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73节
  公孙弘虽然也是离别之人,可他到底不能和几个孩子玩闹到一起,所以这离别之会也就只能远观了。而作为一名儒生,虽然是半路出家的,他也同样接受了音乐教育!比起正统的那些儒生,自然多有不如,但鉴赏能力很高却不是吹的。
  陈嫣和宋飞熊的琴瑟并不算是出类拔萃,但两人,特别是陈嫣乐音中透露出来的大家气象却让人侧目——她一定有一位名师教导,所以从一开始就被手把手教上了一条格局大的多的路。
  奏乐这种事,或者娱人,或者娱己,或者兼而有之。娱人者是最多的,但那不过是乐伎之流,乐声靡靡,初听让人着迷,但听的愈久,便愈是明白其浅薄。陈嫣的乐声根本不是为了娱人,其中充满的是‘以我为主’,表达自己心声的意味。
  陈嫣三人互相深深一揖,陈嫣与桑弘羊登上车驾,而宋飞熊只能留在原地,朝着逐渐远去的车队挥手。
  上了车,直到从车窗里看不到人影了,陈嫣才将脸从车窗旁移开,端端正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叹了一口气。
  桑弘羊倒没有舍不得宋飞熊的意思,所以离别之情就要淡的多了。想要宽慰陈嫣,便转移话题道:“嫣翁主与宋女郎琴瑟甚妙呐!”
  陈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会说阿松的好话!”
  陈嫣和宋飞熊的关系一步步升温,到现在已经很有些好闺蜜的意思了(至少陈嫣是这么觉得的)。所以称呼上也日渐亲密,阿松是宋飞熊的乳名,一般只有家人才会唤的。
  桑弘羊平日里和宋飞熊的关系如何,陈嫣是有眼睛能看到的…说实在的,绝对称不上好。
  宋飞熊的各种优点在桑弘羊这里,向来是奉行‘我看不见’策略。今次,竟然称赞了一番对方的琴艺,这也是少有了。
  桑弘羊撇撇嘴,表示不接这个话。
  陈嫣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纠缠的意思。转而道:“你倒是谬赞我们两个了,阿松的也就罢了,我的技艺我自己最清楚,不过初学,难登大雅之堂!你不过是因为是我友人,所以偏爱于我罢了。”
  说着陈嫣看了桑弘羊一眼,又笑着摇头:“你从小在洛阳长大,洛阳三月花如锦,乐声寻常门户也可得见!多的是善音律的女子,比我们可强多了!”
  为什么说音乐教育在女性这边的普及性与重要性还甚于男子这边?原因就在这里了。即使是穷苦人家,也会尽量安排家中女孩学一两样乐器。
  这些都是史书上有过记载的,很多女性,即使出身困苦,却也有拿得出手的音乐素养。更重要的是,教育中赞同这一点,认为女性学点音乐有好处,于是一时之间风气大盛!
  听陈嫣这般说,桑弘羊嗤笑了一声:“那如何相比?”
  陈嫣说的是对的吗?真是对的!音乐教育在此时,特别是在大城市里,真的有够普及的。桑弘羊从小在洛阳长大,哪怕是从平民闾里旁经过,也偶尔能见乐声。其中也有水平高的,确实好听。
  但这两者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贵族女子学习音乐,大多是出于贵族教育的要求,提升个人素养、品味之类,再不然就是自己喜欢。而平民家庭的女孩,除开极个别的情况,大多数学乐器,都是为了搏一个好前程罢了!
  学乐器就得准备一件乐器吧,还得拜一个老师!乐器本身可以用差一些的、旧一些的,甚至家里几个孩子共用。但以此时的生产力,以及乐器生产的专业性、稀有性,乐器的价格都不会低。
  更何况拜老师的开销是无论如何也省不下来的!在汉代学知识贵,学任何一门知识都贵!即使乐器普及让学乐器的学费在大城市里飞速降低,但也没有低到任何家庭能够不疼不痒地拿出来。
  而且仔细想想,就算学乐器没有任何成本,家中已经能做事的女子去学乐器,而不是在家养蚕织绸做家务,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损失’了!这就像是后世某国近代时推动义务教育,即使不要钱,穷人家也不愿意送孩子过去!因为孩子在家能帮衬家里。直到学校推行了送午饭的政策,这才有了明显改观!
  那么为什么大城市中的家庭都乐衷于送女孩子去学乐器?真的是因为这些家庭都喜欢音乐,拥有极高的素养,而且都很疼爱女儿,家里的男孩不学不要紧,女孩子一定要学吗?
