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节
  那长姐会永远陪着我吗?
  霍令仪想起记忆中那个年幼的霍令章仰着头,曾小心翼翼得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她已经忘了。她只记得推门离去的时候,霍令章的手中紧紧握着那个平安锁,目光却一错不错地放在她的身上,笑容灿烂而又纯真。
  这只不过是她幼时的一桩事——
  早就被掩埋在岁月里,却未曾想到她早已忘记的事,眼前人却一直都记着。
  “长姐,我好冷…”
  寒风呼啸,雪也越发大了,霍令章的脸色苍白,唇色也开始有些发白了…他朝霍令仪那处又倚近了几分,就像小时候那样循着最温暖的地方倚去。
  霍令仪耳听着这一句便又朝人看去,她眼看着霍令章,却是把眼前的霍令章与记忆中那个幼时的霍令章重叠在了一起…她紧紧得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却是朝人的脸上探去,是想把他脸上的雪都拂干净。
  霍令章自是也察觉到了她的举动,他惨白的脸上却是又绽开了一个笑容。
  他任由霍令仪擦拭着他脸上的雪,眼睛却仍旧定定地看着她,口中是轻声一句:“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霍令仪闻言,擦拭的动作一顿。
  她的指尖停留在霍令章的脸上,待把人的脸擦拭干净才哑声说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已经有人去传太医了…霍令章,你不会有事的。”
  “真好啊…”
  霍令章轻轻笑道,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声音柔和:“倘若长姐以前也能多骗我几回,那我一定会很开心。即便明知道是假的,可是只要想到长姐是为了我好才会骗我,我便觉得高兴。”
  “长姐…”
  霍令章用极致温柔的语调唤着她,而后他伸出去却是想去抚一抚她的脸,大抵情弱生怯,他停留在半空许久终归还是收了回来…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从她的眉眼一路滑至下颌,其实心中是有许多话想与她说的,可大多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倒也不必再让她烦扰了。
  就这样吧…
  能死在她的怀里,死在她的面前,能让她一辈子都记得他,也就够了。
  “长姐…”
  霍令章仍旧是用那一抹温柔而又专注的目光看着她,口中是轻轻跟着一句:“倘若可以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都说行孽太多的人是入不了轮回的,我这一生行过太多错事不该求得上苍原谅,可要是连长姐都不记得我的话,那我这一生该有多可怜。”
  霍令仪耳听着这一字一句,再也抑不住眼中的泪意,她紧紧握着霍令章的手,一边流着泪,一边是哽咽着与人说道:“好…”
  她这话刚落——
  霍令章脸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许多,他的眉目弯弯恰如幼时那抹最纯真、最灿烂的笑容,而后他伸出手拂掉她脸上的泪痕,口中是紧跟着一句:“长姐,不要哭,为了我哭,不值得。”
  他这话说完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神识却已逐渐散去,就连看着她的眼睛也逐渐失神起来…霍令章不再言语,只是指尖却温柔而缱绻得轻轻滑过她的眉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入心中随着这风一并带去。
  这是他往日最想做的事,而如今终于做到了。
  霍令章轻轻笑了笑,在意识最后消散的时候,他却还舍不得把指尖从人的脸上收回来,倘若他们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只要她能在他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可这终归只是他的执念罢了。
  风雪越发大了——
  而霍令章覆在她脸上的手也垂落了下来。
  霍令仪自是也察觉到了,她怔怔得朝人看去,身侧那人已经没有丝毫气息了,唯有唇角仍旧挂着一抹笑…她僵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直到风雪覆盖了她的眼睛,让她的视线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她才轻轻喊着他的名字:“霍令章。”
  “霍令章,你别走…”
  可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喊,那人却都已经不会再回答她了。
  身上又多了一件披风,霍令仪拧头朝身侧人看去,眼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她抑制不住哭声与他说道:“李怀瑾,他死了。”这个往日她最为厌恶的男人,甚至恨不得他死的男人,此时他却真得死了,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李怀瑾半蹲下身子,他把人揽进怀中,口中是轻声跟着一句:“我知道,别哭…”他这话说完是朝霍令章那处看去一眼,眼看着那人面上的笑容,紧跟着是又一句:“他也不希望,你会为了他哭。”
