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姜卿儿微顿,姑姑一向鲜少问她的事,今日怎么突然提起,她道:“从陆家庄子回来时遇大雪,途中在杜若寺借宿便识得了,那这和尚端正,我见挺顺眼的,那日他来烟云坊是寻徒弟的,姑姑也认识他吗?”
  姜红鸢停顿片刻,才道:“不认识,只是听说过罢了。”
  姜卿儿点着头,葱白的手指捏火钳,戳着炭火里的灰,眸光微闪,笑道:“若不是雪中借宿,我都不知在那山间还有一处寺院,比起金水寺可小得多了……”
  姜红鸢瞧向姜卿儿的容颜,一双凤眸生得妩媚,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魂,一晃九年,出落得是亭亭玉立,还真是随了她生母的容色。
  姜红鸢靠在榻上便合了眼,漫不经心地回了声:“嗯。”心思却颇沉。
  细想来卿儿也到及笄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也该说门好亲事了,可偏偏随着她入了这下九流的行当,生在烟柳巷这个染缸里,也难有好人家看得起。
  正在思虑间时,杨管事走了进来,他道:“刺史府来了人,说是听闻鸢娘大病,特意送良药佳品来。”
  姜红鸢微微蹙眉,想起身却被姜卿儿按下来,“你还是歇着别动,我去就行,一会记得把药喝了。”
  言罢,姜卿儿便退出房间了,姜红鸢只能乏力地卧在榻上,望着她离去的身影。
  姜卿儿和杨管事一起到了厅殿,见来者正是刺史府的管家袁贵,一张宽大的桌面上摆满了各式礼品和进补药食。
  一众花娘围在一起谈论,时不时动手翻看,陆家家大业大这点东西只是小意思。
  姜卿儿款款走近,团扇掩笑道:“费心了,麻烦袁管家跑这一趟,快上些好茶招待。”
  袁贵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都是他替陆刺史来烟云坊传话,每次来了,姜红鸢都会安排个花娘招待他,男人嘛,即使传话,来了青楼哪有不寻个快活再走的道理。
  袁贵见来人,回笑道:“这都是我大人的吩咐,我就是个跑腿的,不麻烦。”
  姜卿儿先是与他说一番客气话,便让侍女们把东西都送去西厢房姑姑那里。
  她学着姜红鸢,照往例领着袁贵寻了一间雅间,招来一桌子好菜好酒,吩咐花娘伺候着。
  姜卿儿本想就此退下,那袁贵忙抬手,把她唤住,“这事儿还没说完,卿儿姑娘莫着急走。”
  姜卿儿挑了下眉梢,停下欲走的步伐。
  袁贵从怀里寻出一张檀色请帖,笑着道:“大人还让我给卿儿姑娘送张帖子,几日之后,府上设宴款待贵客,望卿儿姑娘能先去献舞一曲。”
  姜卿儿低眸了一眼那请帖,将其缓缓接过来,陆家的邀请,她自然不敢拒绝,况且眼下姜红鸢病弱又有贼人作乱,需要护佑。
  袁贵又道:“大人还说近来烟云坊被贼人盯上了,这得多严加防范着,可莫在出什么事才行,明日便派些护卫来烟云坊。”
  姜卿儿眸色一喜,“这真是多谢刺史大人了。”
  “这谢我就不帮姑娘转达了,还是请宴那天姑娘当年跟大人答谢。”
  袁贵细瞥一眼姜卿儿,眉目精致,唇艳欲滴,这般容貌,莫说扬州,怕是盛京都没几个女子可比。
  他吞了小口唾沫,垂下眸来,语重心长地劝诫道:“姑娘可莫辜负刺史大人的一片好心,姑娘天姿国色,容貌乃世间少有,怎能屈身于这烟花柳巷里,若成了大人的义女,入了宫享福,莫说区区几个护卫了,往后日子皆是繁花似锦,荣华富贵。”
  姜卿儿挽过耳边细发,含糊颌首:“若是如此,那真是沾了刺史大人的光……”
  她转首看向陪酒的花娘,“这菜肴都要凉了,还不赶紧伺候着袁管家喝酒。”
  那花娘听言便揽上袁贵的手臂,巧笑连连的将他拉到桌旁喝酒,美人在怀,很快便忘了形。
  姜卿儿退出雅间,里面娇声笑语传出,她看着手中请帖,心思略沉。
  姜红鸢是从宫里出来的,深厌里头的薄凉事道,这事至少她不会同意。
  可世事无常,她姜卿儿纵使再随心所欲,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无权无势之人,终会受人摆弄,难以自保,这次是夜袭刺杀,下次便不知是什么了。
