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王二娘出门串亲一回来,就告诉罗氏说,她听她妹妹的小姑子的夫家亲戚说,他们那儿有户人家因为生不出儿子就买了个小男孩子,说年龄跟张小宝差不多。当然,王三娘也明说了,她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见过,并不能保证那孩子就一定是张小宝。就是这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让大房一家沸腾了。江氏是激动的又哭又笑,张富贵也是激动得不得了。当然,旁人也替他们高兴,只是没那么激烈罢了。他们最关心地还是自家的孩子。
  胡氏说了几句恭喜的场面话,便转而关心地问张小北今天去哪儿玩了。张小北拣了一部分经历给胡氏说了。当胡氏听说学里的先生有可能分次收束脩时,也不觉有些激动。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不用再等了,可以让小北早些入学。她等到大家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便趁机跟公公婆婆说了。
  罗氏和老张头听了也是十分高兴。胡氏说话的声音不小,大家又坐得近,一家人都听到了。
  大家反应各异,大房夫妻俩悄悄对视一眼,江氏先开口道:“娘,我明儿打算让我们当家的是找俺家的小宝。”
  老张头有些迟疑:“可是王二娘也说了,她可不保证那孩子一定是咱们小宝。”
  江氏急声道:“可是娘说了,王二娘的亲戚说的情况都能跟咱的小宝对上呀,万一要是呢。”
  罗氏叹着气道:“小宝是我的亲孙子,我能不盼着他回来吗?可是自他走丢后,咱们跟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寻摸,每回都是带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来,这一次又一次的,唉……”
  她话音刚落,就见张富贵腾地一下站起来,掷地有声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找看。”他再也受不了,小宝就是他的希望啊,没有儿子,他这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劲,难道就给二房一家养儿子吗?
  众人见状议论纷纷,有的赞成张富贵,有的出言劝阻,也有人沉默不语。
  要去找人可是空口说的,这年头出趟门可不容易,路费、饭费哪样不花钱呀。
  对于张小北来说,他还是倾向于赞成大伯去找人的。万一那孩子真是张小宝呢。
  大家争论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同意了张富贵的做法,让他出门去找张小宝。
  而二房这边,张耀祖和胡氏私下里悄悄商量了一下,张耀祖决定带着张小北去私塾里的刘先生问问看,能否分次交束脩。
  第8章 先生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房二房的人都开始行动了。张富贵和江氏忙着收拾行李,而胡氏则是在细心地给张耀族和张小北挑衣裳,头一次去见先生,总不能穿得太破吧,胡氏在家里翻箱倒柜,越翻越犯愁,小北还好些,因为罗氏疼他,好歹还有身像样的衣裳,但是张耀族就不行了,家里头只有一件半旧的棉衣,但这个时节又没法穿出去,找来找去,只有一件补丁小些的夏衣,胡氏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只得把这个件衣裳抽了出来。
  找好衣裳,胡氏又开始给张小北梳头,给他梳了两个角,家里没有镜子,张小北用手摸摸两个滑稽的羊角不禁无奈地笑了。带角就带角吧,反正村里的孩子梳的也都是这种头型。
  胡氏正在这厢张罗着,江氏也时不时往他们这边觑了一下,然后她明知故问道:“他三婶,你们又是换衣裳又是梳头的,这是要串亲戚呀?”
