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跋扈
  秦会之牵扯入金国最高层的政治斗争,基本上属于降维打击了,因为虽然说金国高层越来越堕落,内部矛盾也越来越激烈,可终究还没堕落和激烈到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份上。
  而且,这年头的金国贵人们也多是从金戈铁马里走出来的,很少有人把精力全部放到内部政治斗争上去,他们依旧还有一致对外的决心,依旧还有对外扩张,以军事侵略来弥补与缓和内部的朴素想法。
  故此,秦桧会心一击,却是真的起了奇效。
  六月间,经过一连串的试探与讨论后,经过完颜挞懒的斡旋,金国高层果然按照某人的设想那般,在最高军事决策机构都元帅府内进行了一系列简单却又影响重大的人事调整。
  金国国主完颜吴乞买主动放弃了都元帅一职,改由大金第一功臣,也是事实上的军中第一人粘罕兼任;负责引预备队坐镇燕京的金国三太子讹里朵从右副元帅变成了左副元帅,这点并无太大意义;而元帅左监军完颜挞懒却一跃成为了右副元帅,显得炙手可热起来;最后,四太子金兀术也跃升为元帅左监军,成功跨入了军队最高层。
  前面其实都还好,最后一个任命,一开始倒是颇有议论,因为大部分将领都认为完颜兀术这个人有点水,他去年冬天领兵出去,虽然也有军功,但最后损失颇多,不要说跟西路军完颜娄室、完颜谷神、完颜银术可、完颜拔离速这些将星相比,便是在东路军内部,也远不如阿里将军等人妥当。
  一句话,以此人战绩,似乎没资格担任元帅左监军这种可能事实上成为一路军主帅的要害职务。
  但是,最高层的意志摆在那里,而且人家完颜家的内部事务,根本不是其余人能置喙的。
  而等到了六月下旬,都元帅府人事调整完毕之后,随着粘罕与完颜三兄弟在完颜挞懒的撮合下又一次在燕京会晤失败,双方都不再纠缠,完颜挞懒也干脆履行承诺,直接上书会宁府,请求国主早做定夺。
  然而,便是金国皇帝又如何能给这两家做定夺?
  要是能做定夺还用得着整天为自己儿子能不能当皇帝发愁?
  于是,金主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诏书中只有三句话:
  其一、宋国皇帝是宋国的人心所在,因为他的存在,河北才会动荡,中原宋人才会团结,不能放任不管,这人在什么地方,就要追到什么地方。
  其二、这次对付宋国应当吸取教训,战中战后要多多扶持像张邦昌那种人物,借助他们来统治中原。
  其三、陕西和陇右虽然地方贫瘠,但战略位置突出,不能放任不管。
  换言之,不管如何和稀泥了,完颜吴乞买还是以金国皇帝的身份正式下令讨伐大宋,而且是直指赵玖本人!
  接到圣旨,正在燕京对峙的双方不再纠结不下,而是即刻放下成见,达成一致——即刻动员全军,等一入秋,便自北向南,全军进发,先扫荡河北义军,再兵分多路,一起渡河灭宋。
  当然了,都元帅身为都元帅,尤其强调了西路军主力要负责攻取陕西五路,只能派出部分兵马自西京洛阳和滑州方向出战。
  但此时,完颜兀术已经心满意足,因为莫说西路军还愿意派出部分军队协助,便是西路军整个不来,这一次他也有十万之众!
  十万金军,足以覆灭宋国,横扫中原,还要什么驴车?
  “臣以为不可轻易放纵此人!”
  “许相公,我也以为不可轻易放纵,但现在不放纵他又能如何呢?难道要把他缉拿归案?拿什么缉拿?真逼反了又如何?”
  初秋时节,傍晚时分,依旧有蝉鸣不断,但天气已经渐渐转凉,南阳城内的行宫中,两位宰执正在争得不可开交,而端坐在御案后方的赵官家却有些心不在焉。
  “宇文相公。”许景衡严肃以对。“我绝没有说将他缉拿归案,而是说当恩威并重……此时若不能适当展示中枢权威,逼他退让,将来中枢拿什么整理西军?难道让官家一次次往军营中收服这些人吗?”
