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座中之人都知道太子说的是太子妃的堂妹阮六娘,也知道皇帝对这位闺秀很满意,虽然齐王始终不松口,阮家仍是等着,未将女儿另许他人。
  此时所有人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反应。
  大公主生怕三弟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得脸都白了,勉强笑道:“三郎才刚回京,让他先缓一缓,总不见得今日就要将亲事定下。”
  桓煊却道:“承蒙阿耶和二兄关心,三郎已经心有所属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大公主心头一凛,桓明珪悄悄拽了拽桓煊的衣袖。
  皇帝知道他昨日为了个枉死的姬妾将虎符都扔了,这会儿突然冒出个意中人,自然不信。
  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拆穿他,只是问道:“哦?不知三郎属意哪家闺秀?告诉阿耶,阿耶请大媒替你去提亲。”
  桓煊向皇帝一礼道:“多谢阿耶,她正与儿子置气,待她回心转意,儿子定然带她来见阿耶。”
  皇帝点点头:“这可是你说的,阿耶等着。”便即不再多言。
  阮月微听了这话却不免思量起来,她疑心这只是拒绝阮六娘的托辞,但看他方才神色,又像是确有其人。
  上回从西北返京,他带了个猎户女回来。这次去淮西打了场仗,莫非他又带了个农户女商户女回来?
  阮月微只觉有细针在她心头一下下刺着,对着满案的珍馐只觉一口也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忽听皇帝道:“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你们想想,中秋在哪里聚一聚才好?”
  大公主道:“难得今年三郎也回来了,不如女儿做个东道,在终南别业里设个持螯赏菊宴如何?”
  皇帝笑道:“你倒是穷大方。”
  大公主笑道:“千金散去还复来,到时候少不得要找阿耶打打抽风。”
  她瞥了一眼桓煊,接着道:“阿耶不如多赏女儿些财帛,多邀些亲朋,好好热闹一场。”
  皇帝道:“都依你吧。”
  众人便兴致勃勃地聊起螃蟹宴来。
  酒阑席散,桓煊与大公主一前一后走出安福殿,到得宫墙转角,大公主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无人,方才道:“你托我的事,我已替你办了,过几日便把帖子送到武安公府去,能不能把赵清晖请出来就看运气了。”
  桓煊道:“多谢阿姊。”
  顿了顿道:“剩下的事阿姊不必担心,我绝不会连累你。”
  大公主斜乜他一眼:“我是怕你连累?总之你万事小心,好自为之。”
  第57章 五十七
  武安公府, 世子所居的庭院里槐荫遍地,廊庑上细密交错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驳光影,仿佛精巧的织锦花纹。
  十来个下人手持黏杆, 正在槐树枝桠间黏蝉——赵世子喜欢清净, 最讨厌秋蝉的鸣叫,若是不黏干净, 免不得又有几条脊背要皮开肉绽。
  赵世子本人正在书房中作画,画的自然还是意中人。
  一年多过去,墙壁上又多了几幅精品。
  他近来心情不错,大半个月来没有草席卷着的尸首半夜从小门里抬出去, 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齐王刚到京时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也不见桓煊有什么举动,照常上朝退朝, 偶尔去兵部和中书门下议事, 一切都和他离京前没什么两样,他甚至都没有去去事发之地看一眼, 也没找京兆府和刑部调案宗,无论怎么看, 那外宅妇的死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若说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旧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过赵清晖觉得这只是他草木皆兵, 王府附近喧闹, 桓煊这种孤僻的性子,喜欢离群索居也不足为怪。
  想起那外宅妇,赵清晖便有些遗憾,难为他还替她精心安排了那么多戏码, 没想到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赵清晖正思忖着,忽听帘外有下人道:“启禀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门上……”
  赵清晖撂下笔,皱了皱眉:“进来。”
  “什么人送来的?”赵清晖道。
  那亲随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话,是个脸生的青衣小僮,看装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说世子看了便知,将信函撂下便跑了。”
  赵清晖脸色一沉:“来路不明的东西,你就敢往我书房里送?”
