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 第184节
  她终于不再倔强。贺缄怜惜的目光落在女人脆弱的脸上。
  “我会好好待你,知道吗?”他轻轻呢喃。
  “……”
  “再也不会辜负你。”
  “……”
  “我的感情里也再无其他的女人了。”
  “……”
  她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却应是在仔细的望着他。贺缄心中一动,俯身欲噙她唇。
  汤媛下意识的阖上,忽觉腮畔一暖,是他的唇轻轻擦过。耳畔有珠帘响动,许久之后,她再缓缓睁开,他已踏着月色渐行渐远。
  景仁宫内,沈皇后脸色大变,听完内侍的回禀,素手微晃,打翻茶碗。
  她冷冷瞥向内侍,“你确定,皇上没有成好事?”
  内侍战战兢兢,磕头如捣蒜,再三发誓没有。
  那一方,静谧的钟粹宫偏殿,汤媛披衣轻轻坐起,明亮的眼眸如初。
  她只是纤弱,但从来都不曾脆弱过。
  梁姑姑焚的是宫闱里最好的香,专为皇上夜间助兴的。
  案几上还放着她喜欢的西域秋海棠,修剪的整整齐齐,泡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有难以察觉的香气在水中淡淡氤氲,汤媛尝过,是极淡极淡的甜涩,愿与贺缄在醉生梦死之间共饮。
  第240章
  这样晦暗的深夜, 沈皇后早已睡意全无。她抬眼看向陪伴自己度过幼年与少女时期的老嬷嬷, 才惊觉时光荏苒。
  察觉到她的目光, 老嬷嬷露出了慈祥而安静的笑。就那样暖暖的看着她。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也随之包围了她。
  沈皇后心中一凛, 嘴角翕合, “嬷嬷……”
  “奴婢在这里。”嬷嬷握住她的手。端庄而沉着的皇后娘娘,也只有在她跟前才会迷惘的像个孩子。
  这个孩子,在震怒与冷静之后,睁大了水光盈盈的双目, 问道, “嬷嬷, 我这一生究竟值不值?”
  “傻孩子, 没有什么值不值。只要您觉得那么做快乐就好。”嬷嬷回。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的老妇人并不适合伺候主子了, 且她的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更多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无奈沈皇后却固执的将她留在身边。
  是呀, 只要那么做觉得快乐就好。沈珠怔然。
  她本是个废弃的棋子, 侯门深宅里还未绽放就已枯萎的花儿。她也曾爱过一个人,甚至被爱过。可是爱并不能拯救她悲惨的命运。她不想嫁给年迈的男人做妾, 也不想一生孤独膝下寂寞的老死。
  幸而贺缄给了她机会。一个站在高处的机会。这怕是她无望一生里唯一的恩赐了。如此的好运断不会再有第二回 。那她也只好以与此相配的冷酷来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后位。
  后位之下, 是她孱弱的娘亲以及同样孱弱的娘亲的族人们。父族呢,却是她无比恶心却又不得不守护的一方肮脏之地。
  思及此处,坚毅又重新回到了沈珠的眸心深处, 但她终究还是因为贺缄没有夜宿钟粹宫而感到了无边的恐慌。
  倘若一开始的纵容是欲擒故纵。那么现在呢?面对唾手可得的汤媛,一个已经臣服的女人,他为何还要离去?
  疑问的时候, 嬷嬷苍老的声音也慢慢回答了她,“因为在心里呀。”
  在心里?沈珠的目光愈发迷惑。
  嬷嬷看着她却愈发悲伤。没有被真正爱过的女孩子,无论多坚强多聪慧,在动了深情的男人跟前,大抵都是这般一头雾水。
  “是的,在心里。娘娘以为她是战利品吗?那种被供养被珍视,却终究在手里,随时可弃的东西。”嬷嬷摇摇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道,“她不是。所以很可怕。”
  帝王放在心里的东西都很可怕。昏君甚至能为了一个愚妃让六宫陪葬。如果那个妃子不愚不蠢,甚至还非常聪明呢?