  “其实未尝不可。”赵官家出于本能插了句嘴。
  “一次两次可以,但焉能次次如此?”许景衡闻言大怒。“而且真如韩世忠这般表面泼皮实际忠勇之人又有几个,张伯英、韩世忠可信,但若下一次遇到个真贼厮又该如何?官家此言殊为不妥!”
  赵玖回过神来,复又缓缓点头,因为这话太对头了……他是知道韩世忠可信,张伯英大概率可信才去做的,真换成个没听过名字的,如何敢去?
  当然了,所有人都没提翟冲那回事,不是说翟冲可信不可信,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翟冲可信,只是有些人觉得没必要去,去了有失官家身份而已,这件事跟现在讨论的不是一回事。
  但是,许景衡压过全场之后,却又一时无话可说,因为他只能压过别人,却也无法解决眼下行在的困境。
  什么困境呢?
  还得从行在来到南阳的根本原因说起。
  话说,之前一年,南阳、扬州之争之所以能够代表了主战和主和是有客观现实原因的。
  比如说,以靖康之乱前的数据来看,整个长江以南,大宋除了苏杭一带稍微有些许驻军外,其余各地基本上只有一些散乱的厢军、土兵之流,按照编制,加一块大约是两三万人。
  而且按照这年头的普遍性观点,东南是没有军队传统的。
  呃,这种地域歧视大概就是长三角的人做不得中国脊梁,大阪师团是皇军之耻之类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很有市场,甚至有些成为舆论主流的味道……比如李纲、胡寅这几个掌握朝堂话语权的标准东南大员就喜欢天天自己黑自己,动辄上书说只有西北的兵员才算强军云云。
  那么这个时候,你带着几万行在部队,辗转滚去扬州乃至于渡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建军?还用东南人组建部队?这种军队能克复河北,迎回二圣?
  而往南阳,说白了,还是冲着当时残余的西军部队、西北高素质的兵员,以及跟青塘一带的战马贸易来的。
  有西军的骨架,在本地招募起高素质士卒,再跟藏族同胞换点优良战马,这才是想要抗金的样子嘛。
  当然了,对赵玖来说,西北和东南的兵员素质差距他是不信的,他这个工科狗也没有地域歧视的习惯。
  而且在实际操作中,在兵员素质这个问题上,赵官家现在反而觉得河北、河东的流民可能更合适一些,这些人具有天然的战斗欲望,而且用他们做兵员可以有效避免影响地方生产。
  但是,无论如何,想要抗金,尤其是想要在十年内反推回去,就不可能忽视西军和关西的。
  不然,赵官也不会顶着诸多短处,硬着头皮来南阳了。
  那么回到眼前,都已经入秋了,金人也退去好几个月了,长安也收复了,关西也似乎平定了,甚至连万俟卨都成功招安了钟相还回来升官了……没错,钟相接受了中枢给的洞庭湖镇抚使这个乱七八糟的官职,还许诺替赵官家剿灭李孝义这个在洞庭湖附近乱窜的贼寇……说的跟真的一样,但无论如何,人家万俟卿都立功了!
  可赵官家想掌握西军,掌握了吗?
  当然没有。
  原因很简单,两个将领,一个叫曲端,一个叫王燮,这二人在乱后率先控制了关西的局面。关西最重要的三个府,京兆府、凤翔府、延安府,王燮控制了凤翔府,而曲端则控制了京兆府与延安府。
  而这二人的性质又截然不同。
  其中,王燮这个人,就是之前跑到汉中,劝赵玖去成都的那位,那件事情后,赵玖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让他去凤翔,也是希望他不要祸害汉中,影响全国一盘棋。
  而曲端就不同了,曲端虽然出身比较低微,但他的父亲毕竟是战死的御前班直,他本人三岁的时候就被荫了官,少时就擅长写文章……西军有句话专门说他,乃是‘能文能武是曲大’。
  换句话说,此人应该是个标准的西军将门,算是个‘自己人’。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在收复长安的过程中,这厮斩杀了同级别的统制官刘希亮,上报此人是逃兵,中枢这里捏着鼻子信了;然后这厮又趁着长安有两支部队交战,发动突袭,将两支部队一起消灭、吞并,中枢也捏着鼻子认了。
  不止如此,中枢这里还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任命他出知延安府……这基本上是李彦仙收复陕州后的待遇。