  他说着便要去抓那根带铁棘刺的笞杖。
  那亲随吓得面如金纸,忙不迭道:“小郎君饶命,奴见那木函贵重,生怕是什么要紧事情,不敢不报……”
  一边说一边将黑檀木函举过头顶。
  赵清晖一眼看见木函一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钿,花枝是银丝镶嵌,秀雅精致非常,也难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亲随将木函小心翼翼地搁在案头。
  赵清晖却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两下,这才厉声道:“滚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个亲随因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这些狗奴一个两个都是废物,赵清晖每每看他们不顺眼,便要打一顿出气。
  武安公府的下人动辄得咎,早已习以为常。
  那亲随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声“是”,便即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赵清晖方才剔去封蜡,将信函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笺纸。
  他颤抖着手取出信笺,浑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他的动作无比轻柔,神情近乎虔诚,仿佛那是一道天庭来的旨意。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八月十五巳时一刻,莲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纸尾没有落款,只绘了一枝海棠花。
  赵清晖对阮月微的丹青和书迹无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闺房的丹青、手书诗稿,几乎全被赵世子搜罗了来。
  这海棠花,这字迹,无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笔。
  赵清晖想起来,前阵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发来的帖子,邀他母亲与他去终南山的清河公主别业赴中秋宴。
  他本来不打算赴宴——这些宴会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内院,多半是见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设在终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劳顿,他入秋后旧疾发作,这段时日正在喝药调理。
  不过接到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莲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别业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里歇脚是顺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从未给他送过书信,更别说约他相见,但赵清晖却丝毫没有怀疑这封信的真假,一来他自信不会错认表姊的笔迹,二来他们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表姊急着约他相见,多半是为了上回烧死那个贱妇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受宠若惊,本来表姊就像遥不可及的天边月,云端花,他做梦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这秘密像一根红线,将他们紧紧牵系在一起,只要有这个秘密在,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了。
  赵清晖小心翼翼地把信笺收回函中,从袖中抽出绢帕,将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细细楷抹干净,然后将木函轻轻放在枕边,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着八月十五快些来到。
  ……
  八月十四这日,桓煊下了朝,骑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样将自己关在鹿随随曾经住过的小院中——匾额碎了,如今那院子没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旧在那里,冷冷地、讥诮地看着他,简直要把他逼疯。
  高嬷嬷亲自提了食盒来,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多少用点饭食吧,若实在没胃口,喝几口汤羹也好。”
  桓煊隔着门道;“孤不饿,嬷嬷去歇着吧,把院门关上。”
  高嬷嬷在门外站了半晌,叹了口气,终是转身离开了。
  桓煊执起案上的酒壶,注满一杯,拿起来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只手在他腹中搅动,可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这是鹿随随为他酿的庆功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紧鹿随随留下的青布大绵袍——他总是嫌这身衣裳丑,可这身丑袍子却是唯一一件不属于阮月微,只属于鹿随随的东西。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帐顶上也织着海棠花纹,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动起来,冲他眨着眼睛,讥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无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推开门。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空中无星也无月,夜色那么黑,那么暗,像化不开的浓墨,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
  廊下的风灯摇晃着,投下昏黄惨淡的光,光晕里是一棵名贵的海棠花。
  桓煊从心底窜出一股怒火,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向着海棠树劈砍下去,海棠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拦腰断成两截,竟有黑色的血从断处汩汩地流出来。
  桓煊心里一惊,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却是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顺着台阶漫上去,覆盖了廊庑,然后灌进屋子里。
  桓煊忽然明白过来他该怎么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盏风灯,用手杂碎了琉璃罩,取出蜡烛投入屋子里。
  “呼”一声响,火蛇窜起数丈高,很快顺着门框、房梁、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荫,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风全都烧了起来,整个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来,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终于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烬。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但无比动人,像绢纱在耳畔温柔地摩挲,可那个声音此时却在哭喊:“殿下,殿下,你为什么要烧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骇,他站在火场中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暖意。
  他转身冲进火海中,果然看见鹿随随正坐在床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着只有咫尺之遥,却听轰然一声,一根燃烧的横梁砸下来,横在两人中间。
  “别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着他的双脚,很快他的双腿都燃烧起来,发出难闻的焦味。
  可他却没什么知觉。
  “别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着随随道。
  鹿随随的脸在火光里扭曲起来,明明在哭,看起来却像在笑。
  “殿下,你说过从此不会叫我落单的。”她轻声道。
  桓煊心口闷闷一痛:“是我的错,我们先逃出去。”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随随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别说傻话,你阿耶阿娘早就过世了。”桓煊伸手去够她。
  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抓了个空,她像影子一样飘来飘去。
  “那我也要同他们在一起,”鹿随随轻笑了一声,“殿下你走吧,火烧起来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随随摇摇头:“殿下忘记了?我只是个赝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烧了多可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为一把火烧了,就可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凭什么忘记?我还记着呢,你亲口说的,我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做个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