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汤贞隔天清晨带了一些沾着露水的野果,放在了庙门口。
  莎草说,死人了,这下他们该晓得山上没有神仙,只有妖怪了。
  山下的道士率领着一众村民上山来。他们欣喜地宣称,这名学生终于是感动了花神,只可惜他常年体弱,没有得到花神的馈赠,便一命呜呼了。若是上京赶考,怕是也要死在路上,这就是命。
  汤贞沉在泉水里,他睁着一双眼睛,隔着水看外面朦胧的日光。他和底下的水草面面相觑。
  隔年春天,上山来的学生比以往更多了。汤贞再也没有机会住在庙里。官府的人马赶走了守山的道士,他们带着火把,漫山遍野地寻找会给学生送去野果的花神。
  汤贞躲在泉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偷窥。
  “你也来这里偷偷洗澡吗?”一个声音把汤贞吓了一跳。
  是一个文质彬彬,颇有礼貌的书生。
  汤贞换上了书生的衣服。他谎称自己洗着澡,衣服被猴子偷去了。那书生赤裸着臂膀,看附近山野,他说,原来这里还有猴子。
  汤贞从书生口中得知,山下的火阵已经撤走了,道士们因为违抗官府,也都被抓了起来。书生问汤贞,你几时上山来的,我没见过你。又问,你见着花神了吗?
  汤贞说,这里根本没有花神。
  书生瞧着汤贞的脸。就听汤贞说:“我劝你及早下山去,我也要赶紧下山了。”
  几个高一小男生看得津津有味。艾文涛左瞧右瞧,问身边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到汤贞脱衣服?”
  那人道:“快了,快了。”
  艾文涛看了周子轲一眼,他本以为周子轲要睡着了,要不耐烦。可周子轲瞧着幕布里和书生小声说话的汤贞,好像并不着急。
  汤贞跟着那名书生星夜下山。书生在路上分干粮给汤贞吃,问汤贞的老家在哪里。汤贞摇摇头,不知道。
  县上一片大乱,道观的信徒们四处闹事,声称官府的人会惊动神灵,县上再也没有供奉可吃。书生带着汤贞乘了船,一路沿河北上。汤贞在船上问,这是去哪里。书生两只眼睛盯着汤贞的脸,问,你不要上京考试吗。
  汤贞不爱穿鞋,哪怕靠了岸,他也喜欢赤着脚走路。他和书生一起赏花灯,一起乘马车进城。书生到了深夜都在读书,汤贞开始还想装作读一读,可他很快就困乏了,总是忘记上床,他喜欢席地而睡。
  因为盘缠不够,两人是蜗居在同一间客房里的。汤贞怕热,怕滚烫的热水,也怕火,所以房间连暖炉也没有。夜里冷的时候,书生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汤贞穿上。他把汤贞弄到床上去,盖上棉被,握住汤贞的手,他说你的手摸起来总是那么冷,没有温度。
  书上有一句话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书生摇头晃脑,对汤贞背一句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汤贞白天喜欢坐在窗边晒太阳。夜里喜欢泡进木桶,让冷水浸满他的全身。书生舍得花钱买各种点心给他,汤贞每样只吃一口,书生会把剩下的吃掉。
  汤贞自觉和书生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友谊。那是他和台阶前的莎草,和山中的树木无法建立的友谊。从变成妖的那一刻起,它们就不再把他视作同类。
  书生读书读累了,也和汤贞一起说话。他问汤贞的身世,问汤贞的祖先,他也会提起“花”,提起花的神灵。
  那些在山里被火阵困住的记忆仿佛远去了。汤贞的手被书生握着。汤贞说,花没什么好的:“遇上雨打风吹的时候,还不如一棵小草。”
  书生目光灼灼,盯住了汤贞的脸。“那雨打风吹的时候,花该怎么办。”
  汤贞说:“躲进后山的泉池,等风雨平息了再出来。”
  他话音未落,书生把汤贞紧紧地搂住了。
  十几个男生坐在幕布前头,俱是不作声。汤贞仰着头,被书生吻得出不了声音。汤贞没穿鞋,是光着脚坐在窗边的。此处省略。
  镜头瞬间黑了下来,不再有画面,只有声音了。
  “花神应该是女人。”是书生的提问。
  汤贞说,他没有见过花神。
  “我见过了。”书生说。
  我不是花神。汤贞说。
  音响里一点点传出了汤贞的声音,……好像贴着人的耳缝,轻轻骚动进人的脑子。艾文涛被这番漆黑的场景弄得面红耳赤,他眨了眨眼,冷静道:“等会儿,等会儿兄弟们!”
