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9节
  另一拨则是曲台殿的宦官宫女与侍医,他们很清楚陈嫣的身份,同样害怕她因为来了一趟曲台殿,回头就生病。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也不必考虑清河王没了之后的前程了,一个个自有天子安排的‘好去处’!
  说实话,这拨人如今在心里腹诽陈嫣非要跑一趟的可多着呢!心里大觉这位宠爱日益隆重的翁主多事。
  但这种不耐是不能表现出来的,所以面对陈嫣,一个个都是再顺从不过。
  陈嫣叹了一口气,也不愿意让这些宫人为难——她要是真的硬闯进去,她肯定不会有事,可这些宫人就麻烦大了。
  于是只是点点头,指着曲台殿一个认识的宦官,之前是贴身伺候刘乘的,道:“你替我进去问表兄安好。”
  低着头的小宦官立刻点头,飞快地进了刘乘的卧室。
  此时刘乘已经卧病多日了,原本和他弟弟刘舜一样白皙的皮肤变得蜡黄。他的病每天都会在下午发烧,现在是上午,情形还好一些,至少神智是清醒的。听到小宦官说陈嫣来探病,眼睛亮了亮,然后很快归于黯淡。
  “阿嫣来了么…咳咳…”
  轻轻地咳了两声,刘乘的声音轻忽地像是一缕青烟。
  “你出去,就说我身体还好,很快就会病愈,让阿嫣不要担心——不要让她进来,她的身体比我还弱,过了病去,几时能好呢?”刘乘喃喃。
  刘乘与陈嫣关系好,除了同样喜欢读书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身体都不好,大有把药当饭吃的架势,很多人猜测两人都是要长不大的——这里多少有些同病相怜吧。
  这宦官是刘乘身边从小跟到大的,日夜相伴着,两人早就不只是主仆了,多少有些真情谊。见小主人这样说,明知道他是宽嫣翁主的心,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好了。不由得心下大为悲痛,流下眼泪来。
  “殿下…”
  知道自己这个忠仆恐怕又要说些安慰自己的话了,说实话,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已经缠绵病榻一个多月的孩子是不管用的。刘乘表面上对于病愈还抱有希望,然而内心早就已经放弃了。
  摆了摆手,让宦官不必再说:“行了,你且去罢!”
  宦官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快步离开。到了外头,将刘乘的话转述给陈嫣…陈嫣,陈嫣又不是真正的小孩,这种话是瞒不住她的!宫人间的流言,侍医的口风,甚至刘舜的反应,都能看出刘乘的病情很不好。
  但知道又如何呢,陈嫣依旧是什么都做不了。她自己也是一路身体不好的,好几次徘徊在生死一线上,也不是没有‘下达死亡通知书’的时候——她是个现代人没错,但这并不能让生活在古代的自己感觉到安全,感觉到能够战胜病魔。
  害怕、绝望、悔恨…种种负面情绪这种时候肯定是折磨人的。但刘乘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少年,所以即使是这个时候想到的也是安慰她。
  “这是抄录的《列子》中的故事,等到表兄精神好的时候读给他听吧。”陈嫣让身后的宫女将一路捧着的两盘书简奉上。
  这些大概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寓言故事,轻松易懂有趣味,听别人读这些故事一点儿也不费神,当成睡前故事也很好。
  宦官立刻让人接下了这些竹简。
  陈嫣又叫来平常在曲台殿侍奉的侍医,询问起刘乘的情况,还要来了刘乘的药方——只可惜这个时候的太医制度还不完善,没有脉案。
  换成是别的女童打听这些事情,这些已经拥有极大名望的太医肯定不会多做解释,就算一定要解释,基本也是敷衍居多。但问的是天子也十分宠爱的不夜翁主就不同了,侍医不会去赌这个异常尊贵的小贵女是不是能够察觉到自己的敷衍,都是恭恭敬敬地将所有情况做了说明。
  陈嫣拧着眉头将其中一些关键信息记在心里,心中有所思量,一路回温室殿都是心不在焉的。
  “翁主今日很是神思不属哩!”晚上婢女清给陈嫣拆发髻的时候清脆道。
  婢女清并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好婢女’,但即使是这样,陈嫣也让她常伴左右,傅母益也认可这件事。原因就在于她性情活泼,常常能逗人发笑。在馆陶公主和傅母益看来,陈嫣身边最好常有这样一个人。
  陈嫣‘唔’了一声,低着头看着自己烛光下莹莹发光的指甲,“我在想乘表兄的病。”
  “清河王?”婢女清一边给陈嫣按摩头部,一边道:“清河王看着确让人难受,可、可翁主又有什么法子啊!多想无益呐!”