  霍令仪任由李怀瑾揽着她的肩,眼却仍旧看着霍令章的方向,脸上的泪水被风一吹更是生疼。
  她张了张口,可眼皮子却越来越重,就连视线也越发模糊起来,自从昨夜被人掳来后,她就不曾合过片刻的眼睛,如今又经了这样的事,身子早已撑不住了…晕倒的那一刹那,霍令仪只能听见李怀瑾在她耳边唤她:“晏晏。”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结局章~啾咪~
  第138章
  西山。
  霍令仪穿着一身素色斗篷, 半蹲在一块墓碑前。
  她面前的墓碑是新砌的,地上也还有些纸钱,却是前几日留下来的,只是因着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这纸钱便也被掩埋在了那泥土里将将露了个半个边罢了。她挽了两节袖子待把手中的一炷香对着那烛火点燃了,才又朝那墓碑看去。
  墓碑的底是石灰色的, 上头又用朱批书写了几个大字——“霍家第七代子孙霍令章之墓。”
  霍令仪定定得看着这块墓碑, 待把手中的这一炷香插到了那泥土里, 她也不曾说话,只依旧这般看着眼前这块墓碑…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开了口,轻声说道:“你真傻。”为了她,失去了一条命,不值得。
  山上的风很大, 打在人的脸上疼得厉害。
  霍令仪张了张口, 来时她有许多话想与他说,可真得来到了他的墓前,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乌云密布, 大抵是又要下雨的样子了。她握着帕子把他的墓碑重新擦拭了一回,而后是从怀中取出那只平安锁。
  平安锁经了这漫长的一段时光, 也露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你当日问我记不记得?”霍令仪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出指尖轻轻滑过上头的纹路,待把那平安锁的正反两面都拂过一遍,她才又轻声说道:“其实那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年少时一桩微不足道的事罢了, 偏偏你却记了这么多年还白白没了一条性命。”
  “霍令章…”
  说话间,霍令仪抬了脸朝那墓碑看去,红唇轻颤,是又一句:“值得吗?”
  这山间有风拂过,却无人回答她的话,那个能回答她这个话的少年如今已长埋地下,无知无觉,无声无息…霍令仪想到这便又合了眼,那长而又弯的睫毛随着风轻轻颤动着,她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唯有眼泪随着眼角落下。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梦到他…
  年幼时抓着她衣角的霍令章,长大后清隽温润的霍令章,还有最后死在她怀里,与她说“长姐,别忘了我”的霍令章…可梦终归是梦啊。霍令仪很清楚,这世上早已没有霍令章这个人了,他死在建康二十二年的寒冬月,死在她的怀里…他用自己的生命让她这一生都无法再忘记他。
  乌云在天上晃荡着,天色也越渐黑了。
  霍令仪重新睁开眼,她把手中的平安锁放在了他的墓前,而后她站起身,却是又过了一会才转身离去。
  这条小道的不远处有个身穿青衫的男人正立在那温温笑看着她…
  却是李怀瑾。
  李怀瑾仍是旧日的模样,他站在小道的这一头,眉目温润得笑看着霍令仪朝他走来,待人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口中依旧是温和的一句话:“好了?”
  “嗯…”
  霍令仪任由李怀瑾握着她的手,她和他并肩而立在西山的小道上,口中是道:“我们走吧。”
  等这话一落,她却是又朝身后看去一眼,小道的那一头只有一块墓碑,一如她来时的模样。可霍令仪却好似能够通过那块墓碑看见那个少年郎的身影,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这样看了一会,而后便又重新转了身,朝身侧的男人看去,跟着温声一句:“走吧。”
  …
  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越渐昏暗了,外头有人送来圣旨,却是宣他们进宫。
  霍令仪听到这一句便朝李怀瑾看去,眼瞧着他淡漠的神色,她的心下是又叹了口气,口中却是轻声说道一句:“我昨日听父王说,他的身子只怕扛不住几日了。”当日周承宇下得毒太过凶猛,即便有汤药吊着,可那身体却早就废了。
  她心中知晓李怀瑾是怪他的…
  倘若他后来未曾生出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大嫂也就不会死…可不管如何,那人所做的这一切终归是为了他。
  霍令仪想到便又跟着一句:“走吧,去看一看。”
  李怀瑾面上的神色虽然依旧是淡漠的,可终归也未再说旁的,他重新坐回到了马车中…霍令仪刚要跟着一道上去,临来却似想起什么便与杜若说道:“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杜若轻轻应了一声,她朝两人打了一道礼,而后便往相隐斋那处去了。
  长安近些日子又长大了许多,自从李怀瑾回来后,他倒也不再像往日那般闹腾了…如今纵然霍令仪不在他的身边,他也不吵不闹。杜若把他带过来的时候,他正睡过一觉,这会精神气十足,眼看着霍令仪便咧了嘴朝她伸出手。