  不少男生在吞咽喉咙,只有几个人看他。
  “我怎么看不懂啊,”艾文涛皱眉道,“这片到底讲什么的?怎么突然就睡上了?”
  周子轲从旁边闷声不吭。
  “剧情很简单俗套的。涛哥,你第一次看容易看不懂,多看几次就知道了。”一位学弟耐心道。
  “这怎么黑了,说好的脱衣服上床呢?”
  “一会儿就脱了。”
  影片继续发展,又是一长段的空镜头。风雨过后,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院里的花树都败了。日升月落,不知是何处的水池里,水草中生出了游鱼。
  从各省进京来的学子们在京城里落脚,平日除了苦学,就是相互应酬,吹捧彼此的文章。酒足饭饱的时候,他们不知是谁首先聊起了那个传说:淮南一带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花神庙,不计其数的学生到庙里去苦读,只为了得到花神的垂青,助自己金榜题名。
  汤贞泡在冷水桶里,他很不舒服,连续几天都是萎靡的。书生在客房门口升起火炉取暖,汤贞不敢靠近。他想在水里休息一下,等恢复一些元气,他想回山里去。可他很不争气,他在水里睡着了。
  书生这天带了几个朋友回客栈来。他倒是不急于进客房,因为进京而瘪下来的钱袋挂在腰上,鼓鼓囊囊。他站在窗边,赏玩窗外伸进来的一枝梨花。镜头停顿在那惨白的一朵朵上,花瓣经不起人的手,一碰就掉落了。背景里有水倾洒在地面上的声音,是客房里的水桶倒下了。
  汤贞那种闷闷的喘息又出现了,画面时断时续,抽象又分裂。中间插入了一段长达六秒的真实镜头,此处省略。
  这部电影时长四个小时,演到这里才是刚刚过半。艾文涛看完了这个部分已是没有耐心了,他被撩拨得难受,但这电影动不动就开始拍风景,拍静物,他那股火发不出来,更不舒服。他不相信在座的除了他以外都是来欣赏“艺术”的。坐在原地又看了十来分钟,镜头里不光没有,连汤贞的一个活人影子都见不着了。“能不能快进啊?”艾文涛问周围的人。
  一位学弟说,快进后面也没有露的了。
  “就露这么点?”艾文涛问。说好的黄片呢,一共就脱六秒?
  电影里,汤贞泡在客栈后头的池子里,他把头藏着,身体依偎在荷叶下柔软的水草中。
  书生站在池边等他。书生说,回到山里,你只是妖怪,在这个地方,你就是花神。
  艾文涛问:“换别的看行不行,有没有胸大点的片儿?”
