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八十年代的河工,一般不再是大型水库、水渠,相对简单了许多,也就是疏通一下沟渠河道,或者给修路工地铺铺土方什么的。
  那一年的河工,正是修小北沟的那条路。
  开春冯玉姜抓阄抓到了小北沟的二号地块,是一块茅草荒,她在里面种了棒子,收成勉勉强强的。现在棒子已经收完了,种上了小麦。地里头小麦苗刚刚出齐苗的时候,公家征用了那块地,冯玉姜因此得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青苗补偿费,队里还给她补上了一块同样面积的好地。
  好些人对这事眼馋得很。能不红眼吗?公家补的钱跟那块小麦的收入差不多,但省了交公粮,省了收麦的人工,还补上了一块好地,那可是生产队最好的地呀!
  当初抓阄抓到一号地块的老韩家的,为这块茅草荒掉了好几回眼泪,这下子高兴得都快疯了。
  冯玉姜高兴的倒不是这些,她高兴的是,大公路要修到家门口了。
  修路工地上来了好多人。农民义务工也就是帮忙挖挖土方,人家专门的筑路队才是主力军。
  筑路队在紧挨镇子的一块空地上设立了转运场,好多的卡车、拖拉机,大堆石子料啊、沙土啊什么的,旁边还建起了一整排临时的板房给筑路队的人住。
  人多,都是来修路的工人,冯玉姜就打算开始卖油煎包。所以,当大队干部找到她家,问她上河工是出工还是出钱时,冯玉姜二话没说就选了出钱。手里有青苗损失补的钱,她现在能交上。
  “可以出钱代工?那我出钱,多少?”
  大队干部很意外地看看冯玉姜,说:“你真出钱?那可太好了,村里人工足够用,缺的就是钱!”
  农闲了,人工不值钱的,老百姓家里不缺闲人。
  冯玉姜收拾停当,就选在旁的人上河工那天摆出了油煎包的摊子,还故意选在靠近转运场的地方。她也弄了丸子汤,反复想了想,煎粉她暂时没弄。煎粉那东西,管饱不顶饿,修路工地上都是出大力气的,需要顶饿的硬饭,肯定还是油煎包更好卖些。
  冯玉姜在一大早支起了包子锅,借着工地的人气,很快就引来了好多人。
  这深秋寒凉的,干着修路的重活,坐下来要一盘油汪汪的煎包,再要上一碗滚热的丸子汤,多多的加两勺红辣椒面,辣得咝咝呵呵,额头冒汗,浑身发暖,这钱花得值!
  渐渐地,冯玉姜摸透了工地上卖饭的规律,一大早上冷,丸子汤更好卖,要多准备一些,中午有些吃包子的人,是不买丸子汤的,冯玉姜便给提供了开水,晚上的生意她没法做,要早早地收摊子回家,推着手推车还有三四里路,小五在家等着喂奶呢!
  等到她进了家门,二丫就已经做好了晚饭,基本上都是地瓜粥,就咸菜。当地早晚饭没有炒菜的习惯,也是因为日子穷吧。冯玉姜觉得孩子都在长身体呢,应该多吃菜,跟二丫说过以后,有时二丫也会炒上一碟子白菜或萝卜丝、老番瓜什么的。
  没多长时间,冯玉姜跟工地上的人渐渐熟识起来,有些子常客冯玉姜都能认出来了。
  有一回,老何来吃包子,给冯玉姜提了个建议。
  “大妹子,你这包子好吃,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搭配,要是能准备点酱菜什么的就着吃,那肯定更好。”
  老何四十多岁,在工地上似乎还是个管事的头头,每天至少有一次,老何都会到冯玉姜的摊子上吃包子。偶尔他也不吃包子,想换换口,就到烧饼摊子上买几块烧饼,坐在冯玉姜的摊子上,吃着烧饼喝丸子汤。
  小镇子卖饭菜的也实在不多!
