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第132节
  萧方旭摊开自己的右手,垂眸说:“我在那场仗里,失去了第一匹战马。然而边沙骑兵留给我的时间太少了,他们让我从那种低落里迅速抽离,我不能再等待着别人,也不能再自怨自艾,当我站在最前方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根本不想输,我只想赢。”
  赢。
  这种野心支撑着萧方旭,带给了他无数的动力,也带给了他最终的荣耀。他在那七年时间里一刻都不敢停,他每一日都在眺望鸿雁山,他看透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场雷厉风行的变革,他排除万难,甚至不惜得罪从前的主将,在落霞关建起了马场。仅仅是这样,就用掉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等到他真正完成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萧方旭端详着自己掌心的纹理,说:“你回到离北,把目光专注在‘铁骑’和‘禁军’两个队伍上,但你从来没有想过看看主将们。郭韦礼打伤了骨津,你们就此结下了仇怨,可是郭韦礼的功勋是真的,他在常驻营做你大哥的前锋,把图达龙旗守得犹如铁桶。蒋圣是个老人了,他几乎没有出过什么风头,可是蒋圣所在的沙二营是维系边线的中枢,不论是北上还是南下,他都像是基石一般撑着我们。阿野,你拥有的不仅仅是那点兵,你还拥有无数军士积累下来的经验。你当年去中博,遇见了陆广白,可是如今你回到了离北,却不肯再学习新的东西。最熟悉离北战场的人都站在你的面前,你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萧驰野捏紧了茶碗。
  “你想要这个位置,”萧方旭缓缓握紧拳,既像是在问萧驰野,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真的够资格吗?”
  萧驰野回离北前,被离北的主将拒绝了。他很难说明那种感受,他确实受伤了。他在后来没有与这些人再起纷争,但是他们也就此分开了。萧驰野回来这么久,禁军仍然是禁军,他站在军帐里的时候,和主将们是那么不同。他受伤不需要这些人来替他擦药,他们貌合神离,融不到一起。
  火堆上的茶煮开了,“咕嘟嘟”地冒着泡。萧驰野觉得他像是游离在狼群边沿的那匹狼,看似回来了,实际上还站在原地。他看着这些人拼搏厮杀,可那其中没有他的位置。
  “你击败哈森不需要七年,”萧方旭注视着萧驰野,他说,“但是你必须学会宽容。”
  萧方旭辰时离开营地,今日的雪更大了,如果没有头盔遮挡,双眼很容易被迷住。他在戴上头盔前,冲萧驰野打了声口哨,萧驰野站到马边,他胡乱揉着萧驰野的脑袋。
  “雪夜行军太危险,你等到明天卯时再出发北上吧,”萧方旭说着戴上头盔,声音闷在里面,“详细路线等我回营后再谈。”
  “最晚丑时,”萧驰野说,“雪太大了,再晚就会迷失方向。”
  “视情况而定,”萧方旭勒着缰绳,“走了。”
  萧驰野看着萧方旭带兵出营,铁蹄往北像是一条游龙,眨眼间就被雪雾吞没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帐去补觉了。
  萧驰野这一觉睡得沉,是被马蹄声吵醒的。他精神不佳,缓了片刻才发觉天早黑了。他起身披衣,出去后看见营地四处都是士兵,门口轮值的晨阳和骨津都不在。
  萧驰野转身,拽住一人,问:“什么事?”
  “二营遇袭,”小兵迅速穿戴着铠甲,冲萧驰野匆忙地行了礼,“现在要调兵南下前去支援!”
  萧驰野快步到了军帐前,掀帘时发现左千秋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往外走,他说:“蒋圣没有回来吗?”
  左千秋大步流星,面色沉重:“没有,多半是被拖住了,这是调虎离山。哈森在图达龙旗恐怕都是伪装,真正的目的就在于突袭沙二营。”
  沙二营和沙三营间的马道被堵住了,蒋圣绕路北上和萧方旭去打伏击,守营的兵力锐减,只能靠沙一营来补。
  “阿野,”左千秋上马前说,“你得镇守在这里,营地里还有粮食。”
  萧驰野说:“我没有调兵之权。”
  “你不能带着押运队北上,”左千秋掉转马头,“在这里等你爹回来吧!”
