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对了,你叫什么?”嘉禾又问,还是那样慈蔼的口吻。
  现在的苏徽还是“云微”的形象,十五岁的骨架,无辜少年的模样,可是“云微”是存在于九年前的人,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么现在怎么也有二十四岁了。
  苏徽在离开端和三年的时候,性别应该是暴露了,他不知道嘉禾在听说真相又发现他不辞而别之后会有多愤怒,然而九年之后嘉禾注视着他,目光像是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难道是因为九年的时间太长,所以她早就把什么“云乔”、“云微”都忘了?
  万一她没有忘记,时隔九年再看到一个和“云微”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她会不会觉得是见了鬼?又或者,苏徽该撒谎说自己是“云乔”、“云微”的弟弟?
  可是苏徽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嘉禾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定了定神,他说:“我叫苏徽。”这一次他不想再取什么马甲名了。
  “苏、徽。”嘉禾点头,“《尔雅》有云:徽者,美善也。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包含期许。你是哪里的人?眼下为谁效命?皇位更迭之时朝局最为混乱,火中取栗的勇气值得赞赏,可你却也该为自己的亲族考虑。”
  她的神情看起来那样的平和自然,就好像眼前这张脸她真的全无印象。
  这一刻苏徽忽然又想把自己曾经用过的马甲全都找回来,直接当着嘉禾的面宣布,自己其实叫云徽,是云乔、云微的弟弟,看她怎么反应。
  “长公主。”董杏枝上前,“这人来路不明,臣从前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是不要与他多说什么了。”
  之前苏徽昏迷在万寿宫前的时候,董杏枝发现了他,却向嘉禾提议要杀了他。因为担心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苏徽会连累嘉禾。
  但嘉禾却救了他,此刻听到董杏枝的话后,她无谓的笑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那个人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苏徽心中一紧。
  “他来了。”这时嘉禾忽然看向了窗外,幽幽的说道。
  苏徽侧耳,隐约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脚步声。
  新帝在仪仗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万寿宫。
  这位才从乡下被接来北京的天子是个瘦小黝黑的青年,偌大的紫禁城比起他过去居住的茅屋要奢华广袤了何止千百倍,他在狂喜之余深深的不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要带齐身边的侍从,就好像被许许多多的人围绕着他就不会害怕,排场足了他就有了帝王的威严。
  他不是第一次来万寿宫了,嘉禾早已习惯。
  她在禅位之后不但失去了皇帝的身份,甚至连太上皇都算不上,成了所谓的“长公主”,辈分上是新帝的姑母,名分上是他的臣子。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失去了权势与地位之后,她其实理应诚惶诚恐的伏跪在新帝的脚边表露自己的忠诚,可是奴颜谄媚从来不是她之所长。自她被废至今,新帝来了十三次,这十三次的相处之中,她没有哪一个对这个年轻人客气过。
  “长公主是否要去……接驾?”董杏枝是清楚嘉禾之为人及品性的,她开口询问嘉禾这一问题,其实心中已然知晓了答案。
  “我不去。”嘉禾说:“你去吧。我到后院赏会花,虽说到了秋天百草凋残,可总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可供人仰望感慨。”
  苏徽记得在夏烈宗的起居注上的确记载过,说嘉禾被废之后,“常有倨傲不平之色”,于是烈宗“深惮之”。
  起居注上未写明烈宗是否真的指使过下人毒杀嘉禾,可“深惮之”这三个字背后泄露出的态度,就足以说明很多的事情。
  趁着脑内的ai还在关机状态,苏徽飞快的对嘉禾说道:“陛下……不,长公主,新皇帝不是仁善的君子,不要挑衅他。”
  “我知道。”嘉禾轻轻一笑,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口吻,“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后来的报仇雪耻,再不济效仿刘禅,乐不思蜀未必就不能换得平安寿终。所以……”她转头看向了董杏枝,“你得去接驾。”
  董杏枝伏跪在地,朝着嘉禾叩首一拜,“长公主说的那些大道理臣都不懂,臣只知道忠臣不事二主,新君每每来到万寿宫羞.辱长公主,长公主却总让臣以礼待之,谨慎侍奉,这于臣而言实在无异于酷刑,长公主不如赐臣白绫一匹,让臣效仿方辞远方学士以死尽忠!”