  没有办法么?陈嫣心里摇头。她知道她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最终做出了决定。
  第15章 蓼莪(12)
  早晨的温室殿是忙碌的,上上下下的宫人都围绕着天子,直到天子仪仗出了温室殿往宣室殿去才能稍微放松一些。不过再忙碌也忙不到温室殿西边偏殿,这边是陈嫣的居所。在温室殿正殿上下忙乱的时候,经过这里的宫人都放轻了脚步。
  这也是天子吩咐的,不夜翁主一个小孩子,正应该多睡,根本不让宫人叫醒,就让她睡到自然醒。
  天子的命令对于宫人来说不啻于铁则,陈嫣由此在未央宫过上了比皇帝还舒服的日子——天子还要早起上朝呢!皇子公主也得早起请安,不存在睡懒觉到日上三竿的!
  不过公元前的西汉没有什么夜间生活,或者说有,但是和一个六七岁女童也是无关的。所以陈嫣向来早睡,就算是孩童觉多,巳时之前也能起床,正好赶上和天子大舅吃饔食。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待天子仪仗离开温室殿后,没过半个时辰陈嫣就翻身起床了。等到盥洗完毕,她吩咐请来了自己身边熟悉的侍医。
  西汉的太医制度分为两班,一边归太常,一边归少府。太常的太医系统专门为朝臣服务,少府的太医系统则是为皇室服务。而所谓少府太医,大多是地方选送的优秀医生,这些人往往在专门的机构待诏。只有皇室有需求的时候才会传唤到宫廷,称之为侍医。
  陈嫣从小生病到大,身边的侍医几经淘汰,剩下的都是熟悉她身体情况,医术十分专精的小儿侍医。因为常常见面,彼此之间也算是熟悉。
  “翁主这方子么…”已经五六十岁的太医捋了捋一把白胡子,凝神思索起来。
  他思索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陈嫣拿出来的一个药方。要说这个药方是真不错,太医一见就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但陈嫣打算向清河王身边的侍医推荐这个新药方,这就让人犹豫了。
  要是治好了清河王,那自然皆大欢喜,没有什么好说的。可要是没有治好,甚至最后清河王还是夭折了,会不会有人联系到这个药方,牵连到不夜翁主身上?
  不夜翁主年纪小,没人会觉得这件事是她一力主张的,只会将药方安在他们这些侍医身上。到时候真有个不好,岂不是惹祸上身?
  陈嫣自昨日从曲台殿回温室殿想了很多,最终做出决定却没有多少犹豫。
  说来也是巧合,陈嫣上辈子的时候祖父是一名中医。说不上医术精湛,但在本地还是有一定名气的。大病他不会去治,会劝人去大医院。可要是日常小病,他向来是手到擒来的。
  感冒发烧显然属于此列。
  陈嫣没有跟着爷爷学中医,但小的时候学写毛笔字,抄写的不是什么诗词文章,而是中医学的古代典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以对中医药方是有一定了解的。
  就是这样她也不敢给人开药,因为中医是一门很讲究经验的学科。有的时候两个病人的病症看起来完全一样,也有可能要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药方。
  但是刘乘的病症不一样,他属于风寒感冒,这是一种后世差不多已经研究透彻的病症,不存在多少意外。再加上此时他身边的侍医已经断出了他的病,不需要陈嫣再去判断…缺的只是一个对症、有奇效的药方而已。
  陈嫣心里十拿九稳,她想到的是《伤寒杂病论》中被誉为千古第一方的‘桂枝汤’。
  这个方子一个是容易凑出来,所用的药材都是此时已经理解了药效的,只不过没有人将其组合起来——也可以看成是此时的人对于中医学药理理解还没有后来医圣张仲景时期那么深刻。
  另一个,这个药方可以针对很多病症,而不只是风寒感冒,很多时候都用得着,出现频率极高,这才有了‘千古第一方’的美誉。
  更、更重要的是,刘乘的种种症状都正对‘桂枝汤’!
  说起来古代治疗风寒的汤药也不止一种,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小柴胡汤等等,同样都是很有效验的名方。但不同的药方针对的是看起来相似,实则谬以千里的病症。
  陈嫣曾多次看到爷爷使用桂枝汤治疗,相关的常识还是懂得。
  刘乘是典型的风寒感冒,脉象无力,舌头色淡,腹部微微痉挛,与此同时伴随着出汗的症状。再联想到她平常身体虚弱——用桂枝汤是无疑的。
  而为了保险,陈嫣又找来了身边的侍医。他们都是常常处理小儿疾病的,他们或许无法自己想出一个良方,但一副药对症不对症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就好比是成绩好的学生做题,特别难的题目让他们去做也不见得一定能做出。但看到答案推测正确不正确,却相对容易。
  “翁主这方子倒是极好的,对了清河王的病症。只不过…”吞吞吐吐半晌,侍医才道:“只不过能不能病愈有时也不是看药方,若是不能痊愈,到时候…”
  有的人生病放着不管也会好,有的人吃的药再对症也没用!哪怕是在医学相对发达了不知道多少的现代社会也有这样的问题,更何况是公元前的西汉了。
  考虑到刘乘的身体一惯不好,用了药也不好是很有可能的。
  侍医不必将话说满,陈嫣也很清楚他的未尽之意。事实上,昨天之所以会思考这件事,也就是这方面的担忧。但也只是短暂的担忧而已,她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知道这个,只是…”只是她不能看刘乘这这样去死!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周围的人就不再是历史书上一个个铅字印刷的名字了,而是活生生的人!