  当然不是啦!
  众所周知的是,这些大城市普通人家的女子学乐器、跕屣(就是一种舞蹈的舞步),大多是为了游媚于贵富,进入诸侯后宫!就算退一步,调理的乐舞双绝之后,被人口贩子挑中,也可以成为富贵人家的乐伎、舞伎。
  这听起来很惨,但乐伎、舞伎的价格一向很高,一旦家里出了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卖给人口贩子。女孩子日后能够过上富贵日子,家里也因此大赚一笔,摆脱穷苦负债生活,岂不美哉?
  桑弘羊少年时代就是一个心里很清楚的人了,不像是个普通孩子。所以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能窥破那些女孩为什么学乐器…其亦有可悯之处,谁不是生活所迫呢?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对此的不喜。
  甚至让年幼的他觉得音乐、歌舞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拒绝去学。稍稍长大后读书,这才明白,其实音乐歌舞本身都是极其好的。但到了那个时候,原本留下的印象已经很牢固了,再也没有心思去学。
  今日水边送别,陈嫣奏瑟,宋飞熊鼓琴,唯独他什么都没有,这是因为他压根儿不会呀!
  对于陈嫣和宋飞熊奏离别之乐…哪怕是桑弘羊一惯讨厌的宋飞熊,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将她和乐伎之流作比啊!说到底,他是认可宋飞熊良家女身份,并且尊重她农家学者女儿的地位的。
  “?”陈嫣不太明白,眼睛里的不解是明摆着的——这是当然的了,她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久,但生活圈子其实相对而言闭塞。很多她的圈子之外的东西,她依旧是现代人的思维。
  桑弘羊笑了一下,但没有解释。
  他大概能够猜测陈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嫣自小长在未央宫天子之手,出入有宫人婢女环绕,平常所见所交往的都是天家贵胄、侯门公卿子女,她哪里懂得普通人世界里的道理。
  别的道理也就算了,这个道理的话,桑弘羊并不觉得陈嫣有必要去理解。
  桑弘羊不说,陈嫣也就不问——这是桑弘羊一直觉得陈嫣的一个好处,别人不说,她也不会追问。想到她的好性格,他也是微微一笑。
  陈嫣确实不会追问,这不是她没有好奇心,只不过‘不夜翁主’的身份背负久了,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因为她注意到,以她如今的身份,若是对一件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么别人再不情愿,也只能说出来了。
  这是摄于她的权威,或者说摄于她背后的权威。
  但是这样以势压人并不是陈嫣所愿的,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这样逼人家说不想说的,那又算什么?所以她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在别人不想回答,本身事情又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她会保持沉默。
  陈嫣看着车窗外草木枯黄一片,忽而叹道:“我们是在临淄分道么?”
  桑弘羊的目的地在洛阳,而洛阳以此时的疆域来说,正是天下的中心,地理位置上的。周平王迁都洛邑,或许也有部分原因是这个……毕竟按照古代的政治理念,本来就应该是天子居于中心。
  至于说洛邑之前的都城符不符合中心,应该是符合的。当时华夏族活动的范围还没有如今这么大,所处的其实也是他们疆域内的中心。就如同现在的中心洛阳,等到将来南方彻底开发出来,也就无法说是中心了。
  洛阳既然在天下中心,自然就是四通八达的所在,从哪里出发都能通向洛阳!不过在衡定路程远近,以及路上道路的情况之后,两人决定先同路到临淄。到了临淄后,陈嫣去长安,桑弘羊去洛阳。这三座城市都是此时的超级大都市,在此时彼此时间都有非常平整方便地官道,自然方便出行。
  桑弘羊点点头:“对,临淄…当初与翁主初见也是在临淄呢!翁主要在临淄停驻几日?”
  陈嫣‘嗯’了一声,点点头:“这次车队载了许多布帛与丝线,想在临淄发卖看看。”
  自从上次将染好的丝绸卖给商人之后,栌山庄园的丝绸再也没有出手过了,一直攒着,就是为了等陈嫣回长安的时候顺路给捎带到临淄去。倒是长安,陈嫣只打算给亲近之人带一些礼物就算了。
  毕竟对比佷容易得知,长安可比临淄远,运费就很惊人了!而两边价格相比,其实并不会比临淄高太多——临淄物价是很高,但一般都是粮食等农产品价格高,布帛之类的纺织品价格却在几个主要城市里算低的。
  毕竟这里的纺织品多,本来就是要行销天下的…商人过来贩运,回头去了别的城市再加价,岂不是很正常?真要是价格奇高,也不可能与其他地方的丝织品竞争了。
  如果是那种专门的车队,他们有一套控制成本的办法,那倒是没什么。可是到了陈嫣这里,算一笔账,还是将货在载临淄比较划算!