  霍令仪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也眉开眼笑,她忙把人抱进了怀里,而后是朝李怀瑾看去,跟着温声一句:“我们走吧。”
  李怀瑾看着她面上的盈盈笑意,面色倒也缓和了许多。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从人的怀中抱过长安,口中是道:“我来吧…”等这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你身体不好,如今他又越发重了,别累着你。”
  霍令仪耳听着这一番话也未曾说话,只笑盈盈得看着他们父子两。
  马车已往前稳稳得驶去,外间天色昏沉,马车里头的琉璃灯盏却很是明亮…霍令仪眼看着那一大一小却颇为相似的面容,眉眼却是又泛开了几分笑意。
  因着有宫牌的缘故,马车外头又有李家的标记,这一路过去自是顺畅无阻…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霍令仪从李怀瑾的手中接过长安,而后便朝人说道:“走吧。”
  外间车夫已置好了脚凳,李怀瑾先行下了马车,而后便又扶着霍令仪走下马车…章华宫殿前也早已侯了人,眼瞧着他们便忙迎了过来,打首的一个内侍先朝他们恭恭敬敬打了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李大人,陛下正在里头候着呢。”
  李怀瑾闻言也不曾说话,他只是掀了一双丹凤目朝眼前这座宫殿看去。
  夜色之下,灯火通明,可眼前这座皇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宫殿在这夜色中却没有半点鲜活气,倒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连带着那尖尖屋檐角上的金碧也失了几分颜色。内侍见他不动虽然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劝,只好垂着首佝偻着脊背立在一侧。
  到后头还是霍令仪轻声说道:“外头冷,进去吧。”
  李怀瑾听得这一句才收回了眼,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提步往前走去。
  宫殿之中的内侍早已被赶了出去,原先替他们引路的内侍也只是替他们打了帘子,而后便立在外头低眉垂眼不曾言语…偌大的宫殿烛火通明,李怀瑾领着霍令仪一步步往前走去,待至内殿的时候,他们才看到靠着床头半坐着得周圣行。
  霍令仪眼看着周圣行,还是忍不住一惊。
  眼前的那个男人头发花白,身子清瘦,面容也泛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倘若不是那双眼睛还掺着几分清明,她都快识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往日大梁那位英明的君主了。她重新垂了头,待把心中的这一份震惊掩埋了下去,才又抱着长安跟着李怀瑾的步子往前走去。
  周圣行看着他们过来,脸上却是又化开了一个笑,就连眼中的笑意也多了些许。
  等他们走到跟前——
  他便朝霍令仪怀中的小儿看去,口中是温声一句:“这就是你们的孩子,他叫什么?”
  霍令仪闻言便轻声回道:“回您的话,他小名唤作长安,大名唤作安嗣…”
  “长安…”周圣行一错不错地看着长安,口中却是轻声研磨着这个名字,而后他才又笑道:“长治久安,是个好名字。”他这话说完似是想伸手去抱他一回,可手上的力气全无,只伸在半空便又垂落了下来。
  他摇头笑了笑,终归也是舍了心思。
  待把霍令仪怀中小儿的模样又瞧了一回,周圣行才又开了口:“晏晏,你先带着孩子下去。”
  霍令仪知他这是有事要和李怀瑾说,便也未再多言,她抱着长安朝人屈膝一礼,而后便往外退去…等到这寝殿没了霍令仪的身影,周圣行才又朝那个面容淡漠的男人看去:“你让柳予安销毁了那两卷圣旨,又让人把玉玺送了回来,景行,这是为什么?”
  等这话一落——
  周圣行是又叹了口气,跟着是又一句:“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恨我,可是景行,你该知道我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说到这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我知你虽然生性清冷,可却极重情意,所以我才想替你扫清所有障碍,到得那时才不会再有人危害到你。”
  李怀瑾耳听着这一句,终于是朝周圣行看了过去…
  殿中烛火幽幽,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床上这个男人,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这个位置我不喜欢,我想她…也不会喜欢。”
  周圣行听到这个她字,面上的神色却是一顿。
  他张了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临来到头却也只是长叹一声,他往后靠去,原先面上的神色尽数化为一抹悲叹…外头寒风压过树枝,而周圣行靠在床头看着墙上的那幅画,良久才轻声说道:“是啊,她素来是最讨厌这四面宫城的。”
  “她以前总说要是可以的话,更希望离开燕京去看看这大千世界…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