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两人都在热气缭绕模糊的屋子里寻人,找路。门开了,孟小北一头撞进一个汗湿的宽阔的胸膛里,对方颈部坚硬的锁骨椎骨都把他撞疼了。
  孟小北抬头。
  少棠也抬头,盯着他。
  孟小北吃惊:“……”
  两人都没料到能在这种地方找见对方,孟小北脑海里胀痛着电视里播演的那些画面,人潮喧嚣的广场,如一团火球般熊熊燃烧的军车,陷入一片火海的复兴路、西直门大街……少棠就在眼前,他眼前的人安然无恙。
  小北:“你怎么来西安了?”
  少棠:“老子来捞你!!!”
  小北:“我怎么了?你没事吧?”
  少棠:“你没事我就没事!……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少棠捏着孟小北胳膊,几根手指快把他上臂骨捏碎。两人都是一头热汗,汗水从黑色发根里蒸出来,流到坚硬的眉骨上,眼眶处,互相看着,怔怔的。两人心里就憋了同一句话:出事了,你能让我放心吗?
  楼下饭馆门口遥遥传来一声询问,店老板,知道这附近那个叫王坤的人吗。
  少棠:“……”
  叼烟的小老板低声道:“老子要完蛋了。”
  身旁男孩名叫小文,抹掉眼泪,神情倔强地说:“你要是被警察抓了,被搞死在里面……我就守寡,你这辈子对不起我。”
  少棠看了那两人一眼,揪成一团乱麻的心,反而突然就放下了。
  他刚才看到街边的便衣,还以为那些人是来抓孟小北的!他以为小北惹祸了,跟那些大学生去广场游行。他脑子里已经想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甚至一晃而过某个念头,他儿子倘若真的犯事,被人追究,他立刻带人跑路,绝不回头,跑去广州、香港……
  少棠透过窗户往外一瞥,关键时刻相当镇定,迅速指挥道:“都跟我走。”
  少棠打飞的来西安以后,从原来部队的办事处借了辆破车,已经开车在西安城里奔走两个小时。
  他经过人群拥堵的最繁华的几处广场、大街、省政大楼、市政府楼,沿街开车寻找,胸口弥漫着阵痛,眼前一片迷茫的硝烟。后来看到路边几个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高中男生,少棠奔下车去打听,碰巧那几个学生认识小北,少棠打听儿子平常都会去哪里,找遍那几家台球厅游戏厅……
  那天,几人是从无人的消防通道上去,撞开楼上的门。楼上是个什么卖牛皮羊皮皮鞋皮具的小店。老板惊诧,出来想问,被少棠一拍门将人拍回屋里。几人沿二层那道走廊跑过去,找到阳台,发现楼还忒么挺高!
  少棠把衬衫下摆往腰间一系,徒手翻越二层走廊的栏杆。他用手指扒着楼外的雨水管道,贴墙行走。柔韧的身体仿佛内嵌一道钢筋勾住高墙,又快又稳,身手令人眼花,只用了三脚五脚,就落到一层,跳到地面时脚掌轻得像一头大猫,如履平地。
  坤子忍不住赞道:“你们家那位干什么的?”
  孟小北说:“他以前是消防兵。”
  少棠用眼神示意:北北,跳,你跳下来!!
  孟小北丝毫没犹豫,翻过栏杆。
  少棠在下面目光沉稳,向他伸出一双强健有力的可信赖的臂膀。孟小北撒开手,腾空跳楼,结结实实扑到少棠怀里!少棠从下面接住他随即摔倒,滚到地上,缓冲卸力。两人滚了一身土,相当惊险……
  少棠麻利儿起身,回头朝楼上一招手:还有你们俩,跳!
  ……
  作者有话要说:啊,跳。。。删了不少东西,所以显得潦草一些,凑合看吧就这样了。如果可能的话回头再考虑雕琢一下。群摸摸爱你们~
  感谢xiaodoudi的火箭炮,感谢茹果(x4)、夏沫、法茸茸、美小野、菜小may、凤梨、沧木舞、长发乱飞、amoya以上萌物的地雷感激!
  ☆、第77章 新兵北北
  第七十七章新兵北北
  孟建民和马宝纯两口子,全部从家跑出来找儿子,急坏了,连孟小京都跑出来找了。
  家属大院里,都听说公安开始秋后算账,在城里抓人呢,也听说北京的事。家里但凡有男生的,都发了疯地到外面寻。成长阶段的不安分的男孩,在外面凭借一腔义愤,热血豪情,互相奔走呼号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们或许就体谅不到家中一双年迈人的焦虑忧心,他们体会不到当年北京大街上那些母亲,在全城一片哀哭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悲痛。
  少棠后来还是开车将坤子与男友小文送到郊区的长途汽车站,那里没有警察核对照片查证。也只有少棠有胆干这种事,他不怕地方上的公安。
  少棠小北目送那两人买票上了长途车,回小县城避过风头再回来。
  小老板平时diao里diao气的模样也找不见了,表情安静老实,对少棠和孟小北用力点点头,一脸郑重,感激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孟小北问:“你们打算去哪?”