  其实真要对比的话,陈嫣在不夜县的时候卖给别的商人是最赚的!不用自己操心,更不会添一笔不小的路费开支——主要是这些东西都是跟着陈嫣的车队走的,和运输队的模式根本不一样,本身就花钱的多!
  不过陈嫣并不打算一直做供货商,她是有想法做到下游去的。既然是这样,了解整个过程,熟悉终端市场,这都是很有必要的。前期别说只是少赚一些了,就算是亏钱,也得抗住啊!
  这次她带来的货物除了栌山庄园出产的五种颜色的丝绸,还有数量不少的丝线。这些丝线都是织坊确定今年到明年春蚕出来后的用量之后,确定会多出来的。与其多出来,白白浪费了当初烘茧,还不如送到临淄去卖呢!
  此时的临淄,丝线恐怕早就缺乏了吧?阴摊法最多只能延后蚕蛾两日上下出蛾,暴晒则十分损害蚕丝质量。就算鲜蚕茧上市的时候加紧功夫狠狠干,最终煮茧缫丝出来的蚕丝也远远不足以支撑全年。
  要么织坊停摆,要么用质量差的蚕丝(就连质量差的蚕丝很多时候也是不够用的)。这个时候要是有质量优的蚕丝上市,那必然是被哄抢的!
  桑弘羊听陈嫣说明了情况,点点头:“那我也在临淄停驻几日!”
  第83章 园有桃(2)
  临淄, 公元前世界里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在这个时代诞生出超出这个时代的存在, 那么有着种种‘怪现象’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她和其他城市不同?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她本来就和其他的城市不是一个量级, 那么相对应的, 她产生的问题, 带来的繁荣,奇奇怪怪的产业,这里的居民的生活方式…这些和别的地方的不同,简直太正常了。
  已经是‘极少数’,又怎么能要求其他部分与大多数等同?
  深秋萧索,这个城市依旧是既繁忙又清闲。不过如果只说繁忙的那一面,就得去市场上看看了,这个时候的临淄市场简直忙翻了天!
  经历过秋收, 各种农产品上市, 在原产地被商人收上来, 然后不辞辛苦地在此时运送到了临淄。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临淄的超额利润么!
  临淄居民也会趁着这个时候进行大采购——除非是有钱人,不然谁敢错过这个农产品上市的高峰期?这一阶段的产品多, 而且价钱相对较低。真等到天气寒冷,外地的物资更难进来(那个时候也没得进来), 临淄城里的物价就是另一番水平了!
  在古代交通不发达的时代里,任何一个国家, 发达城市的粮价(农产品价)都是一个堪称让民众流泪,统治者沉默的问题!平常价格贵, 遇到特殊情况, 比如说极端天气、农产品歉收等, 价格能有百分之四五百的波动,能信?
  在华夏,这种情况其实比较少见,因为华夏人自古以来喜欢修路、修运河。不过在公元前的西汉,交通情况显然还没有后世的完善,所以…临淄人民还是大采购吧。
  好在天气也凉下来了,除非是比较特殊的农产品,不然一般都能够保存。
  相对应的,其他产品的交易量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临淄是一个以手工业立足的超级大都市,各种手工业产品是很多的!每天来到临淄、离开临淄的商队都很多,他们往往往来于固定的商路,赚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利润。
  这些商人每天都有,除非是遇到比较特殊的情况,不然不会减少或消失。但到了这个季节,大量平常不来临淄做生意的商队也会运送农产品,走几趟临淄。这些人贩了农产品来临淄,走的时候自然不会空着车走。来都来了,怎么能让车子走空程?随便贩点儿什么也好过什么都不贩吧!
  更何况临淄还有那么多名产,到其他地方都是很受欢迎的!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有最热闹的农产品市场,那也就有相对冷清的丝绸市场。
  来到临淄的商人贩货种类是很丰富的,丝绸、陶器、铜镜、美酒…这些都是‘临淄’这个品牌之下很出名的货物了。但,当然还是丝绸最受欢迎!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最好的商品就是丝绸!或许有人会说是粮食,是盐!因为粮食和食盐这些,不吃就会死,绝对的刚性需求啊!