  之前来吃包子的人,也有过找咸菜的。冯玉姜听了老何的话,便尝试着把自家腌的辣疙瘩切成丝,放上干红辣椒炒了,放到桌上由着客人自己拿小酱碟夹去吃,倒是挺受欢迎的。
  辣疙瘩,有些子地方叫大头菜、大头芥,学名应该是叫芜菁吧。当地农村人家,到了秋后往往都要腌上一缸,一冬天它就是饭桌上的主角了。当地人一般都是腌过了再烀熟,烀成黑咸菜吃。
  其实腌辣疙瘩细细切成丝,放上花生油、干红椒炒了,咸香微辣,好吃得很。即便不炒,辣疙瘩丝滴上几滴芝麻香油,就已经是咸脆爽口好下饭了。
  冯玉姜还做了一些子腌萝卜。
  添上两样咸菜,带着煎饼来喝丸子汤吃咸菜的人就多了起来。修路的工人也好,上河工的农民也好,都不会日子太宽绰,自家带煎饼的大有人在,买一碗热汤吃咸菜,在这深秋里就滋润多了。
  包子照旧地卖,咸菜也不值什么钱,但冯玉姜的丸子汤一天便要多卖上两锅了。
  冯玉姜尝到甜头,开始把眼睛盯在了家里的黄豆上。她想到了盐豆子。
  盐豆子,那绝对算是苏北鲁南的一绝啊。苏北鲁南地区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吃盐豆子的。
  做盐豆子一般是在秋收之后,自家出产的黄豆,要一粒一粒地精心挑选,放进大锅里清水煮透,煮得面面的,捞出来控干水,装进布口袋里扎紧,外面包上棉絮、油布,放进麦垛或大堆碎地瓜叶里捂上三四天,扒出来用筷子挑一下豆子,捂得好的,就会扯出一根根粘丝,闻到一股热热的酵香,这就算捂好了。
  这捂的程序上不得要领,盐豆子就不够鲜,还会发霉难吃。
  捂好的豆子,放上细盐、姜末和红辣椒面,拌匀了,风味独特的盐豆子就做成了。
  这样做出来的盐豆子,易保管,好收藏,要是放到太阳下晒成干盐豆子,吃上一整年都不会变质。那刚捂好拌好的鲜盐豆子,红通通的,辣乎乎的,酵香浓浓的,用新烙的带着粮食香味的煎饼一卷,满口生津,鲜辣开胃,怎么不叫人食欲大振!
  盐豆子不光好吃,还能和脾胃,解腥毒,去寒热。盐豆萝卜干、大葱沾盐豆、盐豆炒鸡蛋、油炸盐豆子……光是听听这些子菜名,就能让一个老苏北忍不住直咽口水。
  旁的不敢说,作为一个做了几十年饭的农妇,冯玉姜上辈子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做盐豆子的行家里手。
  冯玉姜记得,她上辈子也进过人家城里的大超市,那盐豆子被装进精致的玻璃瓶子里,摆在货架上卖,成了当地有名的特产。或者装进漂亮讲究的纸盒子,是当地城市里逢年过节送人的礼品,卖得那个贵!
  今年冯玉姜家种了好几亩豆子,春茬的,麦茬的,黄豆她有的是。那时候盐豆子老百姓谁家也都会做,做得好与不好而已。冯玉姜不敢指望现在就能把这盐豆子做成特产、礼品,但是,做出来放在包子摊上给客人吃,还是可以的。
  要是受欢迎,做盐豆子去卖给镇里、城里人,那就更好了。卖盐豆子,比直接卖给粮管所的话,肯定能多卖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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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好日子
  冯玉姜捂了一大袋盐豆子,下了一瓷盆的盐豆萝卜干。
  萝卜切成块儿,放进盐豆子里,加上盐拌匀,就成了盐豆萝卜干了。萝卜的清新搭配上盐豆子的鲜辣酵香,爽口又开胃。
  红萝卜清甜,青萝卜脆爽,不过当地人下盐豆子基本上都是用红萝卜。冯玉姜加了一小半的青萝卜进去,红萝卜皮红肉白,翠绿的青萝卜夹杂在其中,拌上盐豆子,看起来更加养眼了。这种搭配法,她上辈子见人家弄过,人家弄的时候还加了紫红的红心萝卜,更有卖相,可惜红心萝卜冯玉姜家里没有。
  冯玉姜把这创新的盐豆萝卜干腌了几个小时,自己尝了尝,觉得不错,又招呼几个孩子来尝了,都说好看又好吃。
  冯玉姜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这盐豆萝卜干端到了摊子上,这东西,毕竟是最合当地人口味的,果然很受欢迎。老何早上吃了盐豆萝卜干,中午便带来了一个新客人,直说就为这盐豆萝卜干来的。
  “以前在家里我女人也做这东西,你这盐豆子做的比我家里的还要有味儿。好吃,好吃得我都想家了。”
  “好吃就多吃,这个不加钱的。”冯玉姜笑。
  客人就着油煎包,整整吃了一小碟子,又说:“不过这盐豆萝卜干,还得是煎饼卷着吃才最够味,你这有没有煎饼卖?弄点来卖。”
  “你想吃煎饼?明天我给你带。”
  第二天,冯玉姜果真带了一叠棒子面的煎饼来。
  那个客人就着萝卜干,喝着丸子汤,一口气吃了三大张煎饼,满足地摸着肚子问:“一共多少钱?”