  胡氏答道:“我让我们当家的带着小北去私塾里问问先生,看看能不能分次交束脩。”
  江氏心里不以为然,嘴上说道:“人家先生也是要吃饭的,要是人人都都分次交,这私塾还怎么开得下去哟。”
  胡氏本来就忐忑的心被泼了一盆冷水,当下就有些不悦,就淡淡地说道:“不管怎样,总得去问问吧,万一成了呢。我们家小北这么聪明,我不想耽搁了他。”
  江氏暗暗撇嘴,她家小北还聪明呢?比他们小宝差得远了。唉,她的小宝……不过,这次兴许就能找到呢,只要找回了小宝,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就蹭蹭地上涨了,她的小宝那么聪明还不是处处压小北一头,到时候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供小宝念书……江氏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自己使奴唤婢、享受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江氏正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被张富贵的一声呼唤唤回了现实。
  张富贵整理好行装,跟江氏招呼:“孩子娘,我走了。你跟爹娘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江氏忙说道:“哎哎,你快上路吧,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张富贵满脸带笑,脚步轻快地走出了院子。
  张富贵出门后,张小北父子俩也拾掇好了。
  胡氏不放心张耀族,一边给他整理衣裳一边嘱咐道:“当家的,见着学里的先生你的嘴头可得伶俐些,多说好话总没错的。唉,要不是怕先生嫌弃我是个妇道人家,我就跟着你去了。”胡氏倒真想跟着去,可是她听人说,越是读书人越是讲究多,什么男女大妨,什么三纲五常的,她怕跟着去了遭了先生的忌讳会怕事情弄砸。
  张耀族说道:“孩子娘,你就放心吧,我心里都想好说辞了。”
  走了约有两顿饭的功夫,张小北父子俩就到了土地庙,庙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先生还没下课呢,两人就站在庙外乖乖地等着。
  张耀族心里忐忑不安,又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默述了一遍,接着又教张小北重温昨个儿他们夫妻俩教的话,什么一定要懂礼节,见了先生一定要先问好,先生问什么答什么等等。w
  张小北心里早想好怎么表现了,但嘴里仍然乖乖地答应 道:“放心吧,爹,我都记着呢。”
  终于等到了散学,张耀祖迫不及待地就往里面冲去,正好跟刘先生走了个对面。
  张小北这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刘先生的面容,他大约三十多岁,他个子不甚高,生得黑黑瘦瘦的,嘴唇削薄,总是紧抿着,显得神色十分严肃。他看人的目光冷淡矜持,张耀祖本就有些紧张,见到他这副神情愈发语无伦次:“先、先生,这是我儿子张小北,我想送他来这里读书。”
  刘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张耀祖,见他衣着普通,神情窘迫,便知道他家境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样的人也有不少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的,因此,他就淡淡地说道:“跟我到书房来谈吧。”
  “哎哎,好的好的。”张耀祖嘴里答应着,拽着张小北跟在刘先生后面。所谓的书房也就一间土地庙的空房子,里面有一桌两椅,桌上摆了几本书和一些笔墨纸砚。
  刘先生走过去径自坐下,他没让张耀祖坐,就开始盘问起来,比如孩子几岁了,开过蒙没有等等。
  张耀祖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家小北虚岁八岁了,还没开过蒙。”说着又用力拽过张小北:“小北,快给先生问好。”
  张小北语气恭敬地说道:“先生好,我是张小北。我前些天路过学里,听到先生在念书,那书真好听,我记得有几句叫‘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闰馀成岁’。”
  刘先生惊讶地看了张小北一眼,他再次向张耀祖确认:“他真没过蒙?”
  张耀祖没料到儿子竟会这么多,也是一脸惊诧,他急忙摇头否认:“没有,绝对没有开过蒙,我们张家是普通的庄户人家,哪有钱让他读书。”
  刘先生不由得多看了张小北几眼,他见这孩子虽然也是衣着朴素,但神情落落大方,目光清亮有神,如果培养得当,说不定也能成为可造之材。
  转瞬间,他的神色温和许多,对张耀祖道:“你坐下吧,咱们慢慢说。”
  张耀祖拘谨地坐下了。
  两人交谈了几句,刘先生看上去对张小北十分满意,很快就说到了束脩的事。
  一说到正事,张耀祖又是忐忑又是不好意思,他十分为难地说道:“先生,你知道的,我们张家就是个庄户人家,家里孩子多,地又少,这几年收成又时好时坏,这学费……”
  刘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人果然就是没见识,来之前就不会向其他学子的家人打听清楚吗?非要当面谈钱,读书人对阿赌物总是有些排斥的,他语气平淡地说道:“束脩嘛……”
  刘先生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个孩子在高声喊到道:“先生先生,我爹和我娘来看你了。”
  刘先生眉头又是一蹙,应道:“我已知晓,你回学堂去。”张小北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听着好像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高明礼。
  他正想着,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好几天没见了,刘先生最近还好吧?”
