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方拭非:“我们哪还有时间!”
  顾琰语气严厉了起来:“你是觉得我快死了,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住。还是想在我前头,让我给你送行?!”
  方拭非欲言又止,闷闷道:“明知我并无此意,您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
  “你又何曾听我劝告?”顾琰说,“我让你不要心急不要心急是了什么?你倒是有本事,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若需要人去死谏,还用等你?你纵是赔上你的命,叔父能信?你以为三哥身在扬州身边就无党羽?一人一本就能参死你!”
  方拭非低垂着视线,沉默不语。
  “不满?”
  “不敢。”
  顾琰阴阳怪气道:“好的很。”
  方拭非不欲与他争吵,悻悻闭嘴。
  顾琰揉着额头说:“大哥出事之时,我尚是少年,三哥年纪也不大,而谋逆之事却闹得满城风雨。布置可谓精妙,善后也极其狠辣,绝不该是他那般年纪的人能有的谋算,是以从未有人怀疑到他身上。事情接踵而来,叔父当时被逼急了,加上当时年轻气盛,言语间方激烈了些。从当时的证据来看,的确是难以推脱。我等不知大哥心中苦楚,左右为难,由他一人独受煎熬。待灾祸酿成再去悔恨,为时已晚。”
  “您既觉得心酸,那陛下应该也是。”方拭非说,“您既然在怀疑此事那陛下应该也是啊!”
  顾琰说:“我亲眼见大哥自刎于前,自然相信他的清白。我入户部多年,一直在调查此事。可直至今日,也未得多少线索。我请正则去扬州帮忙调查,他在那边亦无进展。对方行事如此缜密,你如何说服朝臣说服陛下,他二人是兄弟相残?方拭非你往后想给自己背上何等污名?”
  “污名又算什么?”方拭非说,“请您告诉我,这次没有证据,以后就会有吗?陛下身体可还康健?今后会是何人天下?顾泽列违背圣命偷回京师,这就是摆在面前的一桩罪证!人心皆有弱点,我有办法能说服陛下。”
  顾琰回过头,目光凌厉地看着她。
  晌午之时,方拭非小跑着来到宫门前,王声远与周刚平都在那里等候。
  刑部尚书道:“方御史,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方拭非说:“准备的久了些。这不是怕出纰漏?”
  “光叫老夫在这里吹风。”王声远扶着自己的老腰,“又没什么好处。”
  第127章 来人
  刑部尚书道:“那走吧。”
  “且慢, ”方拭非说, “再等几个人。”
  刑部尚书:“什么?”
  方拭非回头, 后面几人走了上来。
  “御史公?”刑部尚书又看向两位怯怯缩在后面的普通百姓, “他们又是谁?”
  “我们先进去。”御史大夫没有回答,转头对那二人道:“你二人听从侍卫的吩咐即可。届时去殿门外等候, 会有内侍前来传唤, 然后走进去。”
  妇人小动作地推了下男人,丈夫才为难道:“是。这我们要是礼仪不周,可怎么办?”
  御史公:“不必管什么礼仪,答话即可。陛下不会计较。只是请你二人来问几句话, 如实相告,不可作伪。”
  “是。”
  御史公朝前一指,四人一同往书房走去。
  虽说是一行,可却各自保持了相对的距离,显出平时关系并不融洽。
  王声远凑到方拭非旁边,放低声音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做事都不知会声老夫,叫老夫如何替你们打圆场?”
  方拭非说:“您不是来替顾侍郎做事吗?下官没请您帮我打圆场。”
  “可你们要是来闯祸,那我肯定不来。”王声远说, “那是要被陛下迁怒的!你自己说说,打认识你起,老夫平白替你担了多少怒火?”
  方拭非朝他作揖, 表示请多担待了。
  未说两句话,数人已经到顾登恒的书房前。通报后被一起请进去。
  内侍在让开前,压低声音道:“劳烦诸君, 陛下近来身体抱恙,今日尚未休息,有事请简短些说。”
  几人颔首,心中有数。
  顾登恒的身体时好是坏已是常事。年轻时曾一次病危,但险险挺了过来,未好好保养,又开始忙于公务。之后便落下病根。多年熬夜,批阅公文,气血攻心,诸多毛病累积,上了年纪之后,各种疼痛都出来了。
  先前罚三殿下去往扬州时,被气病了一回,近一月有余才稍有好转。这次顾琰落水,他劳心劳力,心中悲戚,身体每况愈下。
  顾登恒膝下五子,目前无一人能承大统。
  老三不得民心,其余几人残的残、死的死、笨的笨,他自己有时想想,也觉得感慨非常。怕自己一去,不安好心之人就开始蠢蠢欲动。
  顾登恒脾气固执,不肯服软,更不愿认老。加之最近朝中事务繁杂,不可无人,依旧强撑着每日早朝,批阅奏折,以显自己无碍,还能继续主事。
  遥想当年始皇祖龙就是这样将自己累病的。
  方拭非一直以为他能按时早朝,并自己审阅政务,身体应当不算大碍。可多日不见,再看见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也是强撑。
  那面色与神色,绝非数月前能比。
  脸上已有灰白之气。那模样方拭非再熟悉不过,杜陵生前一段时日就是如此。
  想来是顾琰落水,他心中难以释怀。血亲同族,沦于今日,何其悲哉?这孤独老人纵然能傲立天下,是举世无双,可在天命前,也只能自欺欺人而已。
  方拭非收回打量的视线,将用力收紧的手指背到身后。心中不详的预感应料成真,已做好的决定更坚定了一分。
  王声远呈上船厂相关的公文,向他说明来意。
  顾登恒应当是早就被通知过此事,神色淡淡地表示同意。叫刑部尚书上前过目所有文契,若有异议,可当场提出。
  “朕今日是替侄儿作保,刑部尚书可要看得仔细些,不必顾忌朕的身份。”顾登恒语重心长道,“这船厂如今规格,如何运营也算国之大事,依照顾侍郎的嘱托,他是转让而非转卖,未收分毫赢利。周尚书你即接手,可要担起其中要责,切勿叫顾侍郎失望了。”
  刑部尚书郑重回道:“臣明白。”
  王声远在一旁将顾琰提出的要求同他简要讲解了一遍。又将前段时日漕运的定价、获利等条目,拿给周刚平过目,告知他如今在河上有几艘船,并逐条讲述若船只在半途出了差错,该如何赔偿、如何安抚、又如何处置。
  王声远背起公文来不急不缓,平稳无力,能把人听得昏昏欲睡。还旁征博引,连篇废话。一口气不带停的。
  顾登恒坐在位上,沉默地看着二人,虽未开口打断,但已经是面黑如炭。手指烦躁地点动,暴露了他的内心。
  周刚平哪里敢让顾登恒真的旁听一天如何管理船厂?反显得他做事拖拉,为人计较。
  说清楚这可是白送的金山,有什么犹豫拒绝的理由?