  汤贞说他不是花神,书生说,你只要是花,以后风吹雨打,我都照顾你。电影在这时候被关掉了。艾文涛埋头翻找别的片子,坐在艾文涛另一边的男同学问,这片最后演的什么来着。
  几个学弟争相回答,仿佛快把剧情背过了。
  周子轲拿了瓶啤酒,敲掉瓶盖,坐沙发角上喝。几个男生给自己女朋友打电话,叫她们过来。艾文涛找了盘新片子放来看。周子轲把空瓶子放下了。他穿过地下室的走廊,连续两个卫生间都有人。他索性上到一楼,推开了一间空客房的门,客房里头的卫生间没人。
  有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那个人难以承受的,在周子轲耳边挥之不去。一闭眼,那片雪白的薄背仿佛一条白蛇,扭曲着,变着形状,从镜头里出来,缠得人心头下一片火热。汤贞在电影里笑,他懵懂无知的眼睛露在水面外,悄悄观察着周围的危险。汤贞在雨中,在那些伞下不经意间回过了头,他望向周子轲。
  “这件大衣是我的,”汤贞近近地告诉他,睫毛抬着,“你先穿着在这里睡一会儿。自己把药吃了,回家也记得吃药。”
  周子轲洗过了手,坐在马桶盖上擦火柴,把嘴里的烟点燃了。他足足吸了好几口,半支烟烧下去,人才逐渐放松下来,他摸了摸自己鼻尖上沁出的汗,无可奈何,只觉得大脑空白。
  *
  有男生抱着女友跌跌撞撞进了客房的门。女孩子被吻得笑声都闷在嘴里,惊讶道:“你怎么这么啊?”
  “想你想的呗。”男生嘴里随口说。
  女孩儿笑道:“又干什么坏事了你们——”
  门锁啪嗒一声开了。年轻男女回头看见客房卫生间的窄门里,有个人影出来了。
  周子轲手里夹的半支烟还在冒火星。他看过来一眼,男生一下子把自己女朋友抱紧了。
  周子轲出了客房门,把门关上。
  “周子轲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哎你,抱我这么紧干什么??”
  “不是怕你被狼盯上吗。”
  女孩儿咯咯笑了。“周子轲不是把你的珺珺女神睡了吗。”
  “睡完就把我女神踹了。他只要别再把你睡了就行了。”
  周子轲下到了地下室,凭着模糊的印象往回走。前后走廊是暗的,没有光。
  地下室卫生间的门锁开着,想是有人摸黑进去找人了,但忘了锁门。透出一条门缝。
  “你问了艾文涛了?”是一个虚弱的声音,边说边咳嗽。
  “问了。白搭。”
  “什么意思,什么叫白搭。”
  “周子轲不掺合。他不碰这个。”
  “你没再仔细问问?你把情况和他仔细说说,那点钱对于周子轲来说——”
  “不用问了。周子轲跟他爹老死不相往来。周子轲手里很可能根本没多少钱。”
  “怎么可能啊。”
  “你们行了吧,”是第三个人的声音,慢悠悠道,“别再上赶着为了巴结子轲儿,把自己喝出事来。”
  “艾文涛呢,他也不肯帮忙?他从中帮忙说几句话行吗。”
  “艾文涛那傻逼光顾着在外面看黄片。”
  “不是,”第三人笑道,“你们以为人小涛儿傻啊?”
  艾文涛早就喝过去了,屏幕上肉色的片子放着,艾文涛也顾不上看了,歪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旁边也横七竖八睡着几个人,都是高一的学弟。空气污浊,酒瓶在地上滚动,发出碾磨的声音。周子轲走到幕布前头,低头拿起桌子上一张打开了的碟片盒。
  封面便是汤贞坐在那顶百人大轿上,在人群中盘着腿,抬头望向天空的模样。
  《花神庙》
  一长串的奖项头衔后面,印着,“赖一卓导演 代表作”。
  主演:汤贞。
  制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业公司。
  碟片盒子的背面选取了另一张剧照。汤贞头发湿的,下巴靠在泉池边滴水。他的手在外面,虚握的手心在泥土里半摊开了,风吹落花,落进他的手掌心。
  周子轲叼着的烟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看了这盒子半晌,丢回桌子上。他摘下嘴里的烟,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第91章 小周 5
  “子轲,下课了吗?”
  周子轲是被一阵纠结的胃疼给疼醒的。他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迷迷糊糊把枕头边一个劲儿震的手机接起来。
  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朱塞愣了一愣:“还在家呢?”
  周子轲脑袋里茫的,他刚刚还在做梦,梦里尽是些模模糊糊的身影、片段。卧室里昏暗,窗帘厚重,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几点了?周子轲坐在床边,弓着背,床头柜上搁了半杯水,他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