  小文说:“回县城,我的家。”
  孟小北问:“你家里人能接受他?”
  男孩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秀气,却倔有主意:“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我就给我爷爷和老爹下跪,求他们呗。他如果敢变心,找别的小婊/子鬼混,我还能甩他;他被警察抓,落难无家可归……这时候,我总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我走哪都带着他。”
  孟小北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感动着了。
  小文一只脚走路瘸着,方才跳楼逃命的时候太英勇了,人长得娘气胆子不弱,真敢往下跳。当时脚腕戳地,疼得直掉泪。
  临走,孟小北与男孩用力抱了抱。萍水相识一场,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再见,祝那两人一路平安,保重。他在车站买了面包火腿肠和瓶装水,塞自己书包里,把书包整个给人家了。
  小文淡淡一笑,勾勾手,诡秘地打个眼色:“嗳,你家男的真帅,身手酷毙了,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呢,早知我也找个当兵的男人,瞧我身边那个没用的货!”
  小文刚转身,小老板在身后炸毛了:“你说谁没用?!”
  小文递对方两只眼白:“就说你呢。”
  坤子悲愤道:“他娘的,老子倒霉落魄了,你开始嫌弃我看我不顺眼……”
  一对患难的冤家,互相拌着嘴,掐着架,拎包挤上长途汽车,身影慢慢淹没在车厢人群中。孟小北婆婆妈妈地伸脖看了半天,用力挥挥手,才放心地走开。
  少棠在后面默默看着小北与那小两口告别,方才一肚子忿怒、恼火,对儿子的埋怨,甚至想揍小北一顿的欲/火,一下子也就灭了,散了,无话可说。小北这个人,骨血里单纯,正直,待人有情有义,有种文艺情怀。这是他喜欢的那个情义深重的男孩。
  西安城内谣传说军车要进城,实际上,最终也没看见坦克的毛。事后事件定了调子,公安在城里抓捕了大约二十多名意见领袖,以及参与打砸闹事的群众混子。当时不叫做逮捕、判刑,而称为“收容审查”。收容进拘留所的,很多是在校大学生。他们隔壁大学就有一名学生被抓了典型,关押数月之后再放出来,丢了学籍,遣返老家。
  对于孟建民他们这些高三考生家长,当时最忧心的,就是高考能否正常如期!
  孟小北回到家属大院,在院子里瞅见来回奔走找他的他爸爸。孟建民眼眶通红,手里可惜没拿棍子,上去想扇儿子脑瓢上一耳光。他撩起来的胳膊停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舍得揍下去,打儿子自己肉也疼呢。孟建民一把将个头已经很高的儿子搂到怀里,狠命掐孟小北后背的肌肉,捏得孟小北龇牙咧嘴,“哎呦别捏,爸我错了……”
  孟建民搂着儿子赶紧就回家,闭门不出,不在外面待着,也尽量不和邻居间瞎谝,做老实人莫谈国事。这几天风声紧,到处都乱,做家长的多么担心孩子的平安啊!
  孟建民说,孟小北你知道我最怕什么?
  你老子最怕什么,你就偏来什么,你可真是我儿子真孝顺我!!
  孟小京插嘴道:“孟小北,咱爸刚才就为找你,出去跑好几条街,都咳嗽了,肺里肯定咳出血。你以后办事可长点儿心吧!……没心没肺的,操心别人事,气坏自己爹。”
  孟小京是无法理解孟小北脑子里整天琢磨什么,什么比考到北京去奔前程更重要,游行关你事?
  孟小北恢复乖孩子老实模样:“爸我真的没出去闹事,今天也没去广场,您误会了。”
  孟建民睁着一双遍布皱纹痕迹的眼,说:“孟小北,你爸这辈子最大的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孟小北一愣:“……哦,我知道。”
  孟建民:“你也知道你爸当初是怎么给耽误的。”
  孟小北:“……”
  孟建民惨笑,有过来人的透彻:“我告诉你们俩,二十年前,多少年轻人一辈子前程就那样毁了。现在这一代大学生,没吃过苦,没经历过当年革命武斗、上山下乡,几十万大学生被发配边疆……你们这些孩子,太热血,也太天真,不知道珍惜……政治斗争?政治斗争是咱们平民老百姓玩儿得起的?中国封建王朝,几千年朝代更替,翻云覆雨,都是怎么来的?有本事有背景有雄才大略的人,站到台子上,那是成王败寇;没有那个背景和家底的平头老坎儿,也跟着瞎搀和,就是去给人当炮灰!”
  “你看,你爸就只在家里发牢骚,我不出去闹。是我怕事?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就在tian安/门广场上拉横幅接受mao主席检阅了,我们那时口号是喊‘打倒孔家店,推翻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搞这套,你爸还真是你祖宗。”
  孟小北低头不好意思地乐。
  孟建民说:“我一辈子一事无成,你不能一事无成。孟小北你比你爸有才,你有出息,你已经都考上美院了就差高考这最后一下!就这一哆嗦你别给我抽了!你将来一辈子前途,别犯错误,成吗?……你只要能踏踏实实把高考考完了,我给你跪下!!”