  刘先生迅速站了起来,不知怎地,他似乎觉得自己起得太快了,于是便放缓了一些,变成十分缓慢而矜持地站了起来。
  张小北扭头朝外望去,就见一个衣着光鲜,满脸横肉的壮汉挑着一担东西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银盆大脸,身量矮胖的妇人。
  这男人简直就是放大版的高明礼,五官至少有七分相似。
  高父大方而热情地跟刘先生寒暄着,说是他的佃户孝敬了两担新鲜蔬菜瓜果,他想着先生便趁新鲜送过来了。
  刘先生打量了一眼沉甸甸的两筐东西,作出一副不十分在意的样子说道:“多谢记挂,何苦破费。”
  高父接着又问高明礼的表现如何,有没有淘气之类的。
  刘先生说道:“这孩子十分聪明,如果肯用功,将来肯定  前途不可限量。”
  高父听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人人都这说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就是有时候太淘气了。”
  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论着,仿佛忘了屋里还有张小北父子似的。
  而张耀祖也是愈发窘迫和焦灼,但是人家正说得起劲,他又不好贸然打断,只能在一旁干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刘先生终于意识到屋里还有别人,他略想了一想,终究还是觉得读书人谈钱太俗,便对张耀祖说道:“这两位是我的学生的父母,入学的事,你尽可以问他们。”
  高明礼的父母做出一副才看到张家父子的神情,他们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父子两人,眼里的鄙夷和轻视遮掩都遮掩不住。
  高明礼的娘微一撇嘴,笑着说道:“你们想问入学的事,哎呀,我想想哈,我们家每年交一两银子,每年新年、端午、端午节、中秋节还要送些节礼,寻常时候家里有些新鲜东西我们也会送来。”
  一两银子,三节日的节礼……张耀祖想想头都大了。
  高明礼的娘微微一笑,接着又补充道:“这还不算,还有孩子的书费啦,笔墨纸砚啦,新衣裳啦,唉呀,养个孩子花费可真不小。”
  张耀祖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好。他满心盼望着这对夫妻能赶紧离开屋里,好让他能跟先生开口。但这两人像是钉在了这儿似的,一动不动,大有长谈下去的架式。
  刘先生待高明礼的母亲说完,又蹙着眉头看了看张家父子,意思是人家都说完了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张父终于鼓足了勇气想说些什么,张小北想制止父亲,看样子这条路是行不通,就算说下去估计也是自寻其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果然如此。前世他家虽然不甚富裕,但也不穷啊,小康家庭而已。至少衣食无忧,从没有为学费发过愁。看来,他得把挣钱这件事提上日程。
  张耀祖虽然觉得很难为情,但一想到他的面子再重要也没有儿子的前程重要,当下心一横便厚着脸皮说出了他的请求:“束脩,我们家一定会交,只是能不能分次给?”