  音落,马已经奔驰而出。
  萧驰野退开几步,给后边的骑兵让路。他环顾四周,在前方混乱中找到了晨阳。
  “骨津北上去给王爷传递消息,”晨阳匆忙地赶到萧驰野身边,“雪太大了,猛也没办法飞行,只有骨津能够在雪夜里辨别方向。”
  萧驰野问:“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晨阳掐着时间,“卯时才能回来。”
  萧驰野一愣,跟着问:“丑时已经过了?”
  “现在是丑时三刻,”晨阳担心地看着萧驰野,“……沿途的痕迹都被雪覆盖掉了,三队可能还在雪野。但是蒋圣也在雪野,主子,王爷的兵力远胜哈森,卯时肯定能回来。”
  萧驰野陷入焦虑,这是种难以发泄的情绪。他没有调兵权,一营所剩的兵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北上,他只能等。
  这是调虎离山,但是哈森突袭沙二营干什么?
  萧驰野盯着地图,抬指沿着萧方旭画下的线移动,那种不安弥漫起来,他像是还站在图达龙旗的雨夜里,隔着雨帘跟哈森对峙。
  沙二营的粮食还在一营,萧驰野昨晚才到,蒋圣甚至来不及转运。二营往南的路被大雪堵住了,突袭二营既得不到粮食,也没办法威胁三营。
  为什么?
  萧驰野在错综复杂的线路里反问自己。
  寅时过得太慢了,萧驰野在军帐内不断地问时间。他在原地徘徊着,揉掉了胡乱画出的线。他逐渐不再沿着萧方旭的路走,他把自己放到了哈森的位置上。
  哈森是个成熟的猎手,他熟悉离北的马道,这点在图达龙旗的时候就充分显示了出来。他消耗了朝晖,暴雪成为了他的遮蔽物,他能够在雪野里进退自如。
  萧驰野停下来,重复着适才那句话,一股寒意直蹿而上,冷得他手指僵硬。
  优秀的猎手不会轻易暴露出目的,他们耐心十足,弱点都是诱敌的伪装。哈森在雪野里进退自如,那他一定对北边的路线了如指掌,他知道哪段路适合伏击。哈森来到北边战场半年,他每天都在跟离北铁骑打交道,这些时间都是在练习,他已经摸清了萧方旭的节奏。
  这是个圈套,哈森就像套住萧驰野那样,套住了萧方旭。他根本没想在暴雪里偷袭常驻营,他对二营也没有兴趣,他绕了如此大的圈子,目标叫作萧方旭。
  萧驰野猛然扯开帐帘,迎面撞到了晨阳。
  晨阳踉跄退后,来不及行礼,急声说:“骨津回来了!”
  萧驰野看向外边,不仅骨津回来了,蒋圣也回来了。萧驰野疾步走近,推开横挡着自己的铁骑,不断地寻找,但是没有,萧方旭不在其中。
  蒋圣伤得很重,他是被抬回来的。萧驰野看见那被砸烂的头盔,神色一变,狠声说:“操!”
  “是蝎子,”骨津用衣角使劲地擦着脸,哑声道,“主子,他们藏在铠甲背后,带着我们的腰牌,伪装成离北铁骑,在图达龙旗的旧驿站里蒙骗了所有人!”
  “我爹呢?”萧驰野拽紧骨津的衣襟,一字一句地问道。
  “……遇袭,”蒋圣半面脸都是血,他耳鸣严重,屈指扒在边沿,含混地说着,“变生肘腋,太快了……”
  骨津把唇咬得泛白,他在萧驰野的目光里,艰难地说:“我没有找到,主子……”
  萧驰野推开骨津,他吹响了口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浪淘雪襟。他几步到了马厩,牵了匹马就上。
  邬子余想拦住萧驰野的马,他说:“总督没有调兵权,贸然北上要革职查办!我们得先传书二营,向——”
  萧驰野没有看邬子余,马鞭抽响,他像是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妈的!”邬子余在原地摔掉了头盔,冲左右喊道,“快去二营传报!”
  萧驰野在苍茫大雪间奔驰,风撕扯着他的衣袖。他沿着马蹄印冲向西北方,寒意砭骨,持握缰绳的手很快就冻得紫红。马受不了这样的疾行,他只能在大雪里徒步。他凭靠嗅觉追到了风雪深处,穿越满目狼藉的战场,在天黑时找到了萧方旭。
  萧驰野冻僵的手指盖住了眼睛,他仓促地擦拭着什么,可是喉间无法控制地逸出了声音。鸿雁山的风吹着萧驰野的发,他无助地站在这里,最终失声痛哭起来。
  “还给我……”萧驰野滑跪在地,痛不欲生,朝空无一人的战场哽咽道:“还给我!”