  孟建民作势要在床边给孟小北下跪。孟小北腾得站起来,立时就腼腆了:“爸,您别。”
  “爸爸,对不起。”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也没犯路线立场错误。我是又红又专的革命立场,新一代顽强旺盛的祖国花朵,爸您放心。”
  孟建民被气得冷笑一声,揉揉大儿子的头:“我还指望你将来成大艺术家,现在还没有成什么‘家’,别让你爸你妈满怀希望着一路攀上高峰,然后你再把我们两口子从天上,啪,扔下来了!”
  孟小北愧疚地低头:“不会不会。”
  少棠后来临走多嘴解释了一句,小北当时是去做什么。公安来这边抓捕,孟小北帮街上录像厅里那一对表兄弟逃了,送上长途车。
  孟建民愣住,端详小北,对这儿子简直要刮目相看。
  当时各种小道消息,都讲南方一些官员、有背景的社会知名人士,帮助通缉名单上的人跑路香港,逃脱追捕。
  孟建民对孟小北伸了个大拇指:“我儿子有种,讲义气,这事做得像个爷们儿。”
  ……
  整个高三学年两个儿子的家长会,都是孟建民亲自去学校报道。有时两个班的家长会时间撞车,他就给孟小北听半小时,再给孟小京听半小时,会后再找老师单独请教。
  六月份之后,家长见天跑到学校蹲守,打听政策,生怕当年高考被取消,或者大幅削减录取名额。
  这拨家长,很多都是“老三届”,没机会念大学的。
  考前那几日,学校里情形是反着的,特别逗。学生们都回家复习去了,至于是否踏实自习还是心浮气躁人心惶惶就不得而知,大院的家长反而聚集起来,坐在教室里喝茶开小会儿,七嘴八舌,焦急等待上面下来的消息。
  校长主任跑出去打电话,然后重新进到教室。他们校长掏出手帕抹抹额头,对家长点点头:“放心回去回去,后天高考时间一切照常,教育局说没有更改。”
  孟建民举手,问:“北京的大学还能照样录取?还收咱们外地过去的学生,不会卡咱们名额?”
  校长摆手:“咱们西安的学生还是安全的,不会受多大影响,要审查也是折腾北京当地的……咱们么的担心!”
  举座的家长,长呼一口气,有人鼓起掌来,有人说回家给孩子做夜宵打洗脚水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年高考如期,竞争十分惨烈,甚至可说是前后十余年间,考取率最低的几届高考之一,千军万马杀奔独木桥,无数小马驹被挤下桥折在河沟里。
  对于孟小北,对于每个参加过那年高考的学生,都是跌宕起伏充满曲折与波澜的一年,是人生难以忘怀的记忆。最终,全国两百六十六万考生,高校只录取四十万,录取率大约15%。
  八月骄阳似火,古城的盛夏炽热焦灼。就在哥俩生日前夕,孟小北孟小京两人同时接到北京的电话,随后,几乎是同时收到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孟小北最终是考了三百零几分。
  他在电话里对祁亮嚎叫,“老子考两百八就够了,我超水平发挥!你在北京等我,老子南霸天又回来了!!!!!”
  孟小京比小北多考了七八分,哥俩就连考分都齐头并进。孟小京收到的通知书,看起来像话剧院发来的一张精致请柬,里面写着中戏表演系。
  小北他们学校更加有心,录取通知书是一幅国画梅花碎金纸信笺,由书法系绘画系几位老教授手写。打开折叠的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帅得让他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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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秋天,一丛丛银杏将街道两旁染成浓郁的金黄,满眼是丰收的颜色。孟小北背着他的画夹和行李,回到阔别两年的城市,拥抱属于他和少棠的第二故乡。
  那年进入大学的新生,作为拥有自由浪漫不羁的灵魂的一代青年,大都经历了本朝最严酷一届军训。北大那届学生直接被拉到山沟里,整整训了一年,写检查,写反思总结,对路线与忠诚的深刻认识以及事件中教训,四年制被人为抻成五年制;在彻底洗涤这一批学生的灵魂之前,不能放他们进入社会。孟小北来北京之后,没什么机会和他干爹以及家人团聚。他们美院,军训也延长至六个星期,新生全员被拉去平谷山区某炮兵基地。
  相比之下,还是孟小京他们学校待遇好,日子过得最爽。他们军训宽松,训练地点竟然没有迈出北京市区,就在海淀找了一家部队大院。一群俊男靓女,每人穿一身迷彩服,脸上打扮得娇俏,每天操场上站队喊喊口号,踢个正步,汗水下面糊着一层粉底防晒油什么的。
  孟小北军训那一个半月,可没有往脸上涂防晒油,他从来不用那些。他们军训真挺艰苦,整个人黑、瘦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