  作者:卿儿:和尚不在的第二天,想他……
  第11章 不妄念(11)
  近来天气又开始飘雪,除了接客,姜卿儿多数都窝在烟云坊里,自如柳死后,来点她灯的富家子弟多了些,不是刘家公子送来的簪子,就王家公子买来的糖酥,好是好,总的来说还是无趣了些。
  坊里的姜红鸢虽然病着难以起身,心里仍是在盘算着开春后的百花魁斗会,烟云坊总要有个花魁娘子才行。
  日子没过几天,陆家来人接姜卿儿前去献舞,照从前那般上了马车,这次她没有与姜红鸢提,本就精神萎靡,她不想让她操心太多。
  仍是在郊外的庄子,不算远也不算近,姜卿儿盘算着回去时,也可去杜若寺转转。
  马车赶到庄子时,已是夜色将至,细雪连连。
  姜卿儿行在陆家庄子的曲廊中,恩翠替她提着双剑箱,前头的老嬷嬷抬手提灯,领着她往后厅去换上舞衣。
  老嬷嬷轻声说道:“今日来了贵客,脾气不算好,姑娘一会上场时可要小心些,刺史大人有说,若您能入了他的眼,要在太后跟前美言几句,进宫妥妥的事了。”
  朝中御史大夫冯平裘,陆家设宴接风洗尘,扬州大小官僚皆到场纷纷讨好此人。
  姜卿儿抿着唇,没有言语,仿佛没有听见家丁的一般,侧首瞥望院中,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
  刺史府宴会,靡靡乐调从中飘出,金色帷帐挂于两侧红柱上,柱旁方桌摆放青葱盆栽装饰。
  厅中左侧有一众乐伶持埙、洞箫吹奏,又有古琴,琵琶为伴,乐调清灵,悠长靡靡。
  几排宴几上摆放着几壶酒,菜肴瓜果,受邀之人皆已入场,府内丫鬟为桌上瓷杯斟酒。
  刺史陆肃坐于上座宴几旁,他五官端正,看似颇为正气,眼带笑意。
  而左侧佳座上是一个身穿紫锦华服的壮年男子,面容削瘦,眼小浓眉,手里揽着娇俏侍女的细腰肆意抚摸,行径猥琐。
  陆元澈手持酒杯坐在对面,瞥着那冯平裘,就差把色字写脸上了,这就是御史大夫,看着真膈应人,一众小官还纷纷敬酒讨好,嘴里说着恭维的话。
  陆元澈饮下一杯酒,往侧边的宴座望去,正坐那容貌清隽的和尚,他眸色淡漠,身着白衫僧衣,外披玄色袈裟,挂一串莲心背云,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着白玉佛珠,周身散发着一层疏冷之气。
  桌几上摆放的是茶水,并非是酒。
  宴会看似轻松愉悦,气氛微妙,自弘忍入场来,一众官员的笑谈声一静,冯平裘大惊,险些以为是当年的太子墨,后背发凉。
  直到陆元澈起身解释弘忍只是杜若寺的住持大师,与太子墨毫无半点关系,众人将信将疑,还算是缓和了气氛。
  看着和尚那冷僵的面容,陆元澈有点难做人,弘忍不是他请来的,这种官员酒宴的场合,自然是不会打扰寺中潜心修行的和尚,
  可偏偏父亲陆肃知晓弘忍的存在后,执意将他押来,说是作客,也不知是卖的什么葫芦,在陆元澈的记忆里,太子李墨与冯平裘这种贪财好色的庸官势如水火。
  父亲此举,让弘忍与太子墨容貌相似之事公众,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厅内乐伶的曲子还未停,冯平裘的酒杯忽然重重放在桌面上,发出响声。
  冯平裘不快道:“今夜既然是设宴摆酒,为本官接风洗尘,有人滴酒不沾,岂是扫了本官的面子。”
  他瞧着不远处的和尚,与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浮上脑海,清贵和雅,风华天下,确实与眼前这个淡漠冷然的和尚有所不同。
  朝中暗地里早有传闻,李墨未死,只是太后被流放,终年不可回京。
  纵使是真正的太子墨在此,也不过是个残喘之犬,能翻起什么浪花,不管真假,他曾在太子墨手上吃了不少苦头,若能将当年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才痛快。
  弘忍抬眸与其对视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佛门弟子不饮酒。”