  哈森带走了他父亲的头颅。
  第186章 暴雪
  天地的界线模糊不清, 暴风雪临袭战场, 把鸿雁东山脉彻底覆盖,游目间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哈森原本已经离开了, 但是今夜风雪太大了, 他担心在雪野中迷失方向, 只能再度回到废弃的驿站。哈森这次率领的蝎子们都长着酷似大周人的脸,他们已经卸掉了那层用来伪装的铠甲, 正围坐在一起喝茶。
  “周……”其中一个擦拭着腰牌, 在火光里努力地辨别,“这个人姓周呢。”
  “我的姓傅, ”另一个也举起腰牌, “是大境的男人。”
  “狼都来自大境, ”带有刀疤的络腮胡子环视这些玩闹的后辈,最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哈森,“今夜你击杀了狼王,哈森, 以后你就是北边战场的王。”
  北边战场一直属于狼王, 萧方旭以其强悍占据着鸿雁山的最顶端, 他在过去那二十年里,令边沙十二部闻风丧胆。在座所有人都对他的传说耳熟能详,今夜他们全胜而归,击杀掉的不是凡人,而是离北的神。
  哈森吃着茶,闻言对乌力罕露出腼腆的笑容。
  哈森似乎总是这样内秀, 但今夜以后不会再有人胆敢轻视他。乌力罕已经能够预料到,未来几年时间,边沙将会以怎样的速度横扫离北。他们对现在的离北太了解了,萧既明重伤不愈,萧驰野羽翼未满,主将凋零严重,离北面临着过不去的凛冬,而哈森为此等待了很久。
  乌力罕说:“但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出乎意料,”哈森双手捧着碗,想起自己的战利品,“我听着他的传说长大,他在我父亲口中战无不胜。”
  “俄苏和日会为你自豪,”乌力罕想了片刻,“今夜被你斩首的还有离北铁骑。”
  哈森喝掉了茶,没有回答。
  但是乌力罕没有说错,今夜被哈森斩首的还有离北铁骑。一直以来,这面立在北方的铁壁都显得那么坚不可摧,可当哈森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发觉离北铁骑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支军队过度集中,他们的信仰虽然诞生于土地,却极度依赖统帅。他们建立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每个士兵都把目光放在萧方旭身上,仿佛只要萧方旭在,离北铁骑就能战无不胜。
  阿木尔明白这个道理,哈森也明白这个道理。天琛年是离北铁骑不再占据主动地位的转折,萧既明的退后象征着崩坏的开端,而萧方旭的复出则是让哈森笃定了离北铁骑的要害就在这里。哈森被调到北边战场,是为了熟悉萧方旭。他八岁起就跟着阿木尔南征北战,在大帐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萧方旭,在萧方旭对他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萧方旭所有的带兵习惯。
  哈森不想只打赢一场仗,他想要离北全线坍塌。至于谁会为此肝肠寸断,那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就像离北也从未体贴过边沙的痛苦。哈森要全力击垮对手,贯穿对手的心脏,让对手从此一蹶不振,边沙翻盘的时机就在此刻。他们争夺着,厮打着,在那积累起的血海深仇中蓄磨着各自的獠牙,过度的怜悯对双方而言就是自杀。
  火堆快要熄灭的时候,蝎子们四散开来,寻找着小憩的角落。乌力罕守夜,哈森靠着陈旧的柜子合眼。
  外边的寒风咆哮着撞在屋檐上,驿站门口挂着的铁马被吹得剧烈作响。世界只剩下黑白双色,夜与雪相互撕扯,破絮似的雪花累积成了雪丘,踩出的脚印很快就被掩埋掉了。
  站在驿站外撒尿的蝎子还没有来得及解开裤腰带,喉咙就被卡住了,跟着是细不可闻的“咔”一声,蝎子的身体就被缓缓放在了地上。