  仿若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沈珠猝然惊醒。
  “娘娘,您想要她为陛下生孩子并不难。想把她生的孩子抱过来养也不难。”到底是年纪大了,嬷嬷的每个字都说的十分缓慢混沌,“皇上也会因为如愿以偿感激您敬重您……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的美好……是建立在她安分守己的前提下。”
  “她心里没有皇上!”沈珠微微攥紧手心,“她心里只有孩子和丈夫。同为女人,如果她对贺缄怀有男女之情,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汤媛的心里根本没有贺缄。
  “娘娘说的没错,那女子心里只有孩子和丈夫。每个女人的心里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嬷嬷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皇后。
  只不过,汤媛现在的丈夫变成了贺缄,将来也会成为贺缄孩子的娘亲。
  沈珠浑身一颤。
  “孩子的娘亲就在钟粹宫,住在帝王的心里。她的孩子,您养不起也养不稳。如果她哭,日夜的哭,您觉得帝王还忍心她母子分离?倘若让她母子日日相见,那孩子……岂不又成了有名无实……挂在咱们景仁宫的一块虚幻的大饼。”
  也或者,此生无望后位的汤媛……其实也特别希望自己的嫡长子有一位皇后娘亲呢?
  沈珠赫然睁大双眸,“她敢!”
  去母留子的事……她也不是做不得。
  “去母留子……娘娘就不要再想了。”嬷嬷缓缓道,“当今皇上什么样的后宫手段没见过。不管您做的有多干净,还是真的无辜,这个女人若是没了,谁都别想好了。”
  沈府可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章氏一族。一旦为帝王所真心记恨,后果不堪设想。
  “嬷嬷的意思难道我还留了一个祸害?养不得杀不得。”沈珠咬牙道。
  “她不是您留的,是皇上留的。”
  “那我……”
  “娘娘钻进牛角尖了。”嬷嬷平静道,“您还要做什么呀?供着她就好了呀。倘若有天她作死……您也惯着些罢……”
  眨眼又过去了两日。
  钟粹宫的那位病了。不等沈珠吩咐太医,那边又有内侍过来回话,说皇上一早晨就过去了,现下午膳时间已近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所以,这御膳到底是传到钟粹宫还是乾清宫。
  沈珠看了眼嬷嬷,淡淡道,“妹妹身体不适,原是该本宫操劳之事,怎能让皇上在那里受累。”
  钟粹宫里的金丝雀此番竟是病的不轻,咳的一夜没睡好。直至巳时才喝了药躺下。沈珠耐心的听闻宫人回禀,又耐心了翻阅金丝雀的脉案。
  得知贺缄在这里,她便也过来了,只是未曾让人通禀。现下正坐在偏殿里与梁姑姑叙话。
  梁姑姑侍奉了一盏茶,忽然道,“娘娘的袖子都沾了花粉,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春夏花木繁盛,皇后一路分花走来,难免沾染了些。放在平时,还能当做一件雅事,却没想梁姑姑忽然发难,宫人们立时蹲身告罪。
  沈皇后倒无意纠缠此事,只微微抬手,任由梁姑姑搀扶入内室更衣。但她们更完衣却又从另一侧门悄然的离开,径直拐上铺着厚重木质的长廊,穿过几道飞罩,隔着朦胧的纱帘,已经隐约望见了清池另一畔缱绻的风景。
  随意散着如瀑黑发的女子,慵懒的斜倚栏杆,任由发丝沐着暖阳熠熠发光,只一心欣赏满池将将发了骨朵儿的清荷。身侧是垂眸欣赏着她的帝王。他看上去漫不经心,一只手却始终若有若无的抚在她发丝间,爱怜之意欲盖弥彰。
  他正迁就着她的身高,微微俯身,附耳说着什么。汤媛似是有所触动,忽然侧首仰起脸,贺缄便含笑低头欲吻,却被机警的躲开。