  当年的贪官污吏成了这监察一职,这南下扬州,怕不过是打着监察的名号,游山玩水,贪欢享乐罢了。
  弘忍手中的白玉佛珠微微转动,当年抓贪惩奸,年轻气盛,差些就把这冯平裘送去刑部大牢,果然留着是祸害。
  在场的人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口一个和尚,何人不是暗自将他当作李墨,容貌相同的人出现,哪怕不是同一个人,都企图明显。
  陆肃还是一如往年的道貌岸然,假仁假义,今日将他押来,不过是想找难堪。
  冯平裘哧笑,脸上的皱纹挤一起,操着一口黄牙,声音略粗:“在我这,没有不喝酒的和尚,也没人敢拂我的兴致。”
  话一出,众人迎合着冯平裘,道:“你这和尚,别不识抬举,御史大人请酒,你是不喝也得喝。”
  “不过区区几杯酒水,佛祖不会怪罪的。”上座的陆肃抚着胡须,扬唇蔑笑,对丫鬟侍女道:“给弘忍大师斟酒。”
  随即,侍女端着酒壶将弘忍的桌几上的酒杯斟满。
  弘忍面前睨着斟满的酒水,眸色如古井无波,众人皆在等他将酒喝下,良久都无动静。
  冯平裘将怀里的侍女一把推开,起身走来,在弘忍桌前停下,他举起桌上酒杯,“本官让你喝酒,可是没听到。”
  弘忍合掌,冷道:“佛门清律,不可饮酒破戒。”
  冯平裘本就是故意刁难,将酒往弘忍的衣物淋去,酒水湿了他的袈裟,还有白玉佛珠。
  弘忍仍神色淡漠,微微抬眸,瞥视眼前人,仿佛不曾将他放入眼里。
  却惹得冯平裘眉头皱起,就是这般不可一世的模样一同往日,早已被先帝所废,是李室的弃子,史册上都不得记载的人,还神气什么。
  冯平裘将酒杯扔在桌面上,霎那间,碎裂的瓷片飞起,刮过和尚的侧脸,留下一道血丝。
  他语态轻蔑,“呵,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太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旁桌的陆元澈已然坐不住,见弘忍面上血丝,眉宇间怒意难掩,“弘忍乃为我之友人,是杜若寺的和尚,与你口中太子岂是一同。”
  冯平裘嘲弄笑起:“说的也是,现在不过是秃驴一个。”
  陆元澈赫然起身,怒斥:“你这泼皮!”
  冯平裘侧目看了一眼他,“陆大人,令公子些许不知礼数啊。”
  陆肃语气颇重地唤:“嘉逸。”
  被父亲冷冷一瞧,陆元澈敢怒不敢言,“爹!”
  一直不动声色的弘忍平静地拭去脸上血丝,手中佛珠转动起来,薄唇微勾,今朝是龙在浅滩被虾戏。
  弘忍看向冯平裘,瞳仁漆黑无光,“施主,因果轮回,皆有定数,行恶之人,必有恶报。”
  望着那双墨眸,冯平裘忽觉背后微寒,他抿了抿唇,敛下心绪,说:“如今已改朝换代,本官一只手指都能碾死你。”
  弘忍立掌施礼,轻描淡写道:“贫僧也并非前代废太子李墨。”
  陆家之主陆肃算是出来打圆场,“冯大人宽宏大量,岂会与一个和尚过不去,不如坐下赏舞一曲。”
  冯平裘甩了甩衣袖,冷哼一声,看着和尚一身的狼狈,心里得意几分,便回到座位之上,身旁的侍女连忙粘在他怀里。
  陆元澈也坐了下来,显然眉目间的不快还未散去,不禁如此,他还对父亲不满,故意招来弘忍,竟是供冯平裘戏弄嘲讽的。
  陆肃轻轻打量冯平裘神色,浅笑道:“下官有幸得识一绝美女子,一曲剑器之舞名冠扬州,人人称绝,今日特意将她招来为冯大人献舞。”
  冯平裘挑了挑眉梢,“剑器?曾艳冠盛京的双剑舞,听闻已无人可舞,见过的人更是寥寥,莫说会跳之人了。”
  陆肃颌首,抚着胡须道:“正是,此女聪慧明艳,深得下官看重,有意收做义女,望送往盛京为皇上独舞,还请冯大人把把关。”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厅殿内的人都听得清,惹得众人好奇起来。
  听言,弘忍指尖停顿下来,捻着佛珠,陆元澈命下人递来一张手帕,他平静地接过,擦拭白衫僧衣上的酒水,心思却深沉无比。
  刚才冯平裘兴致勃勃,才貌佳人正是他之所爱,“快快将那曲舞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