  “你这人哪。”嘉禾叹了口气,“十多年了,还是这样倔强偏执,不讨喜。你死了不是为我尽忠,你该活着才是。”
  嘉禾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之志,可她却希望董杏枝能够活下去。
  “听话,杏枝。”她说:“这是朕,给你的命令。”
  董杏枝伏地泣不成声。
  说着她又看向了苏徽,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后者的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不管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我都会找个机会将你送出去。”
  “我不信。”苏徽又一次扯住了她的袖子。
  嘉禾那双没有什么情感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涟漪。
  “我不信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出自真心,我也不信你真的成了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他牢牢的盯住了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过去嘉禾的痕迹,“你不甘心,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眼评论
  有些激动
  想要剧透
  捂嘴
  装死
  第110章 、三章
  夏朝的新君搓着过去因为耕作而留下了厚厚茧子的双手,一步步的走近了万寿宫。心中怀着满满的忐忑。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一直是个寻常的农人,还是那种并不算勤恳老实,总被邻里嫌恶,十八九岁都还未找到媳妇的那种乡间懒汉。忽然有朝一日一群人拥上来给他披上了黄袍,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天下的主宰。
  最开始他吓得两腿发软,在来京的路上嚎啕大哭,在进入紫禁城的那一刻甚至几乎昏倒过去。他就算是再怎么混不吝的人,也不敢做谋朝篡位的梦,可他身边的人不断的告诉他,这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他是先帝同宗同族的侄孙儿,流着真龙天子的血。过去十多年待在金座上的那个女人不过是暂时顶替了他的位子而已,现在是她该把皇位交还给他的时候了。
  毕竟,这是个女人哪。你见过你村里养着的母鸡打鸣吗?见过公鸡下蛋吗?造化分阴阳,各有其司职,女人主政,便是乱了章法——臣子们都这样和他说道。
  他于是渐渐的也就想通了,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不是谋朝篡位的逆贼,倒是被人窃取了尊位十余年。如果不是周嘉禾,他早十二年就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每一次来万寿宫的时候,总是气势汹汹,他想他是理直气壮的来讨还自己失去的东西。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走近万寿宫的时候,他又不自觉的心虚,身上的龙冠龙袍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又变回了乡下人的粗麻衣裳。
  他那被废去皇位的姑母果然不曾如他期待的那样诚惶诚恐的站在万寿宫门前迎接他的到来,这一次出现在那里的又只是姑母身边的那个奴婢。
  新帝隐约听人说过,这个年长而无姿色的奴婢过去是宫里品阶最高的女官,但这不是他要在意的。品阶再高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婢子,见到他得规规矩矩的跪下。
  新帝满意的看着董杏枝朝他叩拜,一下、两下、三下。
  他迟迟的不叫董杏枝起来,好像羞.辱了董杏枝就能出一口心中对那位姑母的怨气。
  “长公主人呢?”他俯视着董杏枝,拔高了嗓音问道。
  新帝的京城官话说的还不是很好,一开口带着浓浓的乡音。他说的每一个字董杏枝也并不是都听懂了,但她猜出了他的意思,答:“回陛下的话,长公主病倒了。”
  新帝啐了一口,“你主子还真是身娇体贵,朕好吃好穿的养着她,她说病就病了?我看她不是真的有病,她就是存心埋汰我。”
  董杏枝再度一拜,“长公主的确身体不大好了,还请陛下莫要和她计较。她是您的姑母,好歹是个长辈,陛下对她宽容些,世人都会赞颂陛下的孝心。”
  董杏枝陪侍君王十余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天子的喉舌,她习惯了旁敲侧击的说话方式,方才对先帝说出口的这一番话其中威胁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明显得都不像是她过往的说话方式。
  然而新君却还是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犹自站在那里骂骂咧咧,“朕是皇帝,不管是谁都是朕的臣子,你家主子装病躲着朕是什么意思?对朕不服气?想要造朕的反吗?”
  董杏枝用额头贴着潮湿的泥土,维持着叩首的动作,不敢动弹一下。她生怕自己不小心抬头,会泄露此刻自己的情绪。
  “朕知道,你们都对朕不服气!一群傲气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真把自己当成什么玩意儿了!那个荣靖长公主,也好像是一副病恹恹随时要死的样子,朕下旨召她进宫,她竟然胆敢违抗,嘴上说着是要养病,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在做什么龌龊勾当!慈宁宫里的杜太皇太后更是可气,女儿们一个个病得好像快死了,她病着病着却怎么也死不了,命长惹人嫌的老东西!”
