子!”
  “怎么比不得?”
  素卿声音尖刻了几分:“他每次都会温柔地问我疼不疼?跪在床边给我捧茶,将我当珠玉似的抱在怀里,他整个人都是我的。你呢?嗯?最开始还叫我姐姐、后面是爱妃、再后面就唤我皇后,我记得你叫李昭,可你记得我叫素卿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越往后说,素卿的声音越大、越嘶哑。
  此时,软椅中的张致庸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眼珠已然上翻,有出气没进气。而张达齐跪着爬过来,没敢靠近,拳头重重地砸向地,压着声喝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素卿双眼通红,凄厉嘶吼,她瞪着李昭,癫狂地嘲笑:“知道么,你不行。我都数着呢,你每回都二十几下,他,我的小林子,我让他什么时候停,他就什么时候停。”
  啪!
  李昭扬手,又打了素卿一巴掌。
  他没说话,可眸子已然泛红,薄唇抿着愤恨。
  瞧见此,我手轻捂住口,竟些不可置信。
  素卿打算彻底和李昭撕破脸啊,居然这么有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她难道不顾两个孩子前程?张家阖族性命了?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这会儿铁青着脸,剜了眼素卿,转身看向病在软椅上的张致庸,唇角牵动,冷笑数声:“老首辅,您可教养出了个好皇后哪。”
  我心里一咯噔,紧张得口干舌燥。
  犹记得去年底,李昭喝醉了,抱着我说了件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
  他说当年真的竭力营救过我,甚至还求到了张致庸跟前,给这位老首辅跪下了,而他的老丈人给他教了个道理:朝前看,莫要走回头路。
  ……
  我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李昭此时双手背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张致庸。
  而张致庸起初还病迷糊着,后面那双浑浊的双眼逐渐变清明,亦深深地看着李昭,仿佛一辈子不认识这个年轻男人。
  最后,张致庸那双干枯的手用力地抓住椅子,推开要来扶他的孙女韵微,撑着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直面李昭,再次打量他眼前的年轻帝王,闭眼苦笑,慢慢地单膝下跪,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轰然倒塌了般。
  李昭双手背后,长出了口气,垂眸看身前跪着的那个古稀老人,勾唇浅笑。
  而就在此时,肃王惊诧地猛退了数步,早已没了刚进勤政殿时的那种盛气凌人,想上前去扶起他相交了几十年的挚友,可又不知顾忌什么,最终没迈出那步,颇有些愤怒地瞪向李昭,压着声训斥:“陛下啊,他这么多年提携你,你、你……”
  说到这儿,肃王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
  我发现,肃王不再称李昭为昭儿,而叫他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