  是的,这个时代的人命不怎么值钱,在陈嫣看不到的地方,饿死、病死的人何其多!刘乘除了皇子与诸侯王的身份以外,其实并不显得特别。为了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这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陈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得失来衡量,很多事情是陈嫣没有办法!她也不是什么有着兼济天下理想的圣人。但事情发生在眼前,她确实有解决的办法,失败了也不过就是不会伤筋动骨的小麻烦。
  为什么不去做?
  刘乘像一个哥哥那样对待她,因为明哲保身的关系看着对方去死?不做一点点的努力与尝试——若是刘乘真的因此死了,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愧疚!
  饔食时陈嫣向天子大舅说了这件事,毕竟她不想自己送去曲台殿的药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被使用。若是由天子直接命令,执行力是能够得到保障的。而且若真是依旧不能药到病除,陈嫣也不会有太多的压力。
  唯一的问题是她得和天子大舅解释这张药方的来历。
  “阿嫣这药方哪里得来的?”刘启问过侍医,得到药方确实对症的肯定答复后,挑了挑眉。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陈嫣自己想出来的,久病成良医的故事也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六七岁女童身上。
  对别人,陈嫣或许还能够胡扯一个出处。或者是在不夜县的时候听当地大夫说的,又或者不记得哪本医书上看到的。这个说法或许能够验证,但谁又会闲着没事非要去验证陈嫣话里的真假呢?
  药方确实没有问题,这就足够了。
  但对着父亲一样的舅舅,陈嫣无法说谎…只能低着头道:“是、是医书上看到的。”
  确实是医书上看到的,只不过这部医术还有等几百年才会诞生。
  刘启点了点头,像是知道了什么,又像只是不在意这件事的究里而已。将药方交给身边的一个宦官:“送到曲台殿,着侍医用药。”
  “唯唯。”宦官连个等儿都没有打,转身就往外走。
  陈嫣心里惴惴,但在发现天子大舅真的无意追问后,很快放下心来了——不是她心大,而是说话的对象是刘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如果真的有想法,需要对陈嫣迂回着来吗?不需要的。所以这个时候不问就是真的不问,而不是有其他的目的。
  晌后陈嫣去睡午觉,刘启将上午没有处理完的奏章批阅完毕,这才躺在榻上,由宫女揉捏头部。微微闭着眼睛:“去,叫来嫣翁主身边的傅母和侍医。”
  不一会儿,傅母益和侍医就过来了。
  “翁主最近接触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书?”
  傅母益和侍医自然不知道这问话是什么意思,但面对天子谁也不敢隐瞒,所以陈嫣身上的事情被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上来。
  刘启闭着眼睛听在耳朵里,思绪不由得渐渐飘远——他并不怪他的孩子想要掺活到儿子的病里。如果陈嫣不是他的孩子,这件事会变得很敏感…皇家医药事,向来都是惹人遐想的。
  这是她该过问的么?其中会有什么阴谋么?
  但因为陈嫣是他心爱的孩子,所以想法就发生了变化。他很清楚,陈嫣要是真有什么心思,根本没必要如此,事情有着简单的多的办法。陈嫣这样做,真的就是关心一个平常亲近的表兄而已。
  她未必不知道这件事敏感,只是她依旧去做了。
  等到傅母益和侍医退下,贴身宦官朱孟低声道:“陛下,嫣翁主良善…”
  刘启微微抬了抬眼皮,微微一哂:“朕知道阿嫣心善,只是担心她是被有心人利用!”
  第16章 蓼莪(13)
  冬天的关中天黑的很早,用过飨食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天就彻底黑了。陈嫣喝了一杯热热的羊乳,不一会儿觉得上下眼皮打架,由傅母益抱着去了西偏殿歇息。刘启作为还要工作的成年人留在了正殿,处理白天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站在殿外的武士一动不动,宫人的定力却差一些。原地跺了跺脚,就着殿外幽暗的灯火看到黑色的夜空里随着呼呼的风飘的来碎玉一样的雪花。‘呼啦啦’,刮在脸上生疼。
  宫外冷到了骨头缝里,宫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的。公元前的西汉时期,取暖手段有限,就连暖炕都还没有得到应用,真正有效的取暖手段就是烤火而已——当然,除了在殿内多设炭盆,温室殿还有别的手段,只不过类似‘以椒涂壁’这样的手段到底有多大的实际作用,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不过只是烤火也足够了。
  层层的帷幕将殿内分割成许多空间,同时也阻挡了温度散失和冷空气入侵。再加上足够数量的炭盆,也很暖和了。
  天子刘启只穿了一身轻薄的丝绵袍就已经觉得恰好了。
  殿内的宫人大多安静侍立在一边,注意着连枝灯里灯油的情况,一旦有灯油不够了,立刻要添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