  “陛下。”新帝身边的宦官这时连忙拽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九五之尊霎时露出了惶恐的模样,竟真的闭上了嘴,像是犯了错等待长辈训斥的小孩子。
  董杏枝冷冷的瞥了一眼这个男人,在心中讥讽而又无奈的一笑。
  万寿宫,松柏殿。
  嘉禾不愿去见自己那个头脑愚钝的侄儿,宁愿留在这里同苏徽说话。比起新君,苏徽更让她感兴趣。
  片刻前苏徽问她是不是不甘心,她没有马上回答。
  如果这时松鹤殿内有茶,她应当会捧着茶盏,说一些玄虚而又绕人的大道理给他听。可惜松鹤殿内什么都没有,风中药味与淡淡的腥气混杂在一起,伤重的少年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你的主子是谁?”嘉禾问道。
  苏徽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虽然你我见面并没有多久,可是我有种感觉,你是个相当大胆的人。”
  “是吗?”苏徽问了这两个字,但也没反驳。
  “像你这样的人,过去应当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更不曾吃过苦楚,保留了率性的一面。我不知道你是为谁效命,但我猜,那个人性情一定很好,你不必学着察言观色,故而行事无所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苏徽发了一小会的呆,他记得从前嘉禾也曾说过他胆子太大,总能问出一些逾越身份的问题。每回嘉禾说这话时,都是笑着的,看似责怪,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包容。
  “那个人,不算是我的主子。”犹豫了一会,苏徽缓缓说道:“但就像你猜的那样,她确实对我很好。我在她身边经常会有一些任性的举动,而她也从不计较。”
  “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嘉禾微笑着说道。
  “宽宏大量倒也不算。”苏徽摇头,“她有时候心眼小的不得了,偶尔在小事上罪了她,她也锱铢必较。我在她身边可以胡乱说话、不守礼节是因为……她有自信能够护得住我。只要我不是犯下什么大的错事,不管做了什么都不用害怕。”
  嘉禾静静的听着,淡淡的笑。
  “真想让你们认识一下。”苏徽叹息道:“她这人又骄傲又固执,可我很喜欢她,她明亮的就像是天上的太阳。”
  “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二十五岁的嘉禾并不知道苏徽说的人是谁,她用一种略微遗憾的口吻说:“我大概是不能离开这万寿宫了。”
  “你还记得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苏徽突然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这算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嘉禾迟疑了一下,答:“我忘了。”
  “忘了?”这个答案让苏徽很是不满意。
  “天上每日都有云雾盘踞,散去之后便是散了,何曾见它们重新聚拢过?”她指着窗外懒懒的说道:“我过去的一生,便如同这云雾一样,风一吹,了无痕迹。至于云团过去是什么模样,半点也不重要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甘心不甘心——”她俯身,在苏徽耳畔轻轻说:“我甘心。今日我这番模样,是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的。我接受。”
  “接受?”
  “佛家说因果循环,我认清了我的因,自然明白我该有什么样的果,我现在只好奇我的果又将成为谁的因,造就出怎样的未来。”她说着苏徽听不懂的话。
  新帝在盛怒之中走进了万寿宫主殿。
  董杏枝奉上了茶盏,他不耐烦的一掌打翻,茶水溅到了董杏枝的手上,她疼得下意识皱眉,新帝看着她这幅模样反倒是笑了,恶狠狠的,黝黑干瘦的脸上透出些许狰狞,“让你的主子滚过来为朕奉茶!朕是皇帝,难道还吃不得她一碗茶了吗?”
  “吃不得。”冷冷的女声忽然从窗外传来,接着嘉禾走入殿内。
  在看见新帝的时候,她并不行礼,十余年来身为上位者所养成的贵气镌刻于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新帝跟前,哪怕一身朴陋的素服,也远比新帝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皇帝。
  “你——”新帝无法容忍自己被如此挑衅,恶狠狠的指着她,恨不得当场就命人将她拖下去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也是在做了皇帝之后才知道宫中原来有这样多的刑罚,凡是不服从他的,都可以通过武力做手段来使人屈服。
  庸碌的乡下小子突然掌握了至高的生杀大权,他迫不及待的就想要运用、想要炫耀,就好比是一个暴富的人在得到钱后会去尝试花天酒地的滋味。
  “我奉的茶陛下只要敢接,那我无话可说,陛下想杀了我,也大可以命人直接动手。”嘉禾满不在乎的一步步走近这个男人,“好好享受你为数不多的得意日子吧,你很快就会和变得和我一样。”
  “你要造反!”新帝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是断了,“你果然是要造反,来人——”
  有人上前,但没有理会嘉禾,而是对新帝说:“陛下,孝道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