  冯玉姜说:“这煎饼也就是自家吃的东西,算了吧,怎么好要钱?”
  客人说:“那不行,太客气了,那以后叫我怎么好意思再来吃?”
  冯玉姜最终按烧饼的价钱收了煎饼的钱。
  老何带来的新客人听说姓徐,是开大卡车的,话里话外听着还是车队长。他后来便经常来吃饭,为人开朗爽快,冯玉姜不忙的时候,他就跟冯玉姜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
  “大嫂子,你这摊子什么都好,算是解决了我们好些人吃饭问题,就是有一样不好。”
  冯玉姜赶忙问:“哪样不好?”
  “你下晚及早八早地就收了摊子,我们晚上收了工想喝个丸子汤,吃点小咸菜弄两盅小酒,都找不到地方去。”
  冯玉姜笑。
  “我家里还有小孩呢,再说这离家还有三四里路,我晚上没法子卖呀!”
  “这镇子上,连个可心的饭馆都没有。”老何就抱怨。
  冯玉姜说:“那不是有一家子饭馆吗?人家还是公家开的呢!”
  徐司机接过来说:“什么公家开的,别提了!那也就是你们公社里头招待招待来人啊什么的,平时还兼做公社的食堂。那营业员,脸比猪脸还难看,架子比县长还大,估计又是哪个干部的家属。菜也不好吃,贵不说,那盐搁的,齁死人,咱几个去吃了一回,可不想再去了。”
  几个正在吃饭的客人一起哄笑,冯玉姜手里包着包子,听了这话忍不住也笑。
  老何说:“我说大妹子,你这又是油煎包子,又是煎饼、丸子汤,你还不如直接开个饭铺子呢。”
  开个饭铺子?冯玉姜心里动了一下,开饭铺子,听起来怪能行的,真要开起来,她也算有了自己的一份长期营生。不过——
  “我这人笨,也就是做个煎包烧个汤,跟人家厨子不能比的。”
  老何说:“就是个小饭铺子罢了,弄干净点,家常可口就行,也不是人家那大饭馆。这乡下旮旯里,也不指望着能招待什么有钱的大客人,就像我们这些人吃个饭垫吧垫吧肚子,肯定过得去。旁的不说,就你弄的那些小咸菜、盐豆子,就能留住不少人!”
  “我吃着你这包子、丸子都蛮有味儿,不比饭店里差。咱这些人也吃不起什么大菜,要炒菜的少,也就是吃个包子喝个汤。开饭铺子,你晚上也能卖一顿,还省得你天天推着炉子锅子什么的来回跑。”徐司机也跟着说。
  冯玉姜笑笑。几个人也就那么随口说说,倒也没指望冯玉姜一定能开成饭铺子。他们吃了饭走了,冯玉姜看看晌午偏西,吃午饭的这茬客人过去了,便灭了炉子,收拾好家伙什装上手推车走家。
  开个饭铺子,到底行不行呢?