  但是,现在长安收复,很多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中枢这才知道,刘希亮根本不是逃兵,而是刚刚收复了凤翔,还正准备去收复长安的功臣!曲端这时候杀了人家,兼并了人家兵马,再去打长安,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而长安那里,中枢一开始就知道两股交战部队中有一股打着大宋的旗号,因为这股义军首领得到了隔壁陕州李彦仙的任命,并通过李彦仙迫不及待的呈上了收复长安的功劳。但怎么说呢?这年头义军、贼军也确实不好分辨,所以朝廷对曲端的作为也没有过于在意。
  可是,现在中枢也才知道,曲端在同时攻破了这两支部队后,将贼军首领收降,却将有着李彦仙任命文书在身的义军首领给斩首示众……
  这两件事爆出来之后,朝堂上下,群情汹汹,便是素来对武将优容的赵官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且说,赵玖当然知道西军混蛋,而且越是能打仗的越混蛋,韩世忠、张俊,还有王德都是西军,也都是混蛋嘛,王德前几天还因为老太尉杨惟忠回来,担心御营中军的兵权被夺走在那里闹,闹得杨老太尉才来几天就主动请往东南保护太后,现在去当御营后军都统制了……但这几个人的混蛋跟曲端这种混蛋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官家也没看出来曲端哪里展示出跟他混蛋相媲美的军事水平来!跟金军打了一仗,也确实赢了,却还是他部下吴玠独立领兵打的。
  你以为这就完了?
  就在南阳得知这一切以后,在宇文虚中的建议下,都省正式经武关发出文书往长安,让曲端过来叙职,并解释这两件事。
  结果曲端置若罔闻,直接对长安父老哭泣流泪,说他忠心报国,结果却引来中枢小人猜忌云云,哭完了,给赵官家上了一份札子,大约是请官家去长安坐坐,然后把军国大事托付给他,十年经营,他必然能提二十万大军收复中原、光复河北、迎回二圣!
  上完札子,他就引着本部直接去陕北延安上任去了,理都不理中枢的文书。
  这下子,中枢上下都被他恶心坏了,连赵官家也恨不能撕了他……因为赵玖得到确切消息,说这厮临走之前,对着长安父老哭泣流泪时候还曾在城外亭子中的柱子上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
  所谓: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这是在说哪一件事,是在嘲讽谁,根本不用多言,而赵官家也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能不生气的习惯。
  但问题在于,曲端直接引兵北上,中枢却根本拿他没办法。
  宇文虚中和许景衡扯了半天,虽然是许景衡这个强硬派得胜,却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此人。
  “免去他知延安府的差遣!”许景衡思索许久方才拿出了方案。“加个遥郡防御使……”
  “不行。”赵官家当即否定。“已经入秋,金人说来就来,长安残破,根本守不住,而延安府首当其冲,却是能守一守的……罢了他的延安知府,说不得他便敢连延安都不守。”
  许景衡难得气沮。
  “关中须有人主持,谁去关中?”赵玖停了片刻,做出了最后一丝努力。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举荐人选,但随着宇文虚中和工部尚书吕颐浩主动慷慨请缨,其余人等便也各自停止了推荐,毕竟没人可以跟这两位竞争……不过,面对这两个人选,赵官家还是有些犹豫。
  须知道,关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问题在于,这二人未必就能掌握局面。
  譬如吕颐浩,此人年龄、资历为殿上之冠,但他昔日在河北主持大局时,曾被金人俘虏,似乎证明了他再方面之任上的无能。
  再譬如,宇文虚中身上有枢相的身份,又一直处理关西事宜,但同样未必就能掌控局面,因为他本身是个偏软弱的人。实际上,此人一直以来的坚定抗金立场和勇于任事,与其说是使命感,倒不如说是作为当日靖康中的对金使者,一直有一种负罪感。
  但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合适,又该让谁去呢?
  一片沉寂之中,随着杨沂中不顾礼仪自殿外而来,然后当众越过蓝珪递上一份札子,赵官家还是下定了决心:“宇文卿加节度使,即日去关中,吕卿加枢密副使,再遣使者往东京、扬州、成都、陕州、南京、汝阳、楚州,让各地留守、制置使、节度使各自加速小心准备,然后重申一遍他们各自专断之权。”
  宇文虚中和吕颐浩本要应声,新任御史中丞胡明仲甚至准备弹劾杨沂中,但听到后来却是陡然醒悟,继而满殿无声——很显然,战端复开了。