  他的话说完,屋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刘先生还没开口,高明礼的父亲嗤笑一声道:“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穿衣的,古时候那些圣人收学生还得收十分肉干呢,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这私塾还办不了?”圣人收肉干的事他当然是听先生讲的,这会儿就用上了。
  张耀祖被他抢白,红着脸,翕动着嘴唇向刘先生说道:“先生,我求求你,你就先收了我们小北,你看他多聪明呀,他没开蒙都会背书了。”
  刘先生依旧沉默不语。
  张耀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张小北扯住了袖子,他语气平静地说道:“爹,你什么也别说了,读书的事,我再想想办法,咱们回家吧。”
  张小北拽着父亲往外走去,这时屋里高明礼的父亲在他们背后冷嘲热讽地道:“小娃呀,读书可不是种庄稼,是个人都能读,你跟你爹就回家安安心心种田吧,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张小北本来对这人已经心生厌恶,听到他当着面如此轻贱他们父子,他实在忍无可忍,便停住脚步,扬着小脸,脆声说道:“这位叔叔,话不能说得太满,事不能做得太绝。以后怎样,谁都没开了天眼,咱们走着瞧呗。”
  然后不等对方回话,他又微微一笑道:“还有叔叔,你们的儿子高明礼我认识,他昨天还欺负我和王世虎来着,希望你们能及时管教管教,你们安安心心地做人吧,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有的话还是原话奉还得好。
  第9章 父子
  张小北面带微笑地怼了高明礼的父母后,拽着父亲离开了私塾。
  张耀祖心情十分复杂,沮丧、失望还有愧疚。先生不同意分次给束脩,他家暂时又拿不出这么多钱,小北上学的事该怎么办呀?看看人家高明礼的爹娘,再瞧瞧自己,唉,都怪自己没本事才让儿子跟着他受罪,明明资质那么好也生生被耽搁了。
  张小北反过来安慰张耀祖:“爹,天无绝人之路,我年纪又不大,过个两年再读书也不算晚。以后会有办法的。”
  张耀祖长长地叹息一声,低声说道:“小北,都怪爹没能耐,让你过不了好日子,生生耽误了你。若是爹也像高明礼的爹那样就好了。”
  张小北笑道:“我才不要高明礼爹那样的爹,他是有点钱没错,你看他那副样子,他那副品行,还是我自个的爹好,又老实又能干对我又好。”
  张耀祖听了儿子这话,觉得暖心的同时心里的愧疚更甚,同时又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勤快,用心把日子过好,有这样聪胆又孝顺懂事的孩子,他再苦再累也值得。
  张小北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父亲才这么说,他心里也挺能理解家里的难处。其实他们家里除了大伯外,都不懒。但是再勤快也没有,客观条件在那儿摆着呢,地就是那么些地,家里的孩子又多,每年的收成交了赋税和租子之外所剩无几,若是再赶上天灾人祸,那简直更没法活了。所以他一点也不埋怨自家条件差什么的,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
  今天的事也让张小北看清了生活残酷的真相,他们家就是社会最底层,他必须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突破阶层和生存环境。
  父子俩一路沉默着回了家。家里胡氏和张小草不在,说是去田地干活了。大伯母江氏倒在家,奶奶罗氏也在。罗氏忙关切地问张耀祖事情怎样了。张耀祖一脸颓唐地说先生没答应。罗氏多少有些失望,江氏心里暗喜,嘴上倒也安慰了张耀祖几句。
  张耀祖趁机向罗氏提出能不能找人先借些钱,到秋里送小北入学。罗氏迟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道:“反正到秋上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咱们再说。”
  张耀祖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还有啊娘,我看眼下地里活也不多,我想跟人出去找点零活干。”这个罗氏倒爽快同意了:“那行,碰到机会你就去吧,反正家里有你爹和你大哥二哥。”
  江氏在一旁接过话:“娘,可是富贵还要到处找小宝呢。”
  罗氏淡淡地扫了江氏一眼,道:“找小宝也不能没完没了的找吧,要我说,咱这些年也尽了力了,实在找不着,就说明这孩子跟咱们张家的缘分到头了,你们两口子也别老想着过去的事,过日子嘛,就该朝前看。”
  罗氏毕竟年纪大了,经历的风雨也多了,像亲孙子走丢的事,她难过自然是难过的,但又清醒地知道,不能像老大夫妻俩那样一样走不出来。
  江氏听到婆婆这话,不由得觉得心寒,心说,你是不怎么在乎,你又不止小宝一个孙子,我呢,我只有小宝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找不到小宝,我们两口子这辈子都没了奔头。江氏心里虽然没满,但终究是敢怒不敢言。
  张耀祖要出去打零工,张小北也开始琢磨挣钱的事,虽然他人小力微,但是他可以出脑子呀,而且他还有两个姐姐可以帮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