  冯玉姜一路寻思着。开个小饭铺子,屋子好找,刚刚八十年代初,这街上的店铺还少,位置合适、能当店面的屋子很容易赁到,价钱由着要也不会太贵的。那些屋子闲着也闲着不是?
  单做些家常饭菜,她不愁,上辈子这辈子,怎么说也做了好几十年的饭了,她自信起码入得了口。
  孩子呢?
  二丫、刚子可以转到镇上来上学,也方便照顾,甚至还能帮把手。难安排的是小五,小五怎么带?
  反正小五现在还不会走路,可以放到窝子里去,不怕摔不怕碰的,这样的话她自己能带小五。
  窝子,是庄户人没工夫看孩子的一项创造,专给那不会走路的小娃娃用的。把那大半米深的长筐里四周铺上麦草,垫上被褥,长筐中间形成了一个容得了小娃娃躺下的窝儿,小娃娃或躺或坐,就被限制在窝子里,虽然有点局限了孩子,但倒是安全好用。相当于今天的童床,比不上童床漂亮罢了,但实用性一点也不比童床差。
  反正饭馆忙的时间集中在早中晚,那时候学校正好放学,二丫和刚子也能帮着看一下,旁的时间她自己能抽空看顾小五。
  冯玉姜越想越觉着能行,她甚至开始兴奋起来——
  她要是带着孩子来镇上开饭铺子,大人小孩再不用跟钟母碰头磕脸,不用整天听钟母数鸡骂狗的了。钟继鹏就算随他去,想住哪儿住哪儿,他回老宅住更好。那钟母,就留她一个人在老宅里霸天霸地成神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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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玉姜这两天心情十分地好。
  她一边卖包子,一边留心打听了赁屋子的事情。冯玉姜看了几家,最后选中一户人家闲置的宅子。这家人原先在镇上有工作,后来调去了县城,这里的宅子舍不得卖,说是留着回来养老。冯玉姜去看过了,那宅子半旧不新,也比较宽敞,里里外外还算干净。
  这宅子屋子好就好在离修路的运料场不远。二进的院子,前屋三间,是个通间的敞屋,正好用来做饭铺,后边屋子也是三间,东边两间是里外间,中间的外屋带着东耳屋子,西头是一个单间。这后边,正好给她娘几个住。
  价钱比冯玉姜预算的高了不少,不过正合适她用,所以冯玉姜便也不计较价钱多点少点了。
  冯玉姜自作主张安排得都差不多了,才开始寻思怎么跟家里说,关键是不能叫钟母跟钟继鹏给她打了拦坝。
  “你要开个饭铺子?能行吗?”钟继鹏侧目。
  “我寻思能行,我把孩子都带上,小五也带上,就放在我跟前也不耽误看他,省得咱妈那一大把年纪了,还得累死累活地伺候咱大人小孩。”
  冯玉姜说这话,二丫忍不住就想偷笑,钟母坐在一旁板着一张僵硬的脸,两只眼睛里都要长出圪针来了。
  小五头上的伤已经好了,但终究留了个明显的伤疤。冯玉姜摸摸小五的头,看了一眼钟母,钟母冷冷地板着脸没吱声。从小五摔伤的事情以后,钟母最多的就是这副表情,轻易是不肯开口跟冯玉姜说话的,就算要骂人她也都是指着院子里的鸡狗叫骂。
  钟继鹏当然听得出冯玉姜的口气,没吱声,眉头拧了拧。冯玉姜继续说:
  “我那个包子摊,吃的人也不少,找个固定的地方开饭铺,比那露天地里风刮雨淋的强,还能顺便看孩子,二丫跟刚子到镇上上学,镇上学校正规,也比搁这村里强。”
  钟继鹏犹豫着说:“你跟孩子都走了,我本来就在镇上上班,肯定围你娘几个去住,那家里……”
  家里怎么办?他妈多少年都没进过锅屋了,难道一个人留在家里喝风?想想冯玉姜头边那句话,钟继鹏找不着话说啊!
  “家里不是还有他奶吗?我把小五带走,好歹也给咱妈轻快几天,这么大年纪看着小五,挨了多少累!你作为儿子的,也该替她多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