  躲开的那一瞬,汤媛余光闪烁,淡淡掠过那一片随风微扬的纱帘。她本无过多情绪的脸庞,渐渐染上淡淡的红霞,转眸凝注贺缄的目光。
  贺缄眼睛似是被烫了一下,心安静的狂跳。恍惚中,记忆有些飘远。
  相隔了数年,她前世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了。
  前世的她,在这个年纪也是这样的美艳,眉宇间却如西山的烟雨,终年笼着淡淡阴霾,仿若灰色的山水画,在寒凉的冷宫里覆满灰尘。
  此生,幸好还来得及有此生。贺缄闭目,用力拥住她。
  沈珠冷漠的打量这一幕,心绪却也有些涣散,大约是昔年她也曾被一个男人如此的拥抱过。等她回过神,贺缄已经横抱着佳人离去。
  没过多时,这个男人在景仁宫与她相见,目光微冷。
  原来那日,她自钟粹宫离开不久,汤媛便在祠堂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谁问也不开口。想来旧疾也是因此而复发的。
  荒唐!简直是无事生非。不需要贺缄说什么,沈珠已经明了他此刻的怒意。
  ……
  每个人都有底线的,沈珠也不例外。当她噙着讥讽的笑意再次来到钟粹宫。
  异常的清冷。宫人们不知怎么了,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在门外伺候,大气都不敢喘。
  沈珠嗤笑一声,推门而入。
  抚着一朵绣球的汤媛却仿佛等了她很久很久,身子微微顿了下,这才慢条斯理转回身,坏笑道,“姐姐终于来看妹妹了。”
  她粉嫩如水的脸颊上,几道浅浅的指痕无比醒目。
  沈珠大惊。
  汤媛环顾四周,轻音道,“我咳的厉害,旁人煎的药皇上总不大放心,只有梁姑姑做的最合我心意。”说完,秀眉微凝,玉手轻轻的覆住受伤的脸颊,“那日祠堂罚跪原是我不该衣着单薄,以致旧疾复发。姐姐权倾后宫,却因我被皇上猜疑,盛怒之下掌掴训诫……实属情理之中。”
  谁掌掴你了!
  好个贱人。沈珠怒极反笑,“呵,妹妹正式册封的玺印还未拿到手,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沈珠的贴身宫人也早已怒不可遏,将要上前捉拿汤媛,却见娘娘猛然抬手,一字一顿的咬牙道,“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娘娘!”
  “滚!”
  她甚少疾言厉色,发起怒来却也相当可怖。
  房门阖上那一瞬,她看见汤媛微微歪头,无辜的像个孩子,说道,“娘娘,不过是这么简单的手段,你都没有勇气和我撕下去。还想尝尝更恶心的吗?”
  沈珠扬眉淡笑,“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姐姐太傻。”汤媛回。
  她放下手中的花朵,一步一步靠近,漆黑的双眸无所畏惧的迎视沈珠的锋利。四目直视,沈珠听见她说,“姐姐让我每日以美妾苏氏警醒自持,可是我不是苏氏啊。我乃五殿下贺纶的发妻……”
  汤媛随手挡住沈珠伸向她脸颊的指尖,继续道,“更是贺缄爱慕的女子。只要我在他心里,你就永远赢不了我。还记得你娘亲吗?同样是妾,为何她活的那么窝囊?是因为她不够美吗?”
  怎么可能不够美?大户人家的妾,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柔情万种。怪只怪,她娘亲的美不是父亲的心头好罢了。
  那么谁是她父亲的心头好?
  自然是那个害她再也无法生育的贱人。可是父亲喜欢贱人,哪怕她现在成了皇后,父亲都舍不得杀了那个贱人!
  说什么暴病身亡,不过是找个田庄藏起来罢了。贱人的孩子们照样还是沈府的少爷小姐,前途似锦。
  为了娘亲,为了那些无法抛弃的累赘,她不得不装作妥协,只为了有一天,能将贱人们千刀万剐!
  汤媛笑了笑,转身道,“内廷之中……从来只能有一个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