  这个问题嘛,粮食就先不说了,粮食的重要性确实无可比拟,但在这个农业人口占绝大多数,家家户户能自己中粮的时代,粮食作为商品本就不常见,又不是所有地方的名字都是‘临淄’。
  而且粮食的分量不轻,对于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来说,它是绝对无法成为最好的商品的。
  盐没有粮食的缺点——普通人没法生产他,又不是人人都住海边、盐井边、盐湖边!同时价格也不算低了,同等份量下,他的价格很不错。
  盐确实是好商品,但最好的商品还得再等等…等到刘彻上位,打仗打到没钱了,用盐铁专卖搂钱的时候。那个时候人们吃盐才真正贵起来,而且普通人也彻底没了自己生产盐的资格。
  那时候倒是能说盐是最好的商品。
  就此时来说,至少更多的人认可丝绸才是最好的商品,它当作货币来使用,其认可程度还要远超于铜钱!
  来到临淄的商人们大多数都会联系织坊,或者收丝绸的小贩,贩得一些丝绸去别处销售——接下来的冬季本来就是丝绸销售的旺季,哪怕是中等之家也会选在此时给家里人做新衣服,这也算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了。
  但让人尴尬的是,市场对丝绸如此的饥渴,丝绸的供应却跟不上了!
  到了秋冬,鲜茧就没有了,此时织绸只能用以前已经纺好的丝线。只是当初能攒多少?纵使有一些过去存下来的丝绸,就是准备这个时候用来应付四方云集的分销商,那供应业离需求有十万八千里!
  临淄织坊的商人倒是想赚这笔钱,但赚不到啊!原料不足的问题在这个时节一直是个大问题,到了这个季节,织坊大多会停业很长一段时间。就算还在运行,也就是很小一部分产能而已。
  这个时候外来的商人能不能够拿到货,就要考验自己在临淄的关系了——关系扎实的,自然能够搞到。关系没有经营好的,根本就抢不到,也只能去贩其他的货物了。
  “一大批丝线?哪里来的?”临淄城南一织坊的主人乍一听这消息,还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呢!
  如今这时节,各家丝线都不够用,谁家会把丝线拿出来发卖?
  递消息的心腹道:“家上,这是小人的一个朋友介绍而来的。他是东边市坊的地头蛇,有什么要入市的他都知道。我方才恰好去寻他喝酒,这才得知——这会儿才上市,趁着别家没有得到消息,我已经让那友人把货给留下来了!”
  “外地来的客商?”听到竟有这样的好事,本来在算账的老板也不算了,丢下账册就往外跑!
  等到手下人引他去看货,正好听见里面传来争执。
  “这丝货扣在此处是什么意思?只说让市工查货,怎么这么久?难不成是刁难我们外地来的——兄台可是看走了眼!我家主人的来头你可不知,真要是难为我家,回头整个市场都别想平静!”
  另一男声笑嘻嘻道:“贵人可别这样说,消气、消气,我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市工说是如此,我们这些跑腿的也只能是这样了。您等等,我再去瞧瞧,说不定市工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手脚,我去催一催。”
  说着往外走,正好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朋友,以及朋友的老板。连忙道:“哎呀!申老板,您可算是来了!里头的那个就是带丝货来的。别看人家不知市坊内情,一下就被留住了,仿佛是个棒槌。但看那气度,的确不凡,一个奴仆,气势比公子还厉害。他说的话还真不像别人那般,是用来吓唬人的!你们若是还不来,我这里也只能放人过去了!”
  闻弦音而知雅意,说的这么辛苦,自然是想让这位‘申老板’心中有数的,不然这么辛苦不就白辛苦了?他们这种市井人物,不怕辛苦,就怕自己的辛苦受帮忙的人不知道!
  只要人家认下这份人情难得,今后总有机会将这人情赚回来的!
  申老板也是老江湖了,连忙拱手道:“多谢多谢!这次实在是劳烦了。这会儿先不说,回头必然谢谢先生。”
  说着便急急忙忙地往里走,显然最近缺丝线真的到一定程度了,不然也不会急切成这个样子。
  端坐在屋内的正是赵申,原来他在第五管事手下做事。因为去琅玡郡胶县请来宋高这件事算是办的很漂亮,本来就很看重他的第五管事就将他的名字在陈嫣面前提了一次。
  陈嫣也挺宋飞熊小姐姐说过赵申是如何找到他家,之后又是在他家帮做农活儿,一路上又是怎么照顾一干农家子。听起来确实是一个能吃苦,同时心思也很正、办事周全的年轻人。
  所以这次回长安,陈嫣就特地带了他。临淄这边卖绸卖丝只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毕竟无论是栌山庄园染出来的彩绸,还是那些丝线,放到临淄来发卖,那都绝对不愁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