  乌力罕听力了得,他几乎是立刻抬手摸到了铁锤,目光凶狠地盯着门板,低声说:“狼来了。”
  最靠近门的蝎子无声挪动着,趴在了那门板的缝隙间,准备窥探。但是就在他伏身的那一刻,长刀猛然从缝隙间插入,贯穿了他的脑袋。
  屋内没人讲话,哈森冷静地注视着,看那长刀抽了回去,门板上一片殷红,血腥味随之弥漫起来。紧接着门被推开了,火光被风扑灭,屋内就此陷入黑暗,酷似萧方旭的身形站在那里,让乌力罕险些惊出冷汗。
  在那漫长的死寂中,屋内的蝎子们暴起来了。他们在围杀萧方旭的时候损失近半,剩余的蝎子已经疲惫不堪,被狼王捅穿的恐惧重新袭来。蝎子祈祷着狼崽没有他父亲那般的臂力,但当他们接触时,蝎子被钉在了地板上。
  门口那点光亮也被堵死,黏稠的血水爆溅在脸上。乌力罕没有擦拭,他在漆黑中挥锤砸向萧驰野的面门——就像他砸向萧方旭那样。
  但是萧驰野卡住了乌力罕的小臂,他才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刀在这逼仄的包围圈内没有掉转刀口,用刀柄上的鬼头砸在了乌力罕的脸上。乌力罕踉跄着想要后退,可是萧驰野没有放手,他的刀被背后的蝎子挂住,于是他立刻放弃了狼戾刀,直接用空拳砸翻了乌力罕。
  乌力罕健硕的身躯撞倒了火堆,他满脸是血,觉得自己的鼻梁断掉了。他甩着脑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让他双耳出现短暂的失聪,甚至一度看不清前方。他吐出被砸掉的牙,含混地说:“杀了他!”
  哈森觉得自己被盯住了,这是从门开的那一刻就不容忽视的视线。哈森知道萧驰野是来要什么的,但他不会还给萧驰野,因为那是他拿定了的勋章。
  哈森握住了棱刺,然而萧驰野没有给哈森机会,他提着蝎子挡在棱刺前,靠着那厚实的人体把哈森抵撞在柜子上。萧驰野一拳砸空,柜门当即破开,哈森背后的柜子轰然坍塌,这让哈森暂时能够喘息。他的棱刺突袭迅猛,但这一次萧驰野没有躲避,他攥住了棱刺,扳向自己。
  哈森在图达龙旗领教过萧驰野的力量,他无法夺回棱刺,在松手的刹那间猫腰躲开了萧驰野的攻击。
  萧驰野没有扔掉棱刺,他被旁边扑来的乌力罕压住了。那犹如山丘般的身躯把萧驰野撞在墙壁上,乌力罕跟着回以重拳。那拳头板砖似的砸得萧驰野齿间出血,他在挨打的同时拽住了乌力罕的衣领,偏头躲过一击,随即用头狠磕在乌力罕受伤的鼻梁上。
  乌力罕仓促地捂住口鼻,萧驰野用手指转过棱刺,他握住了那凸出的尖锐,把刺卡在了指缝里,接着一拳砸中了乌力罕躲闪不及的脸。
  乌力罕暴怒地发出号叫,他整只右眼被棱刺戳中了,痛得浑身颤抖,弯下腰时血流不止,混乱地骂着边沙话。
  萧驰野没放过乌力罕,他拽过乌力罕的头发,疾行几步,把乌力罕的脑袋狠撞在墙壁上。那令人齿冷的撞击声重复了好几遍,撞得墙壁上满是血迹。萧驰野背后的蝎子已经扑了上来,挂在萧驰野背部,准备掀翻他。但是萧驰野没有动,他反手摸到了蝎子腰间的弯刀,跟着松开了提住乌力罕的手。
  乌力罕痛苦地叫喊着,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他仅仅走了两步,脖颈间传来了冰凉的触感,甚至等不到下一刻,那血就泉般涌喷出,脑袋滚了出去。
  萧驰野抬手擦抹着腥臭,在黑暗里露着双极亮的眼睛,眸中盛满了疯狂和仇恨,这让他像匹饿狼,被这场大雪覆盖掉了全部的理智。他盯着哈森,一字一句道:“把我父亲还给我。”
  哈森把垂挡住眼睛的红发抹向后方,看着萧驰野冷漠地说:“那么你父亲,何时会把我兄弟还给我?”
  萧驰野已经蹿近了,他根本不想听哈森说话。两个人在搏斗间撞破了窗户,随即翻滚进暴雪中。
  哈森全力回击,他把萧驰野放倒在雪中,然后灵敏地挺身而起,喘着息退后,寒声说:“你父亲的铁蹄踏烂了他的脑袋,就在暴风雪中,让他横尸荒野。”
  萧驰野撑身站起来,他啐掉了口中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