  他粗粗一扫,便点头同意,先将名字签下。
  刑部尚书说:“还有许多管理船厂需注意的琐事,若是遇到,再向顾侍郎请教。还望担待。”
  “好说。”王声远说,“顾侍郎也是这样嘱托我的。”
  转让异常顺利,刑部尚书看着手上盖过章签过字的文件有些茫然。
  虽然是由王尚书拿来的文契,但陛下代为作保,这家船厂今后就是他的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刑部尚书抬头,看向屋内几人。
  御史公向来是一副不冷不淡、不喜不怒的表情。加之祖辈皆是官宦子弟,底蕴深厚,从不缺钱,于金银反而不多看重,所以并无异样。
  至于王声远与方拭非,该是这样的反应吗?
  刑部尚书觉得手中的东西颇为烫手,那个隐隐冒出又被他埋到深处的猜测再次沸腾出来。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被船厂坑了吧?
  他在刑部多年,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哦,对了。”王声远出声,打断了他的遐想:“这文契后边有一条,请周尚书看好了。船厂若要再次转让,须得陛下同意。您若是告老还乡,船厂就必须重新转手,且同这次一样,不得获利。若是您尚在任期,不想再接管船厂,也得等上三年方可。”
  刑部尚书点头同意。
  他一早就看见了这条。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他管理船厂期间,赚来的银子他可以带走就行。
  顾登恒:“好了吧?可还有异议?”
  二人摇头。
  顾登恒问:“御史公,你与方御史前来又是所谓何事?”
  方拭非抱掌道:“回陛下,御史公是臣请来的。请他将二位人证带至宫中,也可为臣所述之事评个公道。”
  “何案?”顾登恒伸出手说,“若是有冤屈,不该由御史中丞前来?你的奏折呢?”
  方拭非说:“没有奏折,臣来给陛下讲个故事。”
  “呵,”顾登恒觉得新鲜,“你说吧。”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垂着头闭上眼睛。
  王声远眼皮忽地一跳,他抬手扶上,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启封十一年。”
  方拭非清脆的声音乍一出口,殿上众人便白了脸色。
  “京城有一船厂,为民间私人所造。罗庚、李胥二、胡尚等人,皆为船厂的雇佣船手。”
  方拭非一字一句清楚道,“某日。船厂帐房孙尤为,受熟人引荐,接了一批货物。由木箱密封装之。送货之人自称是太子殿下的亲信,不允许船手开箱检验。船厂诸人不敢忤逆,然亦不能违背朝廷律例,执意确认货物安全后才敢运送。僵持无解之际,太子与三殿下,一同出现在船厂。太子亲口道,‘不必拆开货物,以我名义将其送至扬州。’他称船上货物是从北面搜罗来的有趣玩意儿,有些不宜见光,也不宜外传。箱外有商人自己的标记,不可拆卸。要船上众人保密。既是太子开口,孙尤为并未多疑,一口答应,并与船厂众人,安排人手即日启程。”
  王声远等人惊疑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刑部尚书手中的一沓纸张被他捏得扭曲,连平日号称泰山崩塌也能面不改色的御史公,此时亦是露出一些失态。
  顾登恒拍桌而起,暴戾喝道:“方拭非!”
  侯在门外的侍卫与内臣听他怒吼,皆是一惊。握住武器,准备听取号令,强行入内。
  他们小步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以观察室内动静。只听到方拭非的声音还在沉稳叙述。
  “太子所运的货物几乎占满一艘商船。船驶上运河,正值春夏之交,南方多雨,运河水势高涨,船只停滞半路,水漫进停放在底舱的木箱之中。几位船手大感不妙,又实在心中存疑,于是偷偷拆开了木箱。谁料箱中皆是打造好的甲弩、矛矟。”
  “大秦所有铁器皆管制严格,来路需条条登记。即便是京都士庶,亦不得私蓄兵器。运送如此大批铁戈,罪名与谋逆无异。几位船手心中害怕,提前靠岸,弃船而逃。有人前去报案,将武器收缴。”
  “过后不久,谢氏便于扬州起兵造反。太子妃亦身在局中。”
  “是以,太子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顾登恒忍无可忍,捂着胸口猛烈咳嗽,挥手大喊道:“来人——来人!!”
  下一刻,众侍卫纷纷入内,千牛卫齐齐抽出长刀,直至堂下。
  长刀冰